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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永延帝祚(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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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觉醒来,大吼一声:“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想起过去创作这首打油诗的诸葛亮,在那个叫南阳卧龙岗的地方,种田、读书,钱多的时候叫鸡、钱少的时候手淫,觉得自己生不逢时。

那时候,不用念那么多年的书,尤其不用念数学,只要有派儿,脸皮厚,能臭牛逼,熟读前四史和《战国策》,会说些诸如“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改革开放以来,社会不断发展,机会和挑战并存”之类着三不着四的屁话,坚持几年,就成为了谋士。再加上一两个胳膊粗、嗓门大、逞凶斗狠、敢剁自己手指头、号称不怕死的。再加上一伙对社会充满不满的群众。这种土壤,最后出来一个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的自大狂,说自己是龙是太阳是上天的儿子,振臂一呼,就是一场革命。万一成事了,得势了,一吉普一吉普的大车、二车、女特务、翠儿就不用提了。就算是朱裳这样的,全国这么多人,总能找着十个八个,平时养着用,战时,撒出一个就能干掉一个董卓和一个吕布,加三千分经验值。实在找不着,就抓来一批顶尖的科学家,从小爱读《十万个为什么》的那帮人,农贸市场买点猪肉,化工商店买点试管,做几个朱裳,做不出来就砍头,张国栋主持研究工作,刘京伟主持砍头等思想工作。没做出来之前,还能抓几个画家,我来描述,他们来画,总能画出几幅形神俱似的。我已经想出了招募口号:“是孔明就要论天下,是关公就要舞大刀。”刘京伟和张国栋听到,一定会加盟,老流氓孔建国听到,一定会加盟,这就是文字的力量。

早上第一节课就是数学,该讲解析几何了,数学老师要是不瞪起三角眼,把自己当辅助线添到黑板上才是怪事。我感觉无聊异常。

屋外,汽车轰鸣而过的间歇里,黄鸟的啼叫婉转悠扬。阳光的手伸进窗户,细致而耐心地抚摸我露在被子外边的脸。没有风,国槐、侧柏和提笼架鸟的退休大爷们一起,带着傻呵呵的表情一动不动地接受太阳的抚摸。冬天里这么好的太阳不能拒绝,仿佛朱裳有一天忽然张开双臂,小声说“抱我”,我一定会像标准色狼一样恶狠狠地扑上去的,这个场景我练习过好几百遍了。

我决定逃学。

像平常上课去一样,我收拾好大书包,到二层父母的房间胡乱塞了几口早点:豆浆、馒头加芝麻酱、白糖。

“我上学去了。”

“再吃几口。”老妈说。

“数学课要迟到了。”

剩下的豆浆和馒头加芝麻酱、白糖,老妈一定逼着老爸都吃光了。老妈这种习惯养成于缺衣少食的六七十年代,当时吃的缺少养分,只能靠量补,所以要多吃再多吃。后来到了二十一世纪,老妈无视饮食结构的变化,继续填塞周围的家人,我老爸是她唯一长期抓得着的人,可怜的瘦老头很快得了高血脂和糖尿病,一泡尿能招来好些蚂蚁。过去住胡同的时候,我爸一上厕所,全胡同的蚂蚁都跟着去,黑压压一片在我爸身后,可壮观了。

我背着书包漫无目的地沿着中纺街往西走,将脚尖碰到的所有石子和冰棍纸踢开老远。

饴糖厂的臭味还是浓重。那是一种难以言传、难以忍受的甜臭,刚开始闻的时候,还感觉是甜的,很快就是令人想吐的腻臭,仿佛乾隆到处题的字。与之相比,我更喜欢管理不善的厕所的味道,剽悍凌厉而真实厚道,仿佛万物生长着的田野。我对蜷在我被窝里的姑娘说,我刚才放了一个臭屁,拨开各种香精的虚伪,我好像到了庄稼生长的大地,感觉真实。姑娘说,以后这个量级的屁,麻烦你上厕所,我现在性欲全失,你的屁是不是你防止失身的武器?

