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质层(2/2)
“你怎么来了?”
朋友没像我期待的那样惊喜,这让我有点儿失落。不过她在工作,也情有可原。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来看你了。”
朋友看了看经理的脸色。
“我五点钟下班。”
“没关系,我在那边看书。一起吃晚饭吧,不用管我。”
我在窗边坐下。男服务员在一尘不染的餐桌上铺了杯垫,放下装有凉水的玻璃杯。我点了冰摩卡咖啡,然后从简易书架上拿来几本杂志。窗外是雾霾笼罩的城市全景。灰蒙蒙的汉江,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和房屋,尽管我不是刻意来看风景,却还是感觉在买饮料的同时也购买了视野。今天是周末,咖啡厅里人很多。有人托腮望着窗外,有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坐在邻桌的孩子鼻子贴着玻璃窗,小声嘀咕:
“妈妈,那是什么?”
面相温和的女人脸上露出安静的微笑,回答说:
“那是缆车,里面有人。沿着缆索进入大气。”
孩子瞪大眼睛问道:
“如果升到高处突然停了怎么办?”
女人抚摸着孩子的头,说道:
“不用担心,会有人施救的。”
我拿起玻璃杯喝水。望着优雅地缠绕在透明杯子周围的手,我又一次感到心满意足。朋友一直在小跑着端送饮料,擦桌子。偶尔和我目光相对,尴尬地笑笑。我揉了揉小腿。心里真想使劲揉几下脚心,却又不好意思。
我乘出租车到达南山门口,上了缆车。后来才听出租车司机说,私家车不能进入南山。我在烽火台附近下车,沿着楼梯往上走。我总以为到头了,可是前面还有台阶。中途因为太累,我都想过要放弃。路上积了雨水,溅入旅行箱轮子的缝隙。我带着提包、旅行箱和花束,一路上非常辛苦。全身都是汗,衬衫湿透了。脚上已经起了水泡。我想过把旅行箱和花束扔掉算了。无带提包总是从腰间往下滑。走着走着停下来,走着走着又停下来,我把提包夹紧。后来我把花束塞进了旅行箱。我用旅行箱里的袋子把花束结结实实地固定,拉上拉链,应该没什么问题。只因想见见朋友,我就轻率地来到这里,没想到一路上净是苦难,而且n首尔塔还收门票。我疲惫不堪地乘坐超高速电梯到达n首尔塔顶层。我知道这里的食物和饮料不便宜。那时我已经顾不上价格了,只想随便瘫倒在什么地方喝水。
服务员送来装有冰摩卡的细长玻璃杯,里面加了鲜奶油。我用吸管使劲吸了一口,脑子里豁然开朗,感觉有了精神。我想起很久以前在外卖咖啡店喝冰摩卡时那种深邃悠远的甜味。一杯咖啡几千元,学生时代想都不敢想,但是某个阳光炽热的夏日,我鼓起勇气走进咖啡厅,平生第一次喝了咖啡。当时我很感慨,世上竟然有如此美味的饮料!在富川见面的前辈也说过类似的话。
“你看书吗?”
“是的,正在努力看书。”
“是啊,像我们这些学广告和营销的人,必须坚持学习。最基本的是经典,新书也要多看,要了解时代潮流才行。”
前辈摸着玻璃杯,继续说道:
“在朴婉绪的小说《妈妈的木桩》里,主人公第一次吃菊花饼的时候大吃一惊。”
我挠了挠头。
“哦,是吗?”
“是的,书里有这样的场面。如果有人让我形容不同于糖稀和蜂蜜的红豆沙是什么味道,我觉得是首尔的甜蜜,大都市的秋波。”
“……”
“最近我有时会想,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都市的甜蜜或许就是这杯咖啡,比如特浓咖啡和冰摩卡,比如焦糖玛琪雅朵和混配冰绿茶等。”
前辈用广告公司职员特有的感性语气说道:
“烘焙方法和咖啡豆的种类不同,味道当然是各有千秋。不过比起甜味,我现在更喜欢酸味和苦味。”
听着前辈的话,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当时我不以为然,今天在n首尔塔顶喝咖啡,我再次想起前辈的话。这是几十年前为了发送广播信号而在首尔建设的电子塔。我在塔顶啜饮着冰摩卡咖啡,聚精会神,试图区分酸味和苦味。我还是更喜欢甜味。如果时间充裕,我也想像前辈那样多看书,加以应用。我慵懒地翻着杂志,使劲吸了口咖啡。咖啡因如同蒲公英种子弥漫全身,碰触着我的每个细胞。
太阳一落,风变得凉爽了。朋友和我买了几罐啤酒,来到八角亭附近。朋友穿着垂到脚腕的白色连衣裙,背着伊斯帕背包。朋友的时尚感觉总是令人尴尬。不过,穿着高跟鞋,整整一天像受罚似的拖着旅行箱走来走去的我,恐怕也不是很好看。
“我们喝点儿东西,然后去吃饭吧。”
朋友露出牙齿笑了。四周有拍摄快照的摄影师和坐在石阶上休息的一家人,还有外国游客。我们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日落时分湿漉漉的树木散发着清爽的气息。几只胖乎乎的鸽子在脚边勤快地啄食零食碎屑。朋友从黑塑料袋里拿出两罐啤酒。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瓶子表面还凝结着水珠。朋友打开啤酒罐,递给我说:
“给你。”
我也立刻拿起一罐啤酒,想帮朋友打开。突然,我想起来了,啊,今天做了指甲,不可以的……我拿着啤酒罐犹豫不决,朋友盯着我的脸。
“怎么了?”
