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御手洗洁志(2/2)
还有种人,一定要住自家的房子,开最时髦的新车,车检两次就立马换了,只求最新,不求最好。花大价钱把全身都包上名牌,频繁邀请对方逛吧喝茶,但绝口不提自己的年龄,除非有准确信息得知自己比对方大。所谓的“名牌”,不光指卡迪亚、路易斯·威登这些奢侈玩意儿,还包括东大、丸红、三井、奔驰、高尔夫、《朝日新闻》这些让人觉得很有档次的东西。
其实他如此欠抽地显摆自己,完全是为了将对方的语言暴力扼杀在萌芽阶段。就和上文提到的小社员一样,不过小社员是用自抽的方式来贬低自己以达到明哲保身的目的。而这种人则是用欠抽的方式来虚张声势。如此看来,日本人的确很需要土地,他们轻易地做出了牺牲一切的决定。要说土地吧,花个几千万那是底价!起码得一亿日元起!买的人有钱,卖的人就狂涨。豪华消费观促使日本人买尽了海外的奢侈品,满大街社长,奔驰。如果倒下一根电线杆砸烂一辆奔驰,车内肯定有三个死社长,外加一个开车的死专务。
比起蟑螂在手上爬,日本人更讨厌别人对自己恶语相向。但另一方面呢,又有出口成脏的病态需求。如果就这一问题征求全民的意见,恐怕大家会从心底感到震惊。因为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甚至连意识到都没有过。敬语、自谦语是日本人引以为豪的文化遗产,这类老生常谈日本人心里明白归明白,但同时也自认为是扯淡。有的人想:老子迟早要爬到你头上,到时候你就惨了。也有的人担忧:呀,万一哪天你升至高位,会不会翻脸不认人呢?
久而久之,日本人的腰就变成了弹簧,养成了不骂就不弯的癖性。而上司的职能范围里也多了骂人这一条。但所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只要上头稍有懈怠,日本人就会聚集起来把当权者骂得狗血喷头。或许是平日里的压迫终于得到了解放,普通人在当上警察后才会变得趾高气昂。而大企业内部的勾心斗角也和大学里的啦啦队没什么两样。社员们呢,为避免单打独斗而招致屈辱,一般都尽量抱团,采取共同抗敌的姿态。
日本的男性有一个通病,就是在年轻的时候喜欢“装老”。他们请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喝酒泡吧,展示自己一身的“名牌”来迷惑对方。自己不说,却有意无意地让对方察觉到自己是有房阶级。这样做的目的一方面是不想成为被骂的对象,一方面却在一步步地向骂人者的阶层靠近。
那是不是说,踩在别人的脑袋上就算修成正果了呢?不是这样的。有朝一日,昔日的年轻小辈终于熬成了中年大叔,当他也开始享受周围人对其使用“敬语”的时候,或许会猛然发现:你们表面上对我毕恭毕敬,但背地里不知道在说我什么坏话吧。
其实用膝盖想也知道,整天唾沫星子四溅,评价“有口皆呸”的烦人大叔怎么可能受到众人的爱戴嘛。等他自己发觉这一点时,是不是有些晚了呢?你会说,变成这样,是谁造成的?这肯定是一个阴谋!您说的没错,这正是平日里忍气吞声的人姑息养奸所设下的阴谋。上司作威作福,也正是被这帮敢怒不敢言的下属“惯”出来的。等到他们发觉这一点,也已经晚了。人生啊,你就是那一条无法回头的单行路啊。
于是大叔就绝望了,开始破罐子破摔,开始出没花街柳巷,用粗俗的手法向店里的妈妈调情,但往往会碰一鼻子灰。即便喝得烂醉,也要找家卡拉ok狂吼一番,这样的父亲回到家会被女儿如何对待也不难想象。看官您不用惊讶,他大概以为要博取下属的尊敬,是像探囊取物这么容易的事儿。
于是乎,制造业发达,开国以来以物资充裕著称的日本列岛,就被这批大话精的口水和牺牲者的呕吐物给淹没了。日本人的形象在外国人心目中跌至了谷底。即便这样日本人似乎还没有产生应有的自觉,贪欲蒙蔽了他们的理智,让他们变本加厉地搜刮名牌。一掷千金购买奢侈品,在香榭丽舍大街的餐厅中大放演歌 [1] ,种种劣迹已在外国人心目中声名远播。
回观日本国内,是否还有稚嫩的日本人未达到那种程度?我想仔细找一下应该还是有的,不过他们也倾注了自己的诚意和热情来获得与自己身份相符的成长。只不过等待他们的结局大概和上文提到的大叔一样,喝得烂醉然后回家。
长此以往,日本人似乎变得越来越虚伪。初次见面,要多谦逊有多谦逊,但随着交往的加深,各种隐疾就开始复发。对地位比自己高的人,满口奉承,其实内心却在痛骂对方。对于地位比自己低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对方地位有多低,自己就摆多大的架子。这种两面不讨好的生活让他觉得忧郁,并且无比失落。不光是在工作时招人厌,即便是在生活中,或许是平日里人缘就很差,所以没有女人缘也是很平常的事。对待女人就像对待部下一样,再加上男尊女卑的观念根深蒂固,一般是好上了就原形毕露。上头的官老爷也是,如果将此等民风看作是理所当然的,那么我看“东洋一等国”的华美梦想纯属扯淡。不过呢,日本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政府也难脱其责。高喊“发展经济、经济至上”的口号,终于让日本人的精神风貌沦落到此等地步。
