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场 天狗屋(1/2)
十二月二十九日的下午,流冰馆偌大的客厅仿佛候刑室一般死寂,而客人们就像立刻要被拉上刑场处决似的,无言地坐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他们的身心被强烈的倦怠感与紧张感折腾得筋疲力尽,如果还有别的什么感觉的话,恐怕只剩下空虚了。
看到客人们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滨本幸三郎便邀请金井夫妇和久美来参观自己的收藏品。金井道男和被杀的菊冈在此之前就参观过,初江和久美则是头一次。本来早就打算让他们看看的,但发生了那种骚动,幸三郎也就把这事给忘了。
藏品中有很多古董西洋人偶,幸三郎认为身为女性的久美应该会有兴趣。英子和嘉彦已经不知看过多少次了,所以他们留在了大厅,户饲也留了下来。日下则对藏品很有兴趣,即便已经看过,但还想再去看一次,所以也跟着他们一起上楼。
前天在去图书室的途中,久美往走廊上的窗户里瞟了一眼,感觉好像有什么异样的东西在里面,怪吓人的,所以她并不是太想去。但幸三郎的盛情难却,不得已只能一同上楼,但是,她却有种不好的预感。
于是,滨本幸三郎、金井夫妇还有相仓久美和日下爬上了西边的楼梯,站在了天狗屋的门前。久美就像之前那样朝窗户里张望了一下。走廊上安有窗户的房间只有这间三号室,而且这扇窗户特别大,站在走廊上就大致可以看清房内的情形。窗户的右边与南端的墙壁相接,左边离门有一点五米左右的距离,所以窗户的宽度大约有两米左右吧。窗子的两边各有三十厘米左右的空当,两块玻璃集中在中央。这扇玻璃窗子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状态。
滨本幸三郎拿出钥匙,插进锁眼把门打开。虽然在室外也能通过窗户看见室内的情形,但真正进到房间里,感觉格外壮观。首先在入口的正面摆放着一个等身高的人形小丑,它展露着一张灿烂的笑脸,但与这张笑脸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刺鼻的霉味儿,以及占据着整个房间的阴森气息。
这里有各式大大小小的人偶,但都脏兮兮的,它们有着孩童的脸庞,却因为材质的老化而变得如同垂死的老人。这些人偶表面污浊,颜料剥落,无论是站着,还是随意坐在椅子上,脸上都露出一抹难以名状的诡异微笑,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得他们体内蕴藏着某种疯狂——同时却又显得不可思议的寂静。这样的场景,如同是噩梦里的一个雾气弥漫的小镇上的一家精神病院候诊室。
漫长的岁月撕去了人偶脸上的皮肉,让颜料如同疮痂般脱落,体内那股狂气随之表露无遗。被疯狂腐蚀得最为严重的,恐怕就是那仿佛用鲜血涂抹的红唇边凝固而成的微笑。或许,那个表情已经不能被称为微笑,而只是这些人偶存在于这个世上最显著的特征和本质。这是它们前世恶业变化而成的证据。难道这就是微笑的本质吗?看客们一瞬间惊呆了。
腐蚀。没错!只有这个词汇最为合适,这些人偶浮现出的表情已经脱离了微笑原本的意义。它们因腐蚀而变质了。
这些人偶充满了无法获得救赎的怨念,他们是因为人类的一时兴起而诞生的,却再也无法脱离这个躯体,尽管历经千年,这股怨念也不能散发殆尽。如果我们的身体也发生同样的事,想必我们的嘴角也会浮现出同样的疯狂,那种无所顾忌的死狂之气。
久美发出低缓但深沉的悲鸣,但是,她的悲鸣和这间屋子里众多人偶的无声狂啸比起来,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房间墙壁的南面挂满了鲜红色的天狗面具。天狗挺立着高耸的鼻子,无数对怒目圆睁的双眼俯视着这个房内的人偶们。
走进屋内的人们突然领悟了这些面具存在的意义,原来它们的作用就是将这些人偶的哀号封印起来。
看见久美的惶恐,幸三郎似乎有些得意。
“这些藏品每次看都那么了不起!”金井说道,初江也从旁附和,这种客套话似乎和房间的气氛不符。
“我很久以前就想建造一座博物馆了,可惜一直很忙,好不容易才搜集了这么多藏品。”幸三郎说。
“来看看这个。”说着,他打开手边的一个玻璃展柜,拿出一个高约五十厘米,坐在椅子上的男童人偶。椅子还附带着一张小桌子,男童的右手握着笔,左手放在桌子上。这个人偶的表情很可爱,脸上也很干净。久美忍不住叫道:“好可爱!”
