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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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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她给的那本集子——《木叶》,封面取六朝人墓门上的图案,群鬼乱飞。

“有闲心思吗?”翻着,随口问孟寻,没有抬眼。

“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

“可能吧。大概。”

“陪我走走。”

“尽量吧。诗,好吗?”

“你怎么对这玩意儿感起冒来了?老实讲,装帧不错。”

“我问的是诗。”

“小时候作文,《一个让我难忘的人》《一个给我深刻印象的人》,作到了第四篇,真想给交上一句‘我对这个人的印象难以用语言来表达’。最后没敢,抄了篇文章了事,也想就此考考先生学识渊博的程度。很有名气的一篇文章,巴乌斯托夫斯基的,味很正。茹亚那诗的作法一样,北岛、舒婷、席慕容、郑愁予,再糅合上自己的。”

“也许人家是学赵明诚呢!”

“让我鉴定一下她的水平?”

“对。”

我端起孟寻的眼镜,仔仔细细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她把脚缩出我的视线,很快。脚上是双新白袜子,以前没见过,脚后跟缀着两个小红绒球儿。

“干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奇怪。这一切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

“你。”

天忽然阴下来,云彩一皱,凭空挤出许多雨来。茹亚回来了,身子更重要。手里捻了片柳叶,往铅笔盒里,陈列进一小片珍珠梅。

在城市的触角伸展的边缘,路的一边是将要竣工的十几层高的塔楼,另一边还是种瓜种豆的菜畦。路上有汽车压出的印子和漏出来的汽油,也有驴、马遗下的形状不同、颜色不一的卵粪,热气腾腾的,一堆一伙。

菜叶绿得晃眼,顺着田垄穿过去,不远是条不大的河。夹河是杂生的杨柳,树身略向河倾着,满头的枝条树叶披散下来,让人看不见树干,只觉一团绿,一团绿,沿着河的两岸线过去,终于在视野的尽头交在一点,把河掐断了。

现在,太阳叹了口气,被楼群吞下去,月亮吐出来,盘在天上,夹河的树只有深浅的不同,欢叫着,舞蹈着,引你去尽头,去鬼的殿堂。

“瞧,这就是那棵像她的树。”

树很壮,已经没有一点像那个她了(如果她还在某个地方,是不是也和这棵树一样呢),伸出的臂杈仿佛要合拢过来的利爪。月亮面无表情,仿佛度过了一切痛厄,现在能洞察一切,要把它看到的一切告诉小职员的科长,小学生的老师,我的姥姥。一个阴谋家。我们,不怕。

孟寻的身子一侧,瞬间仿佛有个向我靠来的趋势,但马上扳了过去,离我三步,远着。

“四年前,我在它身子上和我胸口齐高的地方刻了两个字,瞧,现在,比我的头都高出半个身子了。我还是这副样子。”

她抬头,依稀能辨出来,“无悔”。当时可能刻得很躁乱,由于各笔画快慢不一,如今看去形变得厉害,一点古怪,一点可笑。

“今天,我很高兴,真的。难得,你能自愿跟我说说你自己的事,难得。是不是我总在逼你?是不是……我这个人很贱?你还是那副样子,你总是那副样子。我很傻,是不是?总想要一些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哪儿的话。而且,而且我在改。”孔乙己的长衫套上了,一辈子也难甩掉。而且,还有一些别的东西,说不清楚,我怕。

“所以,今天,我很高兴,真的。”

“喜欢树吗?树比大老虎高明不了许多——你喜欢大老虎吗?”

“小时候喜欢,枣树。奶奶家有棵树,棒极了。奶奶因为它,死活不肯搬家。小时候,很淘气,我讨厌裙子,还有扎小辫的彩色塑料球,我老缠着男孩子们带我去玩。后来,我比他们爬得还高,扔石头还准。什么都吃,生茄子、地瓜、知了、蚂蚱,什么都偷,桃子、杏、玻璃管,被抓着了就‘大爷大叔’地叫,找个空就跑。有年枣子熟了,你知道,最甜的枣子在最高的枝上,那儿的阳光冲。竿子不长,奶奶又不让折了枝子。我石子不是扔得特准吗?我找了堆石子,枣子打下来的时候,我猛向那儿跑,先下来的是石子不是枣子。头破了个大洞,缝了好几针,开学的时候纱布还没卸,头发剪得短短的,可神气了。”

“我的历史可没有你这么辉煌。小时候我很笨,出奇地笨,三岁还不会说话。爱吃零食,话梅呀,蜜枣呀,人都说像个女孩子。可妈妈喜欢,姥姥护着。不合群,总爱一个人玩,总爱看别人玩。还呆得稀奇。夏天在姥姥怀里乘凉,总觉得屋角的星星很低。心想,这要够下来当灯使,不就不怕停电了吗。就拿了钓蛤蟆的竿子,踩在桌子上,不行,再加把凳子,还不行。一着急,伸长了胳膊一扑,崩掉了一颗门牙。这不,就成现在这副样子。”

“真看不出来。你可能不知道,你很奇怪。至少我觉得是。高一一开学,你那么高的个子坐在第一个,我这么矮,却坐在最后一排。前面的个头都很高,一直身子,山一样,有时候我就从山和山的小缝里看老师,看你。你和谁都说,和谁都说得来。太能讲了。扫除的时候,你舞着大扫帚,给他们讲三垂线。语文课,你开讲武侠小说,尺子笔乱飞,真想凑过去听听。可又有的时候,你一两个小时,坐着,一句话不说,表情怕人。所以很想和你……聊聊。可当时,你根本就没注意过我。我知道,班上的女孩子,比如徐盼,都很漂亮。那时候,你是学习委员。报名化学竞赛的时候,我找茬说‘学习委员不报,谁还报呀’。你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那是我第一次挖苦人。再后来,你的同桌诉苦,说老师抓不着你的把柄——叫起来你什么都会,就老拿他出气,想调到后边来,我就和他换了。那一段,我成心惹你生气,把你的钢笔拆成碎尸,把你的钢尺撅弯。教室里很静,我缠着你讲休谟、叔本华、庄周……我也确实想听。这些你都记不得了,我知道。你还要记好多好多的东西,你的朋友太多了,每个人都要占去一部分。怎么会记得这些小事情呢?”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呆戳在地上。忽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

“你离我那么远干吗?我身上没刺,嘴里也没有剑齿。是不是有点不正常?过来点。”

“站近,显得我太矮了。”

“这么站着,别人看见还以为咱俩要私仇私了,要决斗呢。你听过那个圣人的故事吗?”

“哪一个?”

“山的故事。有位圣人,他让山过来。他喊‘山,过来吧,。山不动。‘山,过来吧。,山不动。‘山,过来吧。,山还不动。你说,作为圣人,应该怎么办呢?”

“他应该走到山那边去。如果他学过物理,学过相对运动。”

“好,圣人就走过来了。”

我走到她面前,很近。风过的时候,她额上的头发,一两丝,蹭着我的下巴。听见心“怦怦”地跳,不知道是谁的,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很静,很短,很长久。终于,她说:

“太晚了,我想我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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