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的歌利亚(2/2)
母亲一动不动。我更用力地摇晃母亲。
“不好!”
母亲依然闭着眼睛,神情也没有变化。我的心猛地一沉。母亲不会是糖尿休克吧?这种病人偶尔会出现幻觉,昨天夜里母亲的举动让我产生了不祥的感觉。我去卧室翻衣柜和文件柜,里面滚落着空药瓶和几个注射器。客厅、卫生间、橱柜的抽屉也翻过了,结果还是一样。家里一粒药、一瓶注射液也没有。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努力调整呼吸,告诉自己,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然后,我在脑子里确定当前要做的事情的顺序。首先要去厨房,往碗里倒白糖,弄破一小袋水,连糖搅拌均匀。拿着勺子的手轻轻颤抖。我又跑到父亲的房间,半扶起母亲,将她抱在怀里,用勺子舀起糖水,送入母亲口中。糖水流到母亲的下巴。我连忙伸手擦拭母亲的嘴角。正在这时,我看见一个奇怪的物体。一片一片的章鱼干乱糟糟地扔在地上。我很惊讶,拿起放在母亲床头的方形章鱼干袋子。昨天还有一多半,现在却瘪了。不可能,我这样想着,又觉得也许真是这样。这个想法揪紧了我的心。我缓缓地朝母亲弯下上身,将手指小心翼翼地凑到她的鼻子前。
“……”
我从地上捡起一片鱼干,呆呆地塞进嘴里。颚关节机械地翕动,也只是动了几下。我立刻站了起来,后退着离开母亲身边,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鱼干,流着口水,倒下,站起,再倒下,手忙脚乱。
窗外依然在下雨。吞没村庄的黄泥水汹涌着流走,漂浮着现代社会美丽而致命的垃圾。我觉得自己应该出去,不能留在这里。无论如何,我必须离开。我环顾四周,没看见救助队的船只。刹那间,我从未承认却越来越清晰的想法掠过脑海。
“人们不会把我们忘了吧?”
脊背上冷汗直冒。一只死狗夹在化肥袋和婴儿车之间,露出肚皮漂走了。无数的雨点在水面刻下自己的履历,泰然自若地画着圆圈。我歪着脑袋,竭尽全力地喊道:
“停吧,是的,求求你,停下来吧,停下来,妈的!”
我用胳膊擦了擦眼角。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我打开门,下了楼梯。进入公寓的水已经漫过一层和二层之间的楼梯。船,必须做一艘船。我又跑上楼梯,拿出工具箱,找到需要的材料,焦急地打量四周。最先映入视野的是卫生间的门。那是个空心木门,用手敲打会发出当当的响声。我用锤子和短柄螺丝刀拆除房门。螺丝刀插入合页和门框之间,再用锤子使劲砸了几下,潮湿的门框无力地脱落。我把卫生间的门放到客厅,又以同样的方式拆掉卧室和我房间的门,最后准备拆除父亲房门的时候,我抓着门把手犹豫了许久。过了一会儿,我咽了口唾沫,用力按下门把手。房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朝内侧滑去。那个瞬间,我的视线转向母亲,尽管我不想看。母亲依然盖着麻布做成的夏被。我久久地注视着绣在粉红色被子上的花纹。奇怪的是,我一点儿也不悲伤,只是有点儿害怕。我为自己竟然害怕母亲而产生了罪恶感。直到这时,我的眼泪才掉落在脚下。感觉浑身的力气都消失了。咚——我扔掉锤子,坐在地上,卷起t恤蒙在脸上,哭了起来。
第二天早晨下起了毛毛雨。我探头往下看,“天下肉店”的牌匾穿过楼下的玻璃窗,半插在里面。不能再拖延了。无论如何,我必须出去,到灾害较轻的地方。我喝完宝特瓶里最后剩下的水,用菜刀砍下地板革,然后从父亲房间拿来羽毛球拍。我用地板革盖住球拍,再用绿色胶带缠了一圈又一圈。我打算用球拍做桨,去往有人的地方。问题是母亲。我走之后,如果我们家被水淹没了,那怎么办?这时,我想起昨天看到的狗的尸体。肚皮朝天、四处碰撞、随意漂流的死狗。我觉得必须带上母亲。
我先用锤子彻底拆除阳台窗户。戴着棉手套,蒙着被子,打碎玻璃窗。两扇木门叠起之后,再用橡胶管和宝特瓶连接。我把船拉到阳台,把晾衣绳拴在拆除了把手的洞里,连接窗框,加以固定。然后我艰难地拉过船来,抛到窗外。
“扑通。”
木船好像沉入水底,继而又浮了上来。我拉紧晾衣绳,尽可能让船体贴近公寓外墙,然后系在窗框上。