我从小喜欢各种半透明的东西:藕粉,糨糊,冰棍,果冻,玉器,文字,皮肤白的姑娘的手和脸蛋,还有高粱饴。但是自从知道饴糖厂能冒出这种臭味之后,我再也不吃高粱饴了。饴糖厂旁边是中国杂技团,不起眼的一栋楼,从来没看见有演员在楼外的操场上排练,可能演员们也怕饴糖厂的臭味吧。我们上课的时候,总觉得杂技排练应该是充满风险的事情,时不常就该有一两个演员从杂技团的楼里摔出来,打破窗户,一声惨叫,一摊鲜血,一片哭声,然后我们就跑下教学楼去凑热闹,然后救护车呼啸而至。但是,高中三年,这种事情一次都没发生。杂技团北边是假肢厂,做胳膊、腿之类的,塑料的、硅胶的都有。刘京伟硬逼着我和张国栋晚上翻墙进入假肢厂的仓库,偷了好几条胳膊和大腿。“积谷防饥,”刘京伟说,“常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今天是你,明天是我,像老流氓孔建国那样苟且善终的能有几个。这些胳膊大腿虽然不太吉利,谁知道哪天你我就用得上。”刘京伟说这话的时候,意色萧然,还用了不少成语——正统的科班教育还是有潜移默化的作用。我和张国栋互相看看,都忙说:“你留着用吧。你全都留着用吧。”回到我的房间一看,发现错拿了两条女人的大腿。以为是大号的男人胳膊,黑灯瞎火的,就拿回来了。刘京伟很大方,说:“秋水,你瘦,你留着用。”我说:“张国栋也瘦,留给他用。要不你以后需要换胳膊的时候,就换上这两个女人大腿。再打架,如果是比你瘦的色狼,以为你一个左勾拳,其实你是一个撩阴腿。如果是比你壮实的色狼,以为你两腿之间是美好的阴户,其实是你强壮的头颅。百万人里,也就有一两个人能打得过你,西山的大法师也打不过。万一要是遇上你打不过的,你也不急,你四足着地,你就是人头马,人头马一开,好运自然来,你发足狂奔,北京吉普也追不上你。”杂技团南边是三里屯汽车配件一条街,北京街上被偷的车都在这里变成零件,然后一件一件卖掉。我们和这里的坏哥哥们都很熟,刘京伟的理想就是加个磅,参股开个汽车修理和配件店。刘京伟爱车,特别是一种美军叫做悍马的吉普,像卡车一样大小。我和张国栋一致认为,只有小鸡鸡的男人才会爱上那种车。鸡鸡不小的男人,开上这种车之后,鸡鸡也会变小,因为用进废退。刘京伟后来盘踞安徽,成为民营企业家造车的先驱。“这个生意太好赚了,四个轱辘,围一圈铁皮就能跑,就有人抢着买。”刘京伟在电话里兴奋地对我说,那之后一两个礼拜,他就死在自己旗下五星酒店的浴缸里,浴缸里撒满了玫瑰花瓣。老流氓孔建国的修车摊子就在三里屯北街和南街的交汇处,当时还没有那个巨大扎啤杯子形状的售货亭。他一点也不上心生意,我去找他玩,他就问我:“你看我这‘修车’两个字写得怎么样?别撇嘴,名家的手笔,行楷,虽然没有启功、舒同有名,但是其实功夫高出很多。我坐着等活儿,挡着‘车’字,旁人只看见这个‘修’字和‘修’字之下的我,有天一个大和尚路过,问我修什么,以为我在修身养性。还有两个学中文的老外,问我想不想和他们一起去做行为艺术。让我什么都不用改变,还是这‘修车’二字,还是我这张脸和工作服,地点改到天安门,他们俩都脱光了,一人装作前车轱辘,一人装作后车轱辘,我用改锥修理他们。”老流氓孔建国要是上心生意,早就招呼我们把图钉从工人体育馆北门一直撒到朝阳公园南门了,而且要路两边都撒。老流氓孔建国有个打气筒,锃亮,打气手柄两端还镶了西汉老玉剑首,玉色青白,红褐色沁,古意开门。平时藏着,谁也不借,只有漂亮的小姑娘来打气,他才拿出来,自己不打,让小姑娘打,自己点一根大前门烟,看小姑娘在阳光中微风中细雨中奶上奶下臀起臀落,然后再把打气筒善而藏之。老流氓孔建国说:他看看姑娘如何打气就能断定其人品好坏、是否宜室宜家。我以后有了女朋友一定让她来这里打气,老流氓孔建国答应给免费鉴定。后来骗了翠儿来,老流氓孔建国气筒子都忘了收了,在阳光里微风里细雨里说是神品,嵌了老玉的气筒子扔在土路上。朱裳眼睛好,离三十米看见他的修车摊,嘟囔了一句:“老流氓。”然后就拉我到别处打气了。

