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塔酒店(2/2)
“我不是说了吗?这个建筑物是有典故的。”
瑞允催促道:
“到底是什么典故?”
“昨天听导游姐姐说的,住在这家宾馆,可以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瑞允叹了口气,夹杂着少许的不耐烦。
“什么意思?”
“真的。”
“怎么可能在这里见到想见的人?那个人飞到这里来吗?简直是胡说八道。”
“不,你听我说完。不是胡说,好像经常发生这种事。旅行网站上也经常登载这种故事。”
“喂!不要说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去别处,去别处。”
“瑞允,我真的很想住在这儿,嗯?我们就在这里住下吧,就一夜,好不好?”
“我不要。”
“我什么时候这样求过你?”
“恩智,这是财政战略。我们的钱都快花光了。”
“不,是真的。我还听说见到的不是普通人。”
“……那是什么?”
“是这样的,住在这里的人……”
“哦。”
“能见到最想见的,已经死去的人。”
“……”
她们被安排在二楼尽头的房间。瑞允始终坚决反对住进“尼克塔”,恩智却苦苦哀求,她只好投降。本来和恩智的关系就有点儿尴尬,她不想因为这件事徒添烦恼。竟然说什么鬼魂,恩智怎么会相信这种不可思议的谣言呢?瑞允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客房角落。比起外面的天气,房间里的空气有些阴冷,这让她很不高兴,“就忍这一天。”
下午转眼就过去了。她们包了一辆三轮车,游览了距离市区较远的两三个地方,很快就天黑了。瑞允给了比实际年龄显老的三轮车司机一美元小费。这名青年名叫桑梁,接连给她们做了三天向导,已经很熟悉了。看到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韩国女子给自己买烟和饮料,亲切地对待自己,他心存感激。回宾馆之前,他把她们带到一个脏乱的露天店铺,给她们买了传统饮料和鸡肉串。这意味着他把瑞允和恩智当成了“朋友”。回来的路上,恩智指着落日问桑梁,太阳用柬埔寨语怎么说?桑梁露出不规则的黄牙,回答说“科纳伊!”瑞允跟着桑梁小声说“科纳伊”。她想起自己在泰国和柬埔寨从没学过当地的语言。两人回到住处,洗干净粘在鼻孔和耳朵眼,以及全身的灰尘。瑞允裹着浴巾出来的时候,恩智正听着音乐和男友通电话。恩智像小鸟,娇滴滴地说“我想你”。瑞允趴在床上写日记。她不再把日记读给恩智听了。恩智似乎也不想主动要求她读。两个人尴尬地做着各自的事。恩智担心瑞允会不会在日记本上写自己的坏话。她本人对瑞允也满是不快,这才有了这样的疑心。回国之后,恩智迫切要做的就是在男友面前把瑞允骂个狗血喷头。这个决心在某种程度上支撑着恩智。有一次,瑞允想起了分手的男友。他对自己那么狠心,可是自己第一次出国,吃美食、赏美景,却想起了敬民。为什么和敬民都没去过济州岛?瑞允在旅途中给敬民打过一次电话,而且是在深更半夜,瞒着恩智用公共电话打的。也许是觉得电话号码陌生,对方很快就接起了电话。尽管下了无数次决心,“不要这样”,然而听到敬民的声音,瑞允还是问出了平时自己绝对不会问、现在想起来依然面红耳赤的幼稚问题:
“你遇见我,是不是很不幸?”
说完,她立刻就后悔了。对方沉默良久。瑞允急了,正想辩解的刹那,终于听见了敬民低沉的嗓音:
“不是。”
“……”
“不是这样的。”
“……”
“痛苦不是因为不幸……而是因为等待幸福的过程太乏味。”
恩智从p3里找到《哥德堡变奏曲》,按下播放键,关灯。恩智侧身而卧,蜷缩身体,听着从音箱里流出的变奏曲。“二○○○年代来到柬埔寨的韩国女人听着一九○○年代的格伦·古尔德演奏一七○○年代巴赫创作的音乐”,“好奇怪,好惊人”,她暗自思忖。也许世界早已经设定好了程序,让“不可能相遇”或“没想到会相遇”的事物“相遇”。不过,恩智听这首曲子却是另有原因。她看出瑞允也喜欢。两个人躺在床上,呆呆地盯着天花板,许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瑞允先开口了。瑞允低声说出了像是暗号的话:
“南新义州柳洞朴时逢方……”
恩智抬起头来。
“什么?”