母亲躺着不动。粉红色的被子也保持原样。我知道现在不能像昨天那样久久地注视花纹。我毫不犹豫地找来家里所有的胶带,绑起母亲。绿色和褐色的透明胶带。我像打包行李似的紧紧捆起被子里的腿,缠住臀部,裹住胳膊、腹部和胸部。正要往头上缠胶带的瞬间,我想我应该最后看一眼母亲的脸。最后,我还是觉得不要这样。我并不是不想念母亲,更多的却是恐惧。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像昨天那样哭泣。我在蒙着母亲脸庞的被子上缠了更多的胶带,比别的地方更仔细。
连拖带拉地挪过母亲,我喘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天空。幸好雨小了。深呼吸,然后举起母亲,放到固定于阳台窗外的船上。要轻轻地放,像羽毛一样轻。当我用力的时候,小腿突然抽筋,我失去重心,松开了母亲。咣当——木门做成的船载着母亲,左右摇摆。
“不行。”
我使劲去拉拴在窗框上的晾衣绳。幸好母亲歪歪扭扭地落到了门上。拉绳子太过用力,手心出血了。我看了看手心,也不知道跟谁嘀咕了一句“谢谢”。
我想,首先要离开村庄。沿着激流前行,半天,最多一两天就能到达安全地带。可是,任凭我拼命摆动羽毛球拍做成的船桨,还是不见城市的痕迹。世界完全被水淹没了。仿佛北极冰川融化,迅速消失。船好像朝着涨水的地方行驶。偶尔探出头去,可以看见高楼大厦和教堂的尖塔,然而就在某个瞬间,这些也不见了。四处都是汪洋大海。倒是经常有大型起重机出没。沉在水中很难判断尺寸,只是通过横向延伸的钢筋长度判断,大部分都是歌利亚龙门吊。它们参差不齐地镶嵌在水里的各个地方,伸展四肢,像地球上唯一幸存的生物,阴森森地矗立在水雾之间。大部分都有一条长臂,看上去就像偏向一侧的十字架。远处,甚至更遥远的水平线那头,也露出塔吊狼狈的轮廓。世界像个巨大的水中坟墓。塔吊频繁出现,我甚至怀疑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塔吊。那时我才明白,全国都在大兴土木。父亲也做了几十年的焊接工作,借以维持生活,自然也是在施工现场迎来了死亡……看到失足而死的父亲湿漉漉的尸体,母亲吃惊不已。像被水枪射中了似的,从头到脚都湿了。母亲在了解真正的死因之前不想离开村庄。相关人员把握着真相的手藏到背后,伸出另一只手,尴尬地寻求握手。母亲没有回应。为此付出的代价不是离开公寓,而是离开世界。船出乎意料地不听使唤。遇到小小的波浪或障碍物,就像要翻船似的摇晃。也难怪,毕竟是捆绑杂物做成的船。我不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么多的雨水要流向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从家里出来之后,我没看到一架直升机,也没看见一个人。这样走下去,说不定我会感冒。不知道船能支撑到什么时候。我急切盼望天黑之前得到救援。
下午,风更猛烈了。我紧贴在母亲身边。稍一摇晃,船身倾斜,我们就坐不稳,也站不稳。雨水落在母亲尸体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我为出发之前没把母亲捆在门上加以固定而悔恨不已。我以为只要离开公寓,很快就会有人发现我们,没想到外面的状况更凄惨。只想着很快就能得到救援,一点儿吃的都没带。出门不久,肚子就饿了,可是无从寻找食物。口渴了,我就张开嘴巴喝雨水。想到泡在水里的猪和污物,我根本不想喝泥水。突然,我想起贴在冰箱上的中国饭店的优惠券。再收集一张贴画,就能免费吃到一份糖醋肉了,好可惜。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的体力已经耗尽。肋下夹着羽毛球拍,身体交给波涛。周围暗了下来,恐惧扑面而来。伸手不见五指,我无法保护这艘船,也无法保护母亲,甚至连保护自己的信心都没有。赶在天黑之前,我必须采取措施。肚子里不断传来咕噜声。看不到底的饥饿逐渐扩大地盘,撕咬我的身体。我抓过浮在水面的10升垃圾袋,翻了起来。袋子表面印着“y区政府”的字样。这儿怎么也不可能称为y市。叠成团的婴儿纸尿裤和卫生巾在袋子里散发着腐烂气味。我继续寻找食物。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一个像球的圆形物体从远处快速漂来。