朝阳医院门口的水果摊生意兴隆,病人平常吃不着的水果得病之后都吃着了。一两个看摊的发小瞅见我,老远地打招呼:“土鳖,又被老师赶出来了?”

“老师让我帮你盯摊,让你回去补课,从初一补到高三,然后让你参加高考。”板车上有香蕉、橙子、苹果、厚皮的冬季西瓜,都贴了一个外国字的椭圆标签,冒充巴拿马进口。我从板车上挑了一把品相最好的香蕉,撅了两根,剥了皮吃。

“你这么撅,剩下的让我怎么卖呀?”

“不是有那么多善良的群众吗?告诉他们,这把是最新鲜的香蕉,刚从你们家在巴拿马的后花园摘的。不信,撅的痕迹还没老呢。”

“那你也别在大马路上这么吃香蕉呀。瞧你的吃法,一口嘬下去,小姑娘看见会难为情的。要是真闲,晚上来打麻将吧,赢光你最后一条内裤,逼你撅下自己的香蕉。”

才早上八点多,透过玻璃窗望去,利康烤鸭店里空无一人。伙计们正忙着将一筐筐的去毛鸭子从小货车上卸下来。街北的工体旱冰场静寂凄冷,没扫干净的煮玉米皮和冰棍纸在没风的冬日里直挺挺地躺着,全然没有节假日小混混、小太妹们吆五喝六呼朋唤友驰骋的欢闹景象。翠儿旱冰滑得可好了,正着滑、倒着滑、侧着滑都会,跳起来转个圈落下来还能微笑。她穿紧身夹克衫、牛仔裤,显得腿无比修长,头发用皮筋系起来,在脑后形成马尾巴,前面露出大脑门。翠儿一定要教我滑旱冰,我说没有比我更笨的了。翠儿说,就喜欢教笨人,教聪明人有什么意思。我说,我怕摔,怕摔了之后疼。翠儿说,你可以牵着我的手,你哪儿疼我可以帮你揉。我管姐姐借了她练习排球穿的护膝和护肘,没有护头,我戴了一个老爸的羊卷绒帽子,护耳放下来,带子在下巴上扎紧。我穿戴整齐,傻子一样站在旱冰场里,脚下是带轮子的旱冰鞋,和我常穿的片鞋不一样,这个地面不是我的。翠儿右手牵着我的右手,左手搭着我的腰,教我怎么动腿怎么动脚,周围呼啸而过的小流氓们羡慕得眼珠子鼓出来,像是一条条的金鱼,哈喇子流到嘴外边时间长了冻成冰碴儿。几年以后,翠儿报考了电影学院。她功课一般,没力气当运动员,没关系当空姐,所以决定当演员。考演员要考声乐、形体、台词、表演。初试简单,群体表演,题目是火车车站,二十几个人一拨儿,各自搔首弄姿。翠儿在几千人里都能素面朝天,这二十几个人根本不是问题,考官再傻也几眼看出,谁是卖茶鸡蛋的,谁是野鸡,谁是真正戏坯子。二试要求各用十分钟,表演一种人和一种动物,翠儿说,我还是表演我熟悉的吧。翠儿先表演了一种人:美人,具体形式是,叫最资深的主考官过来给她倒了杯茶,然后慢慢喝了十分钟。翠儿后来又表演了一种动物:色狼,翠儿模拟了她所熟悉的张国栋。翠儿的专业考试得了满分。

很久以后,翠儿电影学院毕业了一阵,打开电视机看长了也能见着。翠儿约我在工体见面,天下着雨,我出了计程车就看见翠儿打着伞站在旱冰场门口。

翠儿说:“我要走了。”

我问:“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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