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迷航中的另一件小事(2/2)
“有一瞬间,我以为她被我的幽默说服了。有时候一件事在发展到一个地方的时候,它马上是要往左一点,还是往右一点,你是分不清的。你们有这种感受吗?”行政官说。
“有啊,现在就是啊。”大家说。该如何处理罪犯,他们还不知道呢。
“结果并没有说服。她到今天为止都很不快乐,她十分理解思乡者,如果你们注意一下,在飞船屁股上虔诚遥望地球的人们,数量在增加,她有时也想加入,因为她理解他们想念过去的心情。她应该也能理解那一千三百个犯了罪的人。地球已经完了,迁徙是必须的,我们有正当理由叫大家抛弃一些累赘物品,安全地上路,这是说得通的。可惜的是,尽管她认同这种做法,这却也伤害了她的感情,她不会原谅理论上是对的、但是伤害了感情的事情——不幸我们正是领导这件事的人。”
行政官话音落下,舰桥里响起一声叹息,是一名普通工作人员,他在较远的地方一直兴致勃勃地听他们讲话,从仪表盘上闪烁的小灯中间他叹了一口气。除他以外,其他人也都感到为难,现在他们承认犯罪者有犯罪者的情感,犯罪者也有犯罪者的理由。怎么人在脱离地球后,依然会感到左右为难呢,照道理,从飞船出发的各个方向上都有星体,这里已经失去了上下左右的意义,人该抛弃地球上的陈规旧习,摆脱重重制约,判断事情非常果决才是。
“确实情有可原。那么,”战略分析员清了一下喉咙,“也许我们不要处罚所有人,我们来看看……”
大家都就近在手边的终端上查阅。指挥官也又去滑浏览器,设置了新的排序方式,这下,他们之中持有物品最多的人出现在了花名册第一页。
是一个女人。照片看来四十几岁,一看资料,果然是。长得不美不丑,不像罪犯。职业是保险业务经理。阅读犯罪描述,上面写她在飞船出发前,趁拜访客户之便,向他们推销此次星际移民的人寿险、健康险、财产险等各种险种时,提出私下的非法交易,她付给他们一笔在新星球上可以使用的钞票,而他们相帮她携带东西,有五十几人受到蛊惑,除了本身要带的东西外还为她超额携带行李,他们也被计算在这一千三百多人的名单里,正是追溯他们的犯罪源头才找到了花名册头号大犯罪家。每人超额的量不多,巧妙地超标一点儿,企图低调过关,但是加起来的总量很是惊人,她通过这种方式成功地带上五人份的行李投奔新世界。
指挥官从舰长专座中站起来,他是怀着一种职务强加给自己的使命站起身来的,如同怀中抱了一块巨石,因此动作一顿一顿地,缓慢地脱离椅子,最终伸直了身体。人人分享了由他身上传出的沉重感,他的团队核心成员不再争论,看着他;一般的工作人员从仪器之间,或者是操作台后面抬起脸,也默不作声地把目光投向这位年迈的指挥官。
遵照命令,大犯罪家的个人舱被从生活舱里分离出来。个人舱,人们也叫它蛋舱,它是很小的一颗,白白的,形状和移民飞船、生活舱一致,是它们的微缩版。生活舱里密密麻麻地容纳了十万颗蛋舱,尺寸有大小,这样小的住个人,比它大一丁点儿的住家庭。现在,独独她的蛋舱被从其中拖出来,摆在代表集体的巨型生活舱旁边,两者大小悬殊,比海王星不小心滚到了太阳边上形成的对比还要强烈。
“吃过东西吗?”指挥官走进大犯罪家的舱室后首先笨拙地关怀她。实质上他看到她吃过午饭了,托盘放在这颗小蛋外面的地上,是空的。
说指挥官是走进去的,这个说法源于地球习惯。舱门移开后,露出一个小洞,他是用近似于爬的姿势把腰弯得很低钻进去的,在飞船上,每个人进入任何一颗蛋舱都得这么办。舱门合上了,指挥官在舱室内重新展开身体。这里太小,拥挤不堪,只有中间略微高,他再往任何方向走一步,头就要敲到弧形的舱壁,因此他站定不动。他感到自己来到一间太空时代的因纽特人造的雪屋。蛋舱里面也是白白的,从地面延伸出一些材料,形成少数几件家具,一张小桌,一把小椅子,都与舱室连成一体,不可移动,另外,有一个长条形的东西从地面凸起来,是床。大犯罪家垂着头坐在床上,脚踩着地,双手无力地掉在大腿上,她情绪不好,或许已和别的罪犯们交流过,也或许指挥官的某位下属出于同情向她透露了什么,她知道命运不妙。他们一站一坐,她在指挥官面前正是一副受审的姿势。在他们周围,舱壁上架着许多搁板,放满了她超额携带上船的物品,现在她的从犯都还给她了,仿佛在开一个犯罪成果展览会。超额物品也混乱地堆积在床上,她就坐在那些衣物、鞋子、化妆品,也就是证据中间。她听见问话,抬头看了看指挥官,嵌进舱顶的灯把她平凡的脸均匀地照亮,她头发好乱,没有彻底地分成两半垂到脸两边,而是在脸上斜粘着几缕,她觉得没有拨开的必要。
