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美的电影明星(2/2)
我求到一个签名,签在从行李中翻出的第一张纸,一张折过的发票的背面。
他现在应该刚刚四十岁出头,公认是演员的黄金年纪,适合诠释复杂的角色,事物的有些复杂性假如由年轻人表现需要交代理由,中年人完全不需要理由。他的皮肤稍微起了皱,眼睛周围放射出细纹,他不再单单使用眼睛去表达眼神,眼睛不动,周围的皮肤可以替眼睛说话。鱼尾纹成了眼神的放大器。同理,抬头纹成了额部表情的放大器,眉间纹是忧郁和疑惑的放大器。这使得他如今的脸可真精彩。
“谢谢。”签完,他轻声客气地说。
我把发票接过来,上面被他一笔圈出一个潦草图形。我还不舍得从他身边退开,磨蹭在那儿,看看发票看看他,赞叹着签名,实际是因为料想从此没有机会再靠他那么近,当时我们几乎身体蹭着身体。我看到,不知怎么搞的,脏发和乱须竟也成了他整张脸的放大器,通过它们,精确传达了藏在底下的神情,是温柔的,包容的。我退开一步,再装作不经意地打量他全身。他的身材变差了,长时间放弃锻炼让脂肪堆积起来,尤其肚子有些大,大得不厉害。可是,就连脂肪都成了他肌肉和骨骼的放大器,协助身体做出微妙的动作。我想天赋叫他得到了一种最好的延续美的办法——假如时间令他产生缺点,他就用缺点做成优点的放大器。
室友大部分时间在家,在家则坐在沙发上,面前摆台小电视机,一部接一部播放老电影,几条白线横贯屏幕,由下至上不停滚动,画面还不时地左右颤抖,叫屏幕中人的上下半身错开,这都不影响他,他一看就是大半天。要是家里没有电视机的声音,那么他多半在睡觉。他像一尊古希腊塑像被人偷回家后横放在沙发上,腿部人性化地蜷起来了。我们相安无事地住着,他是个平静的人。
一天,我抱着两个大纸袋从街角的杂货店回来,纸袋里装着火腿、熏肉、蛋、面包、甜椒酱、咖啡粉、手纸、防水绳、膨胀螺丝等等。走进公寓前,由于没有手,我在门口停了一停,这时有人从我身后伸出长手帮忙拉开公寓门。我转头从两个牛皮纸袋中间看看帮忙的人,说谢谢,他说没关系。我们前后脚走进来了。
这人刚才我在路上看到了,他就站在路边,停停走走,样貌极为普通,有点热情和粗鲁,看起来时薪低于平均线,口袋里装着本周工资,回到我们楼里某个房间后将喝喝啤酒,为应付明天的重体力劳动很早就会上床睡觉。我走了一条走廊,打开一些门,又走另一些走廊,我已经对地形了然于胸,不会迷路。一路上,这人说没关系的声音令我回味再三,它有点耳熟,也因为在漫长的走廊上他始终跟在身后,离开大约步远,使我不得不猜疑他。非常接近我住的房间了,我一边走,一边回头再看了他一次,顿时大吃一惊。
这人是我的室友。他刚刚扮演了一个陌生人。
我曾疑惑,一个非常醒目的人靠什么隐藏了许多年,他的样子不是顶顶容易被人目击吗?他每当从沙发上站起来抖落灰,走出我们的房门,走到迷宫一样的走廊上,才走两步,还没走到下一条走廊上,就应该被路过的第一个邻居看穿。娱乐圈可从没遗忘他,至今,“揭秘!不为人知的事件”,“惊世内幕,15个真相开封!”在耸动视听的标题下,他永远是中心内容。有人言之凿凿,他在离开导演家后受到一名疯狂粉丝的袭击,尸骨正躺在河流淤泥里。有人相信他和一桩牵扯政治大人物的非法交易有关,一得到警告就往热带逃亡了。也有人绘声绘色地说,他追求更美,接受了高风险整容手术,毁容后隐居在以前用巨款购置的豪宅里,夜里发出属于伤残动物的嚎叫。
