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克男(2/2)
他先走,我跟着他走进去。“真高兴你康复了。”我说。
“快好了,接近康复。这种病每次发作像少年的爱,来得快也去得快。”
我们立刻就从拥挤的通道走到了他的大客厅,在这里有了腾挪空间,他回转身体再次面对我,“那天我对他们说,‘快点把我传过去,快点,我想和他聊聊。’但他们动作不够快,没等把我传到你旁边,大家就散掉了。”他说起那天晚上的事,我说抱歉没想到那是你,否则我大可以去找你。他把我手里的东西接过去,连连追问,“你给我带了些什么?一瓶长相思。还有呢,别的呢?”
我犹豫了一下,下决心说“好吧”,把出门后一直拿在手里,带去逛了百货公司,直到刚才为止都以酒瓶做掩护的牛皮纸信封也递了过去。里面装着我的新书,十分新,再过一两个星期它才会出现在书店里。我说,“还只有最先出来的几本样书。本来想等出版社送过来更多的书,再一本一本地送给大家,请大家指教。现在带过来,我太太会认为我太着急,争分夺秒地挟持朋友吹捧自己……但我还是带来了。”
“对的,这才是我在等的!大家都知道这段时间你藏起来了,专心写它。记得吗,我从来都是你新书的第一批读者,我很想立刻开始看。”他说着,正面反面地看那本书,抚摸封面,“我们马上来谈谈它好吗。但是现在,让我先把一点点小事情结束掉。”他拿着书,带我从这间四通八达的客厅到了隔壁他的书房。他不是独自在家,有个小时工等他等得快睡着了。
夹克男架起眼镜,坐到一张拥挤不堪的大桌子前,招呼小时工过去。我之所以能认出那人是小时工,因为她年纪轻轻,脸颊红彤彤的,四肢粗壮,坐在哪儿站在哪儿都怪怪的,她既不是夹克男的女儿也不是他的第二任年轻太太。我能认出她,当然更因为她一目了然地穿一件印着家政公司字样的围裙。听到雇主的召唤,小时工胸口鼓胀起来,又迅速恢复原状,说明她暗中叹了一口气,她不情愿地走到我朋友的身边,在临时摆好的凳子上坐下,把右手交出去。我的朋友伸出左手,与她十指交握。
他举起他们纠缠在一起的手给我看。
“瞧,我还没有完全好。不过病情大为缓和,不像那天那么麻烦了。我雇了个人,每个小时里有一会儿得这样,非得这样,现在就得这样,否则不行。这让我时不时只好用一只手打字,比较慢,因此没能在你来之前写完这篇评论,编辑正在等它。你自便,去找些吃的喝的,在房子里随便什么地方休息一会儿。我就要写好了。”
小时工临时舍弃自己的手似的无奈地任由他牵着,耷拉着两只肩膀,一语不发,只以倦怠的眼神看着我,似乎在说,你这朋友有毛病。我心里回答,你说对了。我想起夹克男刚才对病的比喻,嘱咐他好好享受“少年之爱”,随后退回客厅,留他继续工作。
夹克男的房子起码有五间房间,连接在中央广场般的客厅周围,客厅是房子整体风格的集中体现。这里到处堆满书、画册、杂志、报纸。一些书完全没有翻阅过,另一些正相反,从书页的三面拖出层层叠叠的彩色便利贴。剪贴簿全是大开本,本本里面夹满剪报和便签,厚到令封面关不拢。各种尺寸的笔记本。邀请函和信件散布在若干文件托盘中。墙上只要有容得下一幅画的面积必然挂着一幅画,或两张照片,要么就固定一座立体的艺术品,摆不下的画和艺术品靠墙放在地上,或是立在家具上,它们出自不同画家、摄影师、雕塑家、装置艺术家之手,多数由创作者本人赠送给夹克男,作为一种文艺圈情谊的体现,少数由他买下收藏,那也是文艺圈情谊的体现。沙发、扶手椅、边桌、落地灯、长绒地毯等,能够提供舒适的东西,则是见缝插针地放在以上所有物品的空当中。