“白石的诗,在没有妻子、没有家的情况下进入木匠的仓库,看着天棚喃喃自语……”
“我还以为……然后呢?”
“这不是抄写的南新义州什么朴时逢的地址吗?”
“是啊。”
“高中听过解释,当时我就有点儿糊涂,题目竟然是地址。”
“……”
“怎么说的了,什么诗歌叙述人,什么主题,这些我不懂,只是每次想起这首诗,我就想起被关在狭窄黑暗空间里的男人,一个不停地念叨自己躺在简陋场所的男人。”
“……”
“在陌生地方睡觉的时候,我也会不由自主地念起那个地址。南新义州柳洞朴时逢方……南新义州柳洞朴时逢方……”
“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好奇而念个不停。跟着念出来,感觉很凄凉,心情却会平静下来。”
“你不愧是……”
恩智调皮地嘲笑道:
“国文系学生。”
随之又是漫长的沉默。
“恩智。”
“嗯?”
“我们为什么要住到这里呢?”
恩智豁达而真诚地说:
“嗯?想看看鬼。”
“真的吗?”
“嗯。”
“你想见到什么样的鬼?”
“不知道,会见到白石吗?哈,我没想起什么人,所以更好奇,谁会来呢?”
“不害怕吗?”
“嗯。”
恩智眨着眼睛问道。
“那你想见谁?”
瑞允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
“我谁也不想见。”
深夜,瑞允被奇怪的声音吵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周围很黑,什么也看不到。不知从哪里传来吱嘎——吱嘎的声音,像是有人踩着破旧的木头台阶一步一步走向她们这边的客房。她想叫醒恩智,身体却又不听使唤。嗒嗒——嗒嗒——不明来历的物体继续移动,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越来越大,后来在瑞允面前戛然而止。瑞允浑身寒毛直竖。这时,卧室周围霍然亮起,变成了柬埔寨的村庄。瑞允望着燃烧般的晚霞,自言自语,科纳伊……刚才发出嗒嗒声的物体现出了原形。看出那是什么东西,瑞允立刻陷入了心痛欲裂的悲伤。泪水直流,难以克制。那是……五年前去世的祖母。祖母拉着手推车,根本不知道孙女在注视自己,依然在街头捡废纸。她往前走出几步,弯腰捡起箱子,又走几步,收起几张报纸。祖母一瘸一拐地在小巷里穿梭,和生前一模一样。瑞允的房间立刻变成大型卖场的“自助包装台”。祖母花五百元买了块肥皂,装进大箱子,然后不停地四下里张望,叠起另外的小箱子,塞进大箱子。她装出包装的样子,实际上是在收集纸箱。热乎乎的泪水流下瑞允的双颊。不是因为想起生前捡废纸养活自己的祖母,也不是因为祖母没能认出自己。瑞允哭得那么伤心,是因为祖母去世之后仍然在捡纸箱。瑞允尖叫着坐了起来。恩智大吃一惊,连忙走到瑞允身边。“瑞允?没事吧?嗯?怎么了?”恩智一边问,一边抱住了瑞允。瑞允没有回答,只是硬挺挺地躺在床上,大声哭了很久。
第二天,两个人离开了宾馆,沿着湄公河朝越南走去。淡蓝色的天空深沉悠远,心情变得沉静而从容。恩智没有询问昨天夜里的事情,而是转移话题,说昨天自己的ipad坏了,到河内之后,先要去找苹果服务中心。恩智不了解瑞允的家庭状况。瑞允从未邀请她去过自己的家,也没让她认识自己的父母。只记得学习现代文学的时候,瑞允小声说过:“教授那代人把贫穷当成美德,到了我们这一代,却成了秘密和羞耻。”为了缓解这段时间和瑞允之间的不快,恩智主动跟瑞允聊天:
“越南有个地方叫顺化,和庆州差不多,安静而美丽。你应该会喜欢。等我们见到多彬,一定要去那儿看看。”
“嗯。”
“芽庄也得去,我们还得再穿一次泳装呢,对吧?”