未料谜底如此朴实。室友靠演技避人耳目,既不需要化装,也不需要道具帮忙,他能够扮演任何别的人。他终于成为真正的演员。
我们在这天之后,仅有一次较长的聊天,谈到他消失那晚所发生的事。他把电视机音量关闭,只留既上下滚动又左右颤抖的老电影画面,代替了黄昏降临时应该及时开的灯。
据他说,他当时得到一个机会,和我们所知道的那位大导演谈一部新片。大导演是个有名的聪明矮子,老了以后脖子非常短,性情难以捉摸,挑剔很多。这是一次私下见面,因此他只和经纪人单独前去。聊起剧本后,矮子导演讲到一处他认为关键性的、必须成就影片品质的情节,并且提到一个老一辈的演员名字,认为放眼圈内唯有他年轻时才能演出符合自己设想的气势。他们就此情节讨论了一会儿,对室友的理解,矮子导演总是否定:不对不对,大错特错!语气中灌满了轻视。
一个小时后,矮子导演做出会面结束的露骨暗示,室友与经纪人立刻起身走了。
他们坐上车,经纪人再三对室友说,不要在意,缺脖子的老头子会回心转意的。就算他最后用了别人,那又怎么样,经纪人说,我们手里的好本子你可以再演八十年。但是室友非常想接这部戏,他在过去,从没有什么是个人真正想追求的,总是在满足资本、经纪人和影迷。就在那一晚,在轻蔑的拒绝下,反而热切地想要演矮子导演的戏。第一次,他的表演胃口完全打开了,想一口吞下那个角色。
“那究竟是个什么角色?”我问。
随着室友的讲述,他身体的各部分向内塌缩,缩到原来一半体积,小脚悬离地面,脖子陷进肩膀,使一颗刻薄的头直接架在窄肩上,一个老头子歪歪斜斜地倒在沙发中。而当说到经纪人的意见时,老头子被一阵内部开始的膨胀摧毁了,很快变得头大身圆,胖脸上浮现肿眼泡,一圈软肉从下巴处弹出。再一次,室友身体的方方面面向着原尺寸变化,停下后成为他自己。我亲眼见到他真实地变了三趟,但是我也想,可能他从头到底并未变形,他靠奇异的表演才能,使我产生以上印象。他听了我的话,没有回答。
等了一会儿,我听见他把问题轻轻推开,“角色并不重要。”他的声音十分柔软,能够附着在任何从它附近经过的事物上。他又说起了那晚:“离开后不久,我冷静下来,第一次确认了一个问题:我讨厌我的长相。我还得出一个结论,导演也讨厌它,它妨碍了他‘成就电影的品质’。因此,‘有没有什么办法克服我的缺陷,找到表演的真谛’,是我以为更重要的事情。”
此后室友便没有说什么了,没有解释他如何住进这里,这些年靠什么磨炼演技到此地步。他被电视机跳跃的光往墙上投了一个莫测的影子,在我眼前摇曳。
过后有一天,就是在我的财务状况变好搬出去后又过了很久的一天,我路过公寓,想进去看看。我不能忘记我的室友,一个具有别人求之不得优点的人竟把自己流放在那样的境地,每每想到这个,什么虚伪的电影也看不下去,一直珍藏着签名发票。我想他如今想要演什么便可以演什么,他已经深入迷阵找到了表演的真谛,但或许正因为找到了,也便终止了行动。留在里面,还是走出去争回荣誉,对他而言无所谓了。他寻求和守护的是事物的本质,他美而且高尚。后来我推开公寓门,走了极久极久,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住过的房间。“就在前面”,房东的声音复现了,“就在前面”,但我知道,我无法到达了,这里选择性地只为一些人提供方便,它已不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