追根溯源,当今日本社会会变成这样,我看是儒家思想造成的。儒家崇尚尊敬长者,尊敬先祖,对于儒家精神片面的理解,致使日本人的思想发生了根本的扭曲。儒家的发源地中国,以及儒家忠实的追随者朝鲜半岛,是将此类道德规范当作宗教上的戒律来看待的。而日本则不然,在日本人看来“仁爱孝悌”只不过是处事格言,最终将其扭曲成“实力主义”、“绝对平等主义”等意义不明的正义。严格地说,这只是将别家的思想按照自己的意愿随意组合产生的歪论,所以今天的日本会如此混乱也不难理解。
朝鲜半岛和日本尤其是日本的敬语和自谦语会随着说话对象与场合的转换越变越复杂。西欧人就不会碰到这个问题,因为他们那里没有儒教。而且在他们的语言中,什么敬语、自谦语之类的也要少得多。
那么来说说御手洗吧。将上述的价值观和御手洗进行比较,就会发现两者有很大差别。要指出不同点也很简单,试观《占星术杀人魔法》其后的作品,就会发现有关御手洗言行的部分全部都用敬语写成,也就是说这些作品的文体风格较为接近翻译过来的欧美文学。假设我的作品是用英文写成的,采用这些词汇以及遣词造句的方式来翻译成日语,我看是较为合适的。
当前日本人没有过多的交流方式可供选择。故而对于长时间罹患自闭症的患者而言,御手洗充当了一名医生的角色。我决定让他用特有的方式大刀阔斧地对日本人进行治疗。也就是说,我决定在小说中塑造一个与“日本病”病症完全相反的人物。
他以轻率言行对待刚认识的人,但随着了解的深入,会发现他越来越有礼貌。对待气势嚣张的人他显得傲慢,对待身份低下、社会地位低下的人,他表现得彬彬有礼。对于女性他可能会出言不逊,但随着交往加深,他会献上自己的敬意。与年长者交往熟不拘礼,与年幼者在一起则随和可亲。
他在生活中总是充满活力,对于和自己一起喝酒的人很有礼貌。绝对不会为了一个兔子窝就出卖自己的未来。他也不在乎开怎样的车,很贵的衣服就不买,对于未来毫无畏惧。大人物的要求他置若罔闻,却花心思来倾听穷人的倾诉。没有地位也没有名誉,被称作疯子他也无所顾忌。总之,为了贯彻他的信念,他义无反顾地驶上与常人相反的航道。
当然,也有人会说,你觉得这种鬼话很帅的话,那你就太幼稚了。他对社会地位低的人很有礼貌,这是因为他把对方看做比自己身份还要低的人来对待。他同情弱者,弱者别说感谢他,不骂他就不错了。他那行事作风,顶多让那些大人物下不了台,而大人物也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我早就料到了会有人这么想,不过我还是决定让他在日本进行这个实验。实验的过程和成果就要通过他幽默的言行体现出来了。他与众不同的幽默来自他的反叛精神,在表现时,甚至达到了荒诞的地步。只要有强大的自信,什么金钱名誉都无关紧要。别人心里的宝,在他看来都是地上的草。当今没有希望的悲观思想似乎逐渐在成为主流,我要让御手洗横空出世,用他独特的作风来矫正人们这种错误的想法。
我觉得当今的电影界和电视界的力量,是由那些自闭症患者和大话精的妄想所决定的。他们不停较劲,获胜方的思想与观念成为了电视或电影的素材,这倒很类似日本古代的工匠作风。本来让御手洗登上银幕正是一个扩大实验群的好机会,但现在的日本充斥着错误的观念,人们被错误的观念引导,精神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那些被不良思想所浸染的导演、剧作家自身是否能先于观众看清这个社会呢?我相信只有那些人格高尚的导演才能做到。
如果要把这个世界上的人才做个比较,大致可以分为“御手洗型”与“吉敷型”两种。试着让他们打一架,我看获胜的肯定是“吉敷型”。要说原因嘛,御手洗这个人用昭和时代的处事格言来看,实在太过于另类。他太没“常识”了,以至于会忽略很多东西,不适于在这个社会生存。
如果将御手洗的实验拍成电影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御手洗那种特有的叛逆精神会被不负责的编剧按照自己的意愿处理成实实在在的大话精。他大概会凭一张嘴获得boss的器重,继而成为公司之星。或者像二流子一样的御手洗,在演歌的伴奏下口吐流氓特有的卷舌腔,英姿飒爽地闪亮登场。在日本男性看来,所谓优秀人物或者成熟人物,不就是这副德行吗?
其实,我还真想看看这样的御手洗,因为我想听听朋友们的喝彩声。哎呀呀,这样看来,我这个日本人还真是不够格。
以上就是我同意吉敷上镜,而拒绝御手洗出道的主要原因。
岛田庄司
[1] 日本明治、大正时期产生的一种音乐形式,是演歌师用独特的发声技巧演唱的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