“这个叫做写字娃娃,是机械人偶里的杰作,据说是十八世纪末的作品,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哦!”客人们一致表示赞叹。
“既然叫写字娃娃,那它会写字吗?”久美小声问道。
“当然会!别看它是十八世纪的东西,现在还能正常运作哦!它会写自己的名字,要看看吗?”
久美不知为什么没有回答。幸三郎从放在旁边的便笺本上撕下一张,放在人偶左手的下方,然后拧紧了人偶背部的发条,接着轻轻触碰了一下它的右手。
仿佛魔法师挥动了魔杖一般,无生命的人偶开始滴滴答答地动了起来,那是发条和齿轮转动的声音。
只见男童的右手活动起来,在便笺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像字一样的线条,它那股认真的样子很可爱,左手还不时地做出按压桌面的动作,那模样实在是太逼真了!
“哇!好可爱!但是有点可怕呢……”久美叫道。
“什么啊,原来是这样。”现场的人除了幸三郎外,似乎都松了口气。原来这个人偶只会写写字啊,似乎也没想象中那么可怕。在他们的想象里,这个人偶大概会突然发狂般地大笑起来,然后满屋子乱跑吧?
人偶只写了一会儿就写完了。它把双手从纸上移开,幸三郎抽出纸给久美看。
“这个娃娃已经有两百年的历史了,所以字迹有些歪斜,不过至少还看得出是‘ark’这几个字。马克?还是马尔考?虽然不很清楚,不过这就是这个少年的名字。”
“真的哎!还会签名,好像大明星!”
“哈哈哈!好像过去有些明星真的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呢。以前它还会写别的,现在只会签字了,大概是年纪大了,记性差了吧。”
“既然有两百多岁了,或许是老花眼。”
“哈哈哈!那么就和我一样了。其实我已经把它手里的鹅毛笔换成圆珠笔了,这样写起字来应该比以前更灵活才对,以前的笔都不太好用啊。”
“真是太神奇了,这个一定花了您不少钱吧?”初江的问题倒很实在。
“价格就很难说了,大英博物馆里的那个应该也是赝品。所以具体花了多少钱我就不回答了,如果让我的疯狂行为吓着各位,那就太失礼了。”
“哈哈……”金井干笑几声。
“要说价格的话,其实这边这个更贵,它叫做‘弹奏钢琴的公爵夫人’。”
“这个和桌子是一套的吗?”
“是的,其实这个台子的中央是这个人偶的主要机械装置所在。”
弹奏钢琴的公爵夫人身着优雅的长裙,坐在木纹清晰、做工精良的红木台上。它的面前是一台样子像三角钢琴一样的扬琴。其实人偶并不是很大,大约只有三十厘米高吧。
突然,不知幸三郎从哪里按下了机关,扬琴开始发出了声音,那乐声非常响亮,人偶的双手也随之动了起来。
“其实她并没有真的敲击键盘啊。”日下说。
“嗯,是啊,要做到那种程度似乎不太可能,所以这只能算是个比较华丽,配有自动人偶的八音盒。发音原理上和普通的八音盒差不多。”
“但感觉音质比普通的八音盒要低沉。普通的八音盒声音很刺耳,这个听起来比较圆润,而且还有低音呢!”
“真的!就好像教堂里的钟声!”久美说。
“可能是因为盒子比较大吧?这位女士的技能可比那个叫马克的少年多很多呢。她能弹奏的曲目差不多有一张唱片那么多。”
“真的?”
“这个是洛可可时代法国的杰作。这个是德国制的,据说是十五世纪的东西,叫‘圣诞时钟’。”
“这是金属制的,外壳像一个城堡,上面是巴别塔,模拟成宇宙的球体上垂下一根t字形的钟摆,上面站着耶稣。”
“这组阿尔忒弥斯猎鹿场景中的狗和马都是会动的哦!”
“还有这个‘洒水人偶’,不过现在已经没力气洒水了……”
“这个是十四世纪法国贵族让人制作的桌上喷水池,不过现在也喷不出水来了……”
“有人认为,吓一跳箱这种玩具是中世纪的欧洲发明的。我个人觉得,这可以看作是机械代替魔术的一个开端。其实两者都有共同点,就是喜欢吓唬人嘛!”