一位访客在这里或许会感到压抑,感到不好走路,或感到被画像和照片上的众多双眼睛监视以至于浑身刺痒,但绝不会无聊。我为自己调制了简单的酒精饮料,而后一边喝,一边走来走去地参观,偶尔听到电话铃响起,然后传来朋友沉闷的应答声。从书、绘画、照片和小雕塑上,我认出了很多熟人,他们现在被我分为了三类:第一类创作者永远停留在第一线,作品好坏不论,产量很高。第二类创作者每隔一段时间,就从文艺圈深海的底部浮到最表面,同时把新作像湿漉漉的初生婴儿一般托举到众人面前,索要夸奖。最后一些人,第三类人,他们消失了。旅行作家消失在我们所知道的最后一次旅行中,小说家如今的生活主要依靠旧小说的版税,画家变成一位努力经营艺术空间的老板。然而,房间使我最为吃惊的是,必须承认,妻子的担忧不无道理,第三类中又有一个小类,这些人并非从身份上消失,而是——我们之中早已有了几个人不小心真正地死去了,原来我们竟到了这个年纪。整个第三大类的人,他们都已不再写,不再创作,但以往的作品也好端端地留在夹克男的客厅里,因此走进这儿,恰似走进了专吃文艺圈朋友的一条大鲸的胃里,我见到四面全是文人的遗骸。
在众多双注视我的眼睛中,墙上有一双眼神格外热辣,无论我移动到哪里,它都直盯着我。我看了回去,原来是那幅有名的肖像照,一幅旧日的照片。即使到了二十年后的现在,每每有人炮制出一篇回顾我们年轻时代文艺盛景的文章时,作者也好,编辑也好,都爱用它做配图。照片的拍摄者是我们之中最为风流的一位作家,在某次颁奖后的酒会上,他举起相机拍下了这位民谣歌手兼诗人,她并不是美艳女子,也没有特别为照相做准备,她只是向着镜头一看,绽放出一束如在欢笑、如在倾诉的目光。况且她不是独自一人,她身旁还有其他朋友,他们虽在构图上处于次要位置,陪衬女诗人,但均不失色,因为个个年轻着,意气飞扬着,正像没有入镜的我们其他人,我们当时要是被镜头捕捉下来,一定也是那样好看。总之,这张照片使人一看就领会了我们年轻时候的精神,我们的心灵,和我们在创作上的伟大志向。它富有经久燃烧的热情,谁能不喜欢它呢?
我正与肖像照对视,心想如今不论风流作家还是女诗人,都成了第三类人,不知所终了。夹克男完成工作,牵着小时工一前一后地从书房走了出来,走到我身边,也驻足在照片前。我、夹克男、小时工,三人安静地面向镜框中的女诗人,而女诗人携同她附近的绘画和照片上的其他人从墙上回望我们。我听见自己轻轻感慨:“时间过去得多快呀。”一丝怅惘的情绪自此抓住了我。
“她漂亮,是不是?”夹克男晃荡一下他们共握的手,征询小时工的意见。小时工勉为其难地清了一下嗓子。
后来我们坐了下来,三人沙发正好装下我们。我们两个聊起天,聊过去,从消失的女诗人聊到她旁边的配角们;聊现在,尤其是那天餐桌上的朋友们——当晚给我演了戏的大学表演系老师以及别的人,也聊没有出现在餐桌上的朋友们。我们谈起人们的最新动向,哪部新作值得看一看,哪部作品正在创作中未来值得看一看,也谈谁似乎正在转变风格,谁的作品要不是进行大量注解就无法读。负面的评论,说得有所保留,几乎不用语言冷嘲热讽,那是很低级的行为,但是我们还有眼神、表情和动作,少许使用一点,就能向对方传达真正的态度。另外,在许多事上我们似乎看法一致,之后仔细一想,它们多是些空泛的话,也就是说,有时候我们也会没话找话。他说得多,我说得少。就这样,又说到了我的新书。
“我们隔一阵总是会说到你,认为这次一定是颇有分量的作品,不说其他,因为我们大家都到了这个年纪嘛,见解和在意的事情和以前不一样了。你自己怎么看它呢?”夹克男说。
我想,啊来了,要和我谈这个了。于是把心里总是想着的一套说辞流利地说了出来,我们这种人时常在心里自问自答,追问干这活的意义,因此在小说还没写完前,就积攒了许许多多的话,这时却假装是一边正在思考一边说了出来。我谈了谈为什么要写这部小说,我现在的趣味,认同什么,怀疑什么。我说的时候,感觉大家都在看我,女诗人、绘画和照片上的其他人用目光看我,没有以脸出席的人,则派出他们的书籍、艺术品,或寄给夹克男的一张活动请柬作代表,以另一种方式也看着我,在客厅中所有人的围观下我滔滔不绝地演讲了不算短的时间。夹克男凝神细听,不时点点头。小时工也……我感觉……就连她偶尔也听进了几句,特别是在我讲起家庭生活对于写作的影响时,她以一种不同于知识分子的、孕育自民间的高涨的兴趣,从沙发上抬起半个身体,偏着头研究我,她嘴巴一动,我看她就快开口和我闲聊了,但颤抖了两下嘴唇,终于忍住了。