“不太吃得下。”她说,“可是也吃了。”
她再次垂下头,乱发又遮住了脸,这时指挥官看清她没穿鞋,穿着棉袜的脚在拨弄一块厚地毯,她在床前铺了一块小地毯,使这里变出了一些地球上的家居氛围,指挥官鞋子的前掌部分也踩在那上面。就是因为带了这些,她才犯了罪。指挥官随她玩地毯,充分地等了一会儿,才尽量和缓地说,“女士,我决定判决你。”
“因为我做错了?但是因为什么就做错了呢?我被从大舱里拖出来后坐在这里思考,我想不通。人都珍惜财富,不是吗?搬家时想多带一点东西,可以理解吧?而且我们不是去新世界吗,发给我们的宣传单页上印好了一个美丽家园,地方也大,房子也好,能源也可以永远地开采出来。我们不是为了生活得更好才去新世界的吗,可给我的感觉为什么这么糟?不顾人的感情,没有尊重,强制剥夺财产。”女人闷闷地在自己的头发后面说。
“道理说过的,为了公平和安全。”指挥官说。
“……连几件衣服也不许带,要求我们抛下在地球上积累的好东西,答应会再生产给我们,但是到了那里,在新世界真的就更好吗,许诺过的事情都可以一件一件实现吗?一切会不会是骗人的呢?我现在后悔了,不应该来,请把我送回去。”她一开口就不顾指挥官,只是说自己的一套。
指挥官本想和她再说说道理,重申移民局的观点,他张了几次嘴,想在她的说话当中找出缝隙插入,但都失败了。而且他意识到,如果逐一反驳她的话,接下来她只会把自己带偏,带到一种男女各执一词的家庭化的争论里去。他要谈的是责任、规则,而她要抒发的是感情,他们谈不拢。他以前曾经熟悉这种对话模式,因为他也有过家庭,后来出现问题,现在没了。他已经很久没能体验这种不会前进的原地消磨人精力的对话,如今意外地在一名犯罪分子身上重温了,以后他也不知道何时以及再去哪里可以重温。因此他一方面被弄得疲劳了,可也感到亲切,要说留恋此刻也是可以的。不过在片刻之后,他不得不打断她了,再一次说,“女士,我来是要判决你。”
趁她闭嘴,他立刻判决她因持有过多物品罪流放太空。女人身上起了一阵战栗,她半张开嘴抬起头,原先那几缕粘住脸的头发这次掉了下去,于是她整张惨白的脸暴露出来,表情是惊愕不已。判决之重,她没料到,她原以为不过是没收财产加上几年囚禁。
人们在太空仍使用地球24小时制的计时方式,在这天傍晚,指挥官的声音突然响彻飞船,他向全体做了一次广播。自航行以来,这是他的首次广播。他简单地宣读对一个犯罪情节特别严重的罪犯的判决,宣读完毕,人人以为接下去最高掌权者总要再说些什么,起码为下达的重判做一点辩解,但是他没有。随即,像一条大鱼往海洋中娩出一颗鱼卵,大犯罪家的个人舱从移民飞船上弹射了出去。
蛋舱洁白的外壳上亮着灯,它优美地一边自转,一边扑进黑暗世界。站在飞船尾部的思乡者们看这一幕看得非常清楚。最前排有人不能自已地“啊”了一声,放下贴在大玻璃上的手,后退半步,犹如他从梦中醒来,发现在看恐怖片,于是想和银幕拉开一些距离。他后面的人也便随着他的动作往后稍稍移动了,人群发出琐碎声响,打破了小团体刚才凝望地球的静态画面。
他们看到,遭流放的蛋舱,先是短暂地停在飞船后面,而后整支星际移民飞船大队无情地掠过它,它孤悬于荒凉宇宙中,转瞬之间被抛弃了。
小行星18418durio,新历三年,夏季。
大多数人如果不仔细想,会以为还身在地球,而且是回到了年轻的地球上。移民局没骗人,新星球地方大,空气好,资源新鲜并充足。房屋造起来了,产业链拼接完成,失去的东西重新生产出来并被人们带回家,新的爱情注入这些家,婴儿们从这些家庭里诞生了。一切在极短时间内重归秩序,真是一次漂亮的星际移民。变化也是有的。那就是人们曾经深信过的事实、观点、概念,到了这儿由于某种原因,许多发生了变形,变形后覆盖住了从前的思想,从前在地球上怎么以为一件事情的,现在竟有点想不起来。但飞了那么久,到达新世界,这点误差允许有。