“是的。”
一艘小而狭长的独木舟靠在她们的船旁边。两名柬埔寨男孩坐在上面。一个小男孩看上去五六岁的样子,脖子上挂着一条大蛇。旁边的男孩应该是他的哥哥,正在向游客乞讨。小男孩暴露在烈日之下,脖子上缠着蛇,疲惫不堪地打着盹儿。仔细一看,蛇似乎也在打盹儿。几名白人向他们抛钱币。瑞允和恩智在柬埔寨见过的乞丐太多了,于是把视线转向别处。
不一会儿,两人到达越南边境。瑞允背着登山包,嗖地跳下了船。恩智却费了好大的劲才落地。旅行箱很重,带着跳跃和移动都不方便。而且恩智还穿着高跟凉鞋,拿着塑料购物袋。袋子里装的是旅行箱盛不下的生活必需品和纪念品之类的东西。为了去检查站,她们不得不爬上杂草丛生的野山坡。其他游客也一样。恩智在山脚下就摔倒了好几次,全身沾满灰尘。恰在这时,一群越南孩子箭一般冲向刚刚到达国境的游客。他们都是身材瘦小的男孩。湄公河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一群蜻蜓在周围飞来飞去。少年老成的孩子们闹哄哄地帮外国人拿行李。大概是要帮游客把行李提到检查站,赚取小费。瑞允满脸疲惫,呆呆地看着他们。他们之间好像也讲秩序,途中有人抢走了体弱孩子的活计。两个站岗的警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赶跑了孩子们。每当这时,孩子们就乖乖后退,再像蜻蜓群似的聚集过来。突然,一个看上去有六七岁的男孩子猛地夺过恩智的旅行箱。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恩智还没反应过来。男孩眨巴着善良而狡黠的眼睛笑了笑,说我来帮你,然后扛起恩智的旅行箱,生龙活虎地走在前面。面对少年的举动,恩智不知所措。她用混杂着绝望、疲劳和烦躁的语气自言自语:
“唉,你要是帮我拿,我倒是很感谢。”
男孩子们每人背着一个旅行箱。山路泥泞而陡峭,拖着带轮子的旅行箱在上面行走有点儿奇怪。瑞允发现了,夺走恩智行李的男孩似乎举动别扭。找不准重心,摇摇晃晃。仔细一看,原来这孩子的一条腿有点儿瘸。瑞允瞪大眼睛,满脸痛苦。瑞允冷漠地叫恩智:
“喂,徐恩智。”
“嗯?”
“拿回来。”
恩智似乎不相信瑞允说的话,反问道:
“什么?”
“那个箱子,你拿回来。”
恩智的脸红到了耳朵下面。
“你说什么?”
瑞允像疯了似的大喊:
“你的旅行箱!那是你的箱子,应该你提!”
恩智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竟然流下了眼泪!恩智有些鄙视自己,委屈和羞耻也油然而生,身体微微颤抖。
“是吗?你总是对的?只有你是对的?就你了不起,对吧?”
“死丫头,你说什么?”
恩智哽咽着继续说道:
“那又怎么样?你那么善良,桑梁给你鸡肉串的时候,你偷偷扔掉了?你觉得脏,不敢吃?你以为你是偷偷扔掉的,其实桑梁都看到了。你知道他当时是什么表情吗?不过我还是都吃掉了,都吃掉了,你这个坏女人!”
恩智一屁股跌坐在地,张开嘴巴,像孩子似的放声大哭。站在检查站门前的男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懵懂地望着她们。不一会儿,男孩用简短的英语大声说道:“嗨!我在这儿,过来。”
这是两人之间最后的直接对话。瑞允和恩智蹲在河内机场,等待多彬。一分钟像十分钟,十分钟漫长得像永恒。约定时间过了很久,多彬还是没有出现在机场。恩智伸长脖子,在出境口挨个打量乘客的脸,还是没有找到。她忍不住打了电话,当然只是想“试试看”。几声信号音之后,那头的多彬接起了电话。
“hello!”
“喂!”
“hello!”
“你怎么回事?”
恩智的电话令多彬很惊讶。她说几天前给她们发了邮件,说自己不能去机场了。多彬不知如何是好,问她们有没有看到邮件,然后说对不起。好几天前就发了邮件,多彬确信她们应该看到了。那一刻,恩智不由得怒火中烧,不过还是言不由衷地说了“是吗?”多彬又说对不起,然后解释说自己和越南室友闹僵了,只好改变了行程。恩智想说没关系,却因为生气而挂断了电话。恩智回来的时候,瑞允避开她的视线。尽管很想知道通话内容,却不愿主动开口。恩智和瑞允隔了两三个座位坐下,无精打采地望着远方,不知怎样结束这次旅行。瑞允也噘着嘴,凝视机场天花板。她们的脚步将去往何处,又将停在哪里,还无法预测。
[1] 日语“你好”。
[2] 美国民谣歌手。
[3] 美国爵士乐歌手。
[4] 美国动画情景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