“对的,对的。”在我用一个俏皮的句子做结尾,缓缓停下演讲后,夹克男满足地说,“我多喜欢听这些,书后面的事,创作中的事,它们完全不亚于真的读一本书。这种乐趣,就像去月球背面晒太阳。”
我赞同他,说偶尔谈一下对我也很好,我和你绕到作品后面,我像是坐在你隔壁的一张躺椅上,也在晒太阳一样,得到了享受。
夹克男笑了,眼角和嘴角的延伸线交会了,紧跟着他,首先是女诗人,接着其他观众受女诗人带领,从我们四周纷纷发出若有若无的轻笑,在这间客厅里,出现了所有人齐齐赞同某件事的活跃的社交氛围。
在笑声中,夹克男挪近我这边,和小时工的距离拉远了,左手别扭地拖在那一边,他的膨松的鼻子对着我,以一种倾注了过多感情的口吻说,“我特别高兴的,也是最羡慕的,是你力能胜任。从你刚才的话中,不是吗,你还像从前那样。从前我们做一件事不惜体力,一句话都可能触犯我们的心灵,由此引发我们写大段文章去回应,也可能不是文章,是电影、绘画,或别的什么,总之一点点事情就叫我们变出很多戏法。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由于我的工作如此,总是要关注大家,我发觉我们这批人不再那样了,受到自然的催促,好像正在变得软弱、茫然,或是冷漠……”
“你是说,老了?”我试探道。
“是的,”他说,“你明白我,朋友。就拿我刚才在写的书评来打比方,那位作家这次就令我很难下笔。该不该褒奖他坚持创作同类题材并深掘其中的意义呢?我犹豫了又犹豫。”
“就是说,他重复并退步?”
“是的。但是,因为大家都正在经历一些变故嘛,这又是可以谅解的。再比如我自己,我也在经历变故。”他又一次谈到自己的病,“‘肢体依赖症’,你听别人提起过吗?好的,但他们大概只对你谈了病的表现。至于病因,我看过许多医学专家,他们各执一词,其中有一位医生的观点比较有趣,他认为,发病原因来自心理,是心理问题的躯体化。真正的原因可能是忧愁。”
“什么?”
“忧愁的意思,苦闷、发愁、忧虑、惆怅……”
“为老了而忧愁,是吧?”
“恐怕是的。心有忧愁,害怕从现在开始走下坡路了,并且每一天都会继续往下走,走到……非常不想去的地方。你呢,平时你会不会想,‘时间过去得多快呀!’你会的,你刚才站在那里不就说了出来吗?也许你偶尔才想一想。这句话如今在我们许多人的心里流淌,不管好它,它就会自动冒出来。‘时间过去得多快呀,我们还能创作出好作品吗?’‘时间过去得多快呀,别人还会认为我们是多姿多彩的人吗?’‘我们还能站立在正站立的地方,仍然占据一席之地吗?’‘我们做错了什么事呢,为什么时间过去得那么快?’可能因为我这样想了,反复想得太多,所以病了,结果要像小宝宝紧紧抓住伸过来的手指头似的,紧紧抓住,一直紧紧抓住什么人,从中找到安全感。”
夹克男的语气真使我想分担他的忧愁,我叹了一口气。围绕着我们的观众,以女诗人为代表的画像和照片上的人似乎也全轻轻叹着气,要不就是他们的叹息,要不就是突然吹进客厅的一股风制造出混乱的气流,翻动了若干本书,便利贴像彩色的枯枝败叶随书页舞动,几封邀请函和信件掉出了托盘,叹息或风也吹到我们的额头上,吹动我们正在变少的头发。过了一会儿,这场骚动才平息下来。“不好意思。”这时候有人说。我和夹克男都往女诗人那儿瞧,又见她使人留恋的年轻面庞,那双如在欢笑的眼睛跨越光阴注视着我们。“不好意思。”那声音彷彷徨徨地又说,我们恍然大悟,把头转到小时工的方向,原来是她在说话,她冲我们亮一亮自由之手上戴的一块廉价手表,表示收工时间到了,她得走了。