这天中午,指挥官把车停在一条街道上。他穿便服,开一辆中档车,他下车后辨认一下四周,这片住宅区的房子宽敞,有简洁的轮廓线,呈一字型,或l型,带庭院。他刚要走动,附近人家的自动喷灌系统恰好定时开启,向草坪上喷水,他听见了细密平和的噪音:嗞——嗞——。他走起来了,用的是一个容易疲惫的老人散步的速度。
如今确切来说,他没有官职,没人拿走它,但也无处体现它。飞船大队自停进航空港,就一直停着,巨蛋傲立其中。那天,由高耸入云的塔架上伸出一根粗管,一头刺入巨蛋外壳,接着刺入生活舱,立即将其中的蛋舱连续不断地吸进管子里,再通过粗管另一头把蛋舱滚进运输线,移民们带着行李一气呵成地登陆了。最后一颗蛋舱吸走了,工作人员对船体做终极检查,关闭一切开关,撤离了移民飞船,指挥官自那时失去了他的舰桥。
他继续走,从这儿看不见航空港里闲置的飞船。有时人们会在路上碰到列队呆立的一群人,那是望地教,教徒主要就是当年那批思乡者。由于地球已太远太远,看地球这一事实在太抽象了,他们因此将巨蛋视为地球化身,每天花一定时间向其方向凝视,人们只要顺着怅惘的目光就能确定巨蛋所在。指挥官在这段路上碰到了两个望地教的人,他们静止不动,脊背与道路延伸的方向形成一个非直角,面朝人家的房子,面朝被障碍物遮住的巨蛋和心中的母星。他没有试图让两人让路,他不穿指挥官制服的样子很平淡,一个高大稀松的老人罢了。他谦卑地绕过他们。望地教的人没有注意他。现在,大家差不多都忘记这个人了吧。
一年多以前,超讯系统把几则消息传到小行星18418durio上,是另外两支移民大队发生叛乱的悲讯。两件事的发生地相隔千万颗星辰,经过却很相似,像后来的一笔精心地描在前面一笔上:首先是漫长的航程动摇了人心,移民变得压抑、多疑,经常质问指挥官,不断地要求长官们解释此行的目的并确保安全性,不久移民中分裂出两组意见,继续航行和返回地球。持后一种意见的人们拥立代表,行为由谈判开始升级,以冲击舰桥和夺取战舰控制权告终。从两名通讯官留下的记录,再加上飞船自动记载的数据来看,两队的结局是,一支被叛民劫持,如今全体失踪;另一支损伤严重,破船们飘零为宇宙浪人,永永远远地偏离了目的地。稍后,第三支队伍的下落紧跟着前两支传来了:人们受某种外星文明攻击,死了。在远方苦等的三支先遣施工队,遂成为荒星孤儿。
暂且知道这么多,这不意外,新世界建立在牺牲上,不慎的牺牲,鲁莽的牺牲,必要的牺牲,概率上的牺牲,必须有人牺牲。未来会得到更多消息,许多是坏的,想必有一些是好的。总有其他人在别的星球上也实现了移民计划,以后技术更发达时,大家可以相互拜访。
18418durio上的移民听说太空一下子吞噬了近六十万人类,顺便葬送了搬运飞船里装得满满的农作物种子、动物胚胎、工业农业科研设备、书籍与唱片,他们只替自己庆幸,生活的热情更高涨了,他们几乎不为别人惋惜,也没什么人对指挥官心存谢意。因为别人越是倒霉,自己幸存下来的幸福感越在这险恶无边的宇宙中突出了。这就是人心,顾不上别的。
指挥官和他的同僚得到了孤独的胜利。星际移民这场亡命之旅,完成它除了靠幸运,也有他们不被重视的努力,他们要在很长的一张试卷上一刻不停地做难题,直到最后一题都没出错,才换来现在的结局。他很满意。
指挥官继续走,今天是去赴约。几天前难得地收到一张明信片,邀他去做客。他没想好,他在附近走走,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改变心意,也许走到门口就会走掉。但是,他毕竟慢速度地移动到了要去的房子前,按响了门铃。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打开的门后,那是一张女人的脸,普普通通,特点是她的嘴一张就将说出使他心烦但也愿意听下去的话。她剪了新发型,她向着门外笑起来了,竟然是十分好看的。在女人身后,指挥官已经看到,房子里塞满形形色色的东西,她还是那么喜欢拥有杂物。现在这不会让她有送命的风险,现在他也用不着半爬着进去判决她了。
真的,他谨慎处理每一件事,一题都没有答错,他是宇宙间一个卓越的领袖,现在要走进去做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