客人们不禁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苦涩,或许是因为他们对于幸三郎的这番话深有体会吧。
“魔法统治人类对未知的恐惧有很长的历史了。但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这个职务也就交接到了机械手上。当时人们对于机械的崇拜产生了一种倾向,就是不断地用机械来模仿自然。所以在一个时期内,机械和魔法成了同义词,这段时间也可以看做是西方古代科学和近代科学之间的过渡期。这些模仿之作大多是玩具或者装饰品,但仍旧可以视为今日科学的出发点,或者说是原点。”
“为什么没有日本的人偶?”
“是啊,只有那些天狗面具。”
“难道日本的机械技术很差劲吗?”
“嗯……不是,我不这么看,日本也有像斟茶和尚、飞驮高山的机关人偶那样的作品。平贺源内以及机关仪右卫门等人也一定有传世杰作遗留下来,只不过那些都是无价之宝。而且日本制作的机关人偶很少使用金属零件,大多是用木头制作齿轮,鲸须制作发条,时间一长,就难免老化破损。那些能买到的,大多都是后世制作的赝品。不过即便是赝品,现在也很难找到了。”
“图纸也没有保存下来吧?”
“是啊,真可惜,没有图纸就不能仿制了,现存的只有图样而已。日本的工匠似乎没有保留图纸的习惯,大概他们认为自己发明的机关就是自己的东西,做法只能自己知道。我认为这是日本人自身个性的问题,和技术高低无关。听说江户时代有一种叫做‘鼓笛儿童’的做工非常精湛的机关人偶,好像能一边吹笛子一边打太鼓。我很想看看那个人偶到底是什么样子,但很可惜,也没有图纸保存下来。我常对公司里的工程师们说,如果开发了新产品或者新技术,一定要将开发程序巨细无遗地记录下来,因为那些都是留给后世的财富啊。”
“真不愧是滨本会长啊!说得真好!”金井说。
“似乎江户时期的日本,大众很轻视机关工匠这个职业,是这样的吗?”
“是的,因为当时的人认为机关什么的只能当作玩具,所以在日本这门技术也没有像西方那样继续发展下去,没有制造出时钟、自动化设施,以及电脑。”
“原来如此啊!真遗憾。”
客人们开始各自参观感兴趣的藏品,相仓久美对刚才的写字娃娃和“弹奏钢琴的公爵夫人”情有独钟,于是又折回去再看一次。金井和幸三郎在一起,初江则独自一个人向屋内走去。当她站到摆放在屋子尽头的一具人偶前时,一股寒气蹿上了肩头,让她不禁打了个冷战。这种冲击感似曾相识,就像刚一踏入这间屋子时所体会到的恐怖。不,与之前那种感觉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甚至开始怀疑笼罩着整个房间的疯狂气息都是从眼前这个人偶的身体中释放出来的。
初江一直相信自己是灵感体质,丈夫也常说她曾被神灵附身。眼前的这个人偶在她看来,明显散发着一种不寻常的妖气。这个人偶,就是“格雷姆”。
初江曾见过它横躺在雪地上的模样,也见过它组装好后放在大厅里的样子,但还是第一次看到它的脸。它睁着大大的眼睛,嘴边长着胡子,放在挂满天狗面具的墙壁的右侧,背靠在朝走廊开着窗子的那面墙壁上,两条腿像散了架似的垂在那里。
它的身体是用木头做的,手和脚也是用木头做的,如此说来,脸可能也是用木头做的吧。它的表情被做得非常逼真,但身体和四肢却十分粗糙,上面还有明显未经修饰的木纹。
“这人偶原本是穿着衣服的吧?”初江会这样想,是因为她发现这个人偶从手腕到指尖,还有脚部做工都特别精细,这大概是为了让它能穿上鞋子之类的衣物吧。而且,它的两只手被做成握住细棒的样子,但其实什么都没有握。
妖气就从这个人偶的身体四周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这其中,妖气最浓烈的是头部,不,应该是脸!这个人偶的脸上浮现着比任何一个人偶都要疯狂诡异的微笑。让初江难以理解的是:如果它是一个可爱的娃娃也就算了,但为何要在一个如此之大,甚至具有成年男性体格的人偶脸上也雕刻出微笑的表情呢?
她丈夫和幸三郎就站在身后。因为有人在场,她便壮着胆子把脸靠近仔细观察。人偶的皮肤就像阿拉伯人一样是浅黑色,但鼻子却不知为什么是白色的,还带着些油光。脸上的涂料已经开始剥落,就像是被敲碎的白煮蛋一样。整张脸仿佛经历过火雨的洗礼,却依然挂着对痛苦毫不在意的微笑,就像个无痛症患者那样。
“原来是这个样子!这个人偶!”
“是啊,您是第一次见到它的‘真面目’吧?”
“是的,它叫什么名字来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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