仔细一看,竟然是真空塑料包装的花生零食。我的意识变得出奇地清晰,迸发出莫名的斗志。想到零食表面与花生混合的黏糊糊的糖稀,我情不自禁地流下了口水。不过,我静静地再看,朝我漂来的不仅是零食,还有个黑色的物体从更远的地方流向这边。起先不知道是什么,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棵非常庞大的树。我认识这棵树。我出生之前就在我家门前,我不可能不知道。岌岌可危地摇摆了很久,看来没能战胜暴雨,终究还是倒下了。树枝吸了很多水,胀得鼓鼓的。断裂的树干和白花花的裸露的树根凄惨而凌乱。我静静地注视着大树在激流中漂走,然后收回视线。其实,树木之类的东西根本不重要。当务之急是粮食。我一手抓着船角,另一只手伸向零食。明明触手可及,却怎么也碰不到,我心急如焚。我最大限度地伸展手指关节,缩短自己和零食之间的距离。
“再用力……再近点儿……”
几番努力之后,终于快要碰到花生零食了,咚——的一声,船像断裂似的剧烈摇晃。我急忙抓住木板,趴在上面。黄泥水重重地倾泻到头顶。我一动不动,等待船身恢复平衡。差点儿就沉下去了,我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调整呼吸,环顾四周,可是……母亲的尸体不见了。刹那间,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感觉浑身发热,热气似乎很快又蒸发了。好像哪里传来了耳鸣声。我慌里慌张地环顾四周,敞开下身渐渐远去的大树进入视野。母亲牢牢地挂在交错的树根间。我差点儿哭出声来,可是首先要救母亲。我放开船,使出浑身力气游泳。按照很久以前父亲教我的方式,双脚拨水,挥舞双臂,调整呼吸,奋力向前。“对,就是这样。”我仿佛听见父亲的声音。泥水持续进入眼睛和嘴巴。呼吸变得急促,眼睛看不见前方。尽管这样,我也没有放弃,继续寻找母亲。想到错过此刻,我就永远见不到母亲了,不由得心痛欲裂。大树时而靠近,时而后退,再靠近,最后迅速远离我身边。我放声痛哭,喊着“妈妈!妈妈!”眼泪扑簌簌地流到红通通的脸颊上。母亲像广告气球似的沿着水波流向远方。我感觉一张缠满绿色胶带的脸久久地注视着我。大树似乎让我不用担心,化作多臂的神灵,用树根托起母亲,消失在尽头。
天色已晚,迎接我的是可怕的黑暗。我看了看四周,陷入恐惧。眼前什么都看不见,甚至看不见自己的手和脚。嗡嗡嗡嗡——四周响起风声和水声。那些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灵魂们,像海洋怪物似的摆着长长的尾巴,在水下游泳。我抓着塔吊的底盘,像知了似的挂在上面。我想爬上去休息,却已错过时机,而且太高了,我不敢上去。要是脚底发滑,也许会被吸入地下世界。黑暗中传来强有力的水声,彻底撕碎了寂静。那是不会怀疑也不懂反省的庞大的禁治产者发出的咆哮。我喊了几声“救命!”尖叫声却虚无地飘散了,没有到达任何地方。我犹如宇宙的孤儿,独自被抛弃在黑暗之中。感觉自己不是漂浮在沉没的村庄之上,而是在太平洋中央。我突然觉得,尽管母亲已死,然而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并不孤独。鞋很碍事,早就被我扔掉了。在水里时间久了,下身变得硬邦邦的。额头滚烫。手上长出奇怪的水泡。这样下去,恐怕不等饿死,我早就死于低体温症了。偶尔,我会冒出冲动,真想放开手,沉下去算了。与其一个人留在世上,还不如死了更好。方法很简单,只要手上不用力就行。这样想着,我的手却紧紧抓住钢筋。到了凌晨,双手没了力气,竟然抽筋了。我把头埋在塔吊柱子上啜泣。为什么要把我留下,为什么只让我一个人活下来?这不是方舟,而是刑具。拜托,停止吧……