“嗯?没事。”
唉,豁出去了。我果断地把手指伸向铝盖,指尖用力,咔嗒,掀起了盖子。哧——伴着碳酸泄漏的清凉声音,我的食指指甲也破了。
“哎呀!”
我赶紧握住手指。第一感觉不是疼,而是惋惜。
“受伤了吗?没事吧?”
揉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我说没事。朋友担心地看着我的伤处,终于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喜形于色。
“哎哟,你做指甲了?”
我紧紧地拳曲起手。
“哦?没有。”
朋友一把抓住我的手,看个不停。
“像是做过的样子呢?”
我更用力地攥起拳头,胡说八道起来:
“啊,这个,我自己染的。”
婚礼上,我是那样渴望有人发现,然而很奇怪,面对着朋友我又很想隐瞒。朋友不可能责怪我,而且美甲也不算多么奢侈的事,可是我不敢说出来。我们干杯。朋友开心地嘿嘿笑了。
“新家好吗?”
“嗯,以前房间大小和被子差不多。搬到这里后第一次铺褥子,感觉褥子好小,太好了。”
朋友听着我说话,熟练地帮我按摩小腿。
“是啊。下次打听一下有没有带浴缸的一居室,还要有鸡尾酒吧台。”
我脱了鞋,抱着腿,蜷缩而坐。
“你怎么样?”
朋友避开我的视线。
“还是老样子呗。”
说完,她幽幽地看了看南山下的首尔。在都市之外的安静之中,山下大都市的风景陌生得就像从异国飞来的明信片。酒精进入身体,一天的紧张不翼而飞,我感觉有些困乏。朋友用刚才揉腿的手拍打我的腰部。破裂的指甲总是带给我异物感。我们默默无语,冷冷清清地抿了口啤酒。
“对了,你真的是为了泰国旅行才选择旅行箱吗?”
我说也不完全是这样,因为需要,所以就要了。过了片刻,朋友接着说道:
“其实我有话对你说。”
看到她严肃的表情,我突然感到不安。她需要钱吗?什么方式、借多少,才不伤感情?短暂的瞬间,我想了好多。
“我恐怕不能去旅行了。”
“啊?”
“是我提出要去旅行的,对不起。”
我想问为什么,最后还是忍着没问。原因一定很简单。要么是家人生病,要么就是遇到什么事故。尽管不了解详细内幕,然而每当朋友想去旅行的时候,总是会发生不好的事情。我没有追问,只是说知道了。朋友怔怔地注视着旅行箱。
“其实……”
“嗯?”
“其实我不喜欢旅行。”
朋友露出怀疑的眼神。
“真的,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旅行?省钱了,真好。”
说完,我突然想起被我忘到脑后的花束。
“对了,刚才我说的花束,你要不要看一下?”
“嗯,那个耻辱的花束?哈哈哈,在哪儿?”
“在这儿。”
我用脚踢了踢旅行箱。一群鸽子受到惊吓,扑棱棱飞上天空。朋友好奇地探过上身。我蹲在旅行箱前,拉开拉链。箱子豁然打开。
“叮咚——”
“……”
“啊?”
我们面面相觑。箱子里的花束已经严重破损,花瓣也伤痕累累,散落得到处都是。
“碎了。”
朋友淡淡地回答:
“是啊。”
我把箱子留在原地,坐回长椅。周围渐渐暗了下来。朋友喝了口啤酒。我也把啤酒倒进嘴里,然后默默地注视前方。我们就这样在旅行箱旁坐了很久,感觉我们不像是出门或者即将出门,倒像是被驱逐到远方的人。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拖着如此庞大的旅行箱走来走去。我弯腰拾起破碎的花瓣。边缘已经变成了褐色。抚摸了一会儿,我把花瓣放在手心,呼地吹了一下。一片花瓣乘着四月柔软而凉爽的风,轻飘飘落入都市。一阵强风吹来,花瓣时而降落,时而上升,画着奇怪的曲线飞舞。朋友喝了口酒,我也喝了一口。不知不觉间,我们发现啤酒已经没有了。
“我们走吧?”
我拍了拍屁股,站起身来。
“好吧。”
朋友替我抓起旅行箱的把手。身穿白色连衣裙,背着短带书包的朋友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我穿着九厘米的高跟鞋,像瘸子似的磕磕绊绊,跟在朋友后面。嗒嗒——嗒嗒——旅行箱轮子的声音跟着我们走下山坡,像影子一样,长长地,一刻不停地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