小时工收好装了两张钞票的信封,摘下围裙大致叠了叠,趁夹克男没注意时,往上面擦擦手,她再一次看看我们俩,又以善良的目光单独地看看我,走掉了。
我知道小时工的担忧,因为不久以后夹克男就开始坐立不安,一会儿把手放在沙发坐垫上,一会儿放在大腿上,一会儿抚摸开衫袖子。我说,你愿意的话可以握着我。他说,那么握一会儿吧。便伸手与我一握。他问,这样可以吗,会让你不舒服吗?我说,很舒服。我们继续聊东聊西,却不再把刚才对中年的抒情无节制地铺展开来,这样直到他太太回家,我把我的朋友交还给那位漂亮的艺术家太太,谢绝留下用晚餐的邀请,随后结束探访也回了自己家。
我吃了一些芝士味的手指形状的起酥小点心,时间是在晚餐后,临近睡觉前。边吃边和妻子讲了讲今天在夹克男家的情况。妻子在做脸部保养,无止境地把水啊乳啊倒在脸上,收拾告一段落后,她又在手机上看男明星的脸,她现在已经不再掩饰对年轻男子的兴趣了,她的思想经常有一半活跃在另一个平行时空,假想与喜欢的男明星保持十分亲密的关系。
“那么,他是因为心情不好而生病喽?”妻子总算听进去了一点我的话,随便问道。
“也不完全是心情不好,‘忧愁’是特别的,是一种可以一边心情好,一边产生的情绪。”我说。
“我希望,他直到最后都不要太痛苦。”
“得的不是绝症呀,昨天我就说过了。”
“那他喜欢你的书吗?”妻子毫不在意,另起话题。
“他马上就会读的,读了以后会喜欢,或者表示喜欢。他答应过的事会做到,不像你。”我并非抱怨现在,不过有时候会想起从前,想起她曾崇拜过我。她作为新入行的记者出现,很不老练,看得出想灵活行事,最后不过是对着我僵硬地念出事先写在采访本上的问题,因此脸露害羞的神情,完成采访后,又叫我在书的扉页上签名。但是,早在很多年前,她就把那本标记着我们的书弄丢了,而且浑不在意,也不找找。我预感,她这次不会把新书看完了,因为距离翻开第一页已经过去了好久。现在,妻子可能把我当成家庭成员还喜欢我,但不再欣赏我的其他身份,不再关心我的写作了,对我不够好。
“我会读完的。”妻子听出了责备之意,再一次保证,她又强词夺理说,“虽然我在看这些帅的美的非常非常可爱的男明星,现在看,告诉你,以后我也要看的,但其实我看这个没有妨碍读你的书,看它就和吃饭呼吸一样,我呼吸好了,才能看书。”
“哼。”我冷笑一声。由于终于察觉到自己的话是违背情理的,妻子在手机后面也笑了,却继续沉迷在追星的情趣中。
当天夜里一睡下去,我立刻做了一个短梦。后来,我蹬了一下腿,同时急喘一口气,醒了过来,看看床头的钟,分针相比入睡时只移动了一点点距离。妻子躺在我身后,兴许想着英俊但肤浅的某个男青年,正沉入梦中。我看向卧室的尽头,月之刃在窗帘上割开一道缝隙,有条白光一半照在地板上,一半已经爬上了我们的床。刚才那个急切袭来的短梦,我想就是由月光从遥远的地方递送到枕头上来的。
在梦中,我又回到了不久前聚会的夜晚。满桌都是相熟的朋友,女诗人也在座,独有她是年轻的。餐厅里没有灯光,靠她持续不灭带笑的面容,照亮了正在老去的我们。我坐在长桌子的一角被人频频问起近况,我愉悦地回答着,从人们的反应来看,我说得很好,我说几句就看看女诗人,见她以目光鼓舞我,于是我又说下去。我感到了和同类人永生永世聚在一起一般的快乐,还有无穷尽的心意想倾吐给大家。这时,邻座的朋友突然把一件重物披到我身上,那重量使我朝着餐桌压低了身体,更靠近白盘子上的苹果金橘味甜点了。由于我已经真实地经历过那晚,所以在梦中并不吃惊,知道是夹克男来了。夹克男温热的胸口紧贴住我的背,头搁在我肩膀上,这位对过去有着一片痴情的人,开始轻轻感叹。奇妙的是,当他一开口说话,我的嘴巴受到一种力量的控制,也说了起来,因此我们异口同声地,温柔地说道:时间过去得多快呀!我们在梦中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