第二天,我依然在翻滚的黄泥水里。我抓住从身边漂过的泡沫板,艰难地躺在上面。我决定继续往前走。再走不久,也许真的会有村庄出现。航海途中,困意始终伴随。饥饿感也汹涌而来。我想找个避雨的地方,填饱肚子,然后睡上一大觉,或者先美美地睡个觉,再解决吃饭问题。我想吃点儿热乎乎的饭菜。长时间暴露在雨中,身体已经冷到极点。我想用热汤暖暖胃,尽情睡觉。我想吃凉爽的食物。既然这样,那就吃点儿甜而爽口的东西。柿饼汁、红豆刨冰和可乐之类一饮而尽,清清爽爽地唤醒每个细胞。我想吃辣食。加入猪肉的泡菜汤或者炒鱿鱼、红焖鸡,我想满头大汗地缓解疲惫和紧张。我想吃咸的、酸的、腥的、香的食物。现在,我又想“随便吃点儿什么”,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好。周围什么都没有,除了歪歪扭扭地张着双臂的歌利亚龙门吊间或出现。生了红锈的钢筋周围弥漫着水雾,像是神灵的哈气。我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极限。我害怕黑夜再度来临。我不想再次经历那样的黑暗。天空对少年的不幸置若罔闻,依然以盲文和地面笔谈,笃笃笃——斯文而悠闲。大自然在窃窃私语。神灵偶尔也会睡觉,他说这是他做过的最可怕的噩梦……我欣喜若狂,插嘴问道,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这一切都是梦吗?然而真正进入梦乡的是我本人。我太累了,身体半泡在水里打起了瞌睡。曾经听说军人在行军途中会睡着,看来在水里也有可能。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几秒还是几分钟。在梦里,我看见了晴朗的天空。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蓝的天空。听说蓝色有几百种,我不知道这种蓝叫什么。靛蓝、普鲁士蓝、钴蓝、藏青、海蓝、天蓝……还有什么?我想知道。其实,我在梦里看到的不是任何一种蓝。那是完美的蓝。不知哪里传来回答:“是不是佛蓝?”我漫不经心地问:“那是什么?”他用柔和的声音回答:“古代画家们画的祈祷书的颜色。”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颜色,但是喜欢他说的“祈祷书的颜色”。我又感到不快,气呼呼地说,祈祷不可能那么蓝,我知道的祈祷具有世上最卑贱的色彩,破旧不堪的肮脏色彩。当我惊讶地醒来的时候,环顾四周,只有阴郁的灰色天空俯视着我。
太阳又西斜了。我胆怯地在四周徘徊,寻找能够停放泡沫板的地方。这回我要找个可以爬上去过夜的构造物。必须坚固地扎根于地下,不能太矮,也不能太高。找了很久,也没有遇到尺寸适当的塔吊。只有混浊而模糊的水平线无尽地延伸。我开始不安。昨天贴在塔吊下面让我觉得凄惨,现在连这样的地方都找不到了。沿着水波漂流而下,终于发现一台高度适中的塔吊。可是不知为什么,感觉它和别的塔吊不同。外形一模一样,好像加了某种其他塔吊没有的东西。我眯起眼睛凝视那个地方。上面……坐着一个人。那个人酷似我的父亲。弯曲的肩膀、矮小的身材,淡灰色的工装夹克也相似。我摇了摇头,重新往那个地方看去。或许是因为太饿,看花了眼。随着塔吊越来越近,人的形象也愈加清晰。那个人突然站起,歪着脑袋,慢慢地转过肩膀。
“怎么回事……?”
我盯着塔吊,朝那边走去。那个人反复弯腰和扭腰。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使劲张开双臂,朝向天空,然后又收回到胸前。他在左右两侧轮流划桨。时而原地蹦跳,时而蹲下,发出咚咚声。我的心里忐忑不安。说不定他是这里唯一的幸存者,因为正在示威而幸存的人,像我这样战胜漫长而讨厌的雨季的人。我径直朝着眼前的塔吊移动。体力已经耗尽,我还是拼命往前游。我抓住塔吊柱子,赤脚往梯子上爬。脚下很滑,必须非常小心。衣服湿了,脚步变得沉重。四肢不安地颤抖,心脏剧烈跳动。我很想见他。即使他是鬼,我也不能不见。他背对着我,还没发现我。我想大声叫他,可是发不出声音。走到梯子中间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头晕,脚下踩空。没等我尖叫,身体就朝下倾斜。我急忙伸手抓住梯子,小心翼翼,继续一级一级往上走。手心火辣辣地痛。好久没见到人了,心里敲起了小鼓。他应该比我知道得更多。因为他在高处俯视一切。这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会告诉我。也许他还有吃的东西。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得到些食物。即便不是这样,那也没关系,只要有人和我在一起就够了。他见到我,恐怕也会欣喜若狂吧。我使出最后的力气往上爬。终于到达塔吊顶端的时候,当我喘着粗气,兴奋地抬起头的时候,守在那里的只有空荡荡的寂静。
我有气无力地瘫坐在塔吊地面,失声啜泣。比起他的消失,更让我恐惧和委屈的是我又变成了孤身一人。周围黑了。怎么办,该去哪里?我什么都不知道。也许这就是我的世界尽头。原来是这里,我来到了这里。我瘫倒在铁板上面。刹那间,疲劳感汹涌而来,浑身都融化了。我茫然地躺了很久,一直在思考死亡的问题。我能在这里坚持多久?咽气的时候会是什么感觉?死后我的身体会变成什么样子?被水浸泡过的面孔,人们会认出我吗?在此之前会不会被人发现?千头万绪在脑海里翻滚。脑子里晕乎乎的,好像一次吞下十天的感冒药。嘴里干巴巴的,全身疼痛难忍,像遭到了毒打。我躺成一个“大”字,头扭向旁边,无力地看着自己走过的路。我不知道自己走出多远,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知道眼前只有黑暗。尽管这样,我还是想看。不过,我真的看到了一样东西。很奇怪,周围似乎隐隐地亮了,陌生物体的轮廓在闪烁。又是幻觉。一条胳膊放在额头,我无力地笑了。不一会儿,当我再次抬头的时候,那个物体还在原处。像生病的动物的排泄物,黑黝黝,软绵绵。我像半瘫似的,利用双臂艰难地爬向那边,朝着来路不明的物体伸出手。不是排泄物,是纸浆。被水浸湿,失去形体的纸板箱子。我伸出手指,在纸浆中翻找。一个湿漉漉的红色发卡被我翻了出来。我盯着看了一会儿,继续翻找纸浆。出人意料的是,下面竟然有食物。一包方便面和一个15升的汽水瓶。我摸了摸方便面的包装袋,发出唰唰声,看来是真的。我突然想到,说不定是父亲把我送到这里。我手忙脚乱地拆开塑料袋,把方便面塞进嘴里。太具体、太真实的味道。我打开汽水瓶盖,喝了一口。咕嘟咕嘟,沿着食道流下去的液体凉爽而刺激。我更加疯狂地喝汽水。伴随着小小的烟火在漆黑的嘴巴里绽放的感觉,我轻轻地流下刺鼻的眼泪,仿佛自己在黑暗中咀嚼电灯泡。短暂的瞬间,这种感觉在体内熊熊燃烧,继而消失不见。我突然想起射向父亲护眼镜的焊接火花,以及父亲接触过的火花、灯光,以及试图让我看到其他光芒的心情。很久以前的那天,我和父亲穿着平角短裤,站在江堤上。父亲走在前面,说要教我游泳,当作我的生日礼物。父亲先做示范,然后用很长时间讲解胳膊的角度如何,呼吸如何。我听得稀里糊涂。父亲说,那你随便吧,不过首先要做的是不要怕水。他让我自然而然地感受水的流动。我不怕水,可是无法忍受水进入鼻孔。我也不想让父亲看到我屡次失败的样子。父亲帮我纠正姿势,然后把我带到更深的地方。当我和父亲喋喋不休地争吵的时候,竟然不知不觉地游了起来。那只是像狗刨似的滑稽挣扎,的确是怪异、舒适又神奇的经历。不知从哪里传来父亲的声音:“对,就是这样。”不一会儿,父亲看着手表,让我尝试潜水。不过,出水的时候必须看天空。这有什么难的。我怀着盲目的自信,从容入水。只要全身放松,浮在水中就行。夏日的水波凉爽而深邃,柔软而绵烂,迷茫而舒适。感觉像是来到了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世界上所有的噪音都被阻断,这一刻如同短暂的永恒。我潜在水中,直到无法继续坚持。某个瞬间,我终于憋不住气,露出水面。这时,几千颗流星雷阵雨般降落到我的头顶,感觉比在水中更喘不过气来。真的,这是我收到的最精彩的礼物。我喝着汽水,品味着消失不见的火花。我低声自言自语,怎么感觉这里散发着流星雨的气息。
周围渐渐亮了。令人吃惊的是,雨好像停了。我不知道是会继续下雨,还是彻底雨过天晴,就像不知道这个村庄的尽头是什么。好久没看到天上淡黄色的月亮了。一轮半月缓缓地从乌云中探出头来,隐隐约约。看到月亮,我想起了妈妈,被树根拥抱着漂走的妈妈,也想起了她脸上缠满绿色胶带、久久注视我的样子。现在,母亲在哪里?她去了什么地方?希望母亲能够舒舒服服地躺在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湿漉漉的衣服被风吹干,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离开水面,反而比在水中更冷。或许我该做做体操。我要继续等待。眨着被水浸湿的睫毛,我久久地望着形成月晕的夜空,颤抖着铁青的嘴唇,小声嘀咕:
“会有人来的。”
刺骨的寒风吹来,歌利亚剧烈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