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半挂坡(1/2)
燕:
看来我们见不着了。
我有一事相求,堂姐这么多年来一直照顾我,她要回国养老,带着她的亲戚,她俩想恢复中国公民身份,这件事情你如果能帮忙就费心了。
我只想跟你解释一件事情,十几年前我砸画廊,是因为如果我不跟你分手,我爸爸就会去坐牢。砸画廊的前一天,一个陌生人给我看了我爸爸的逮捕令,罪名是走私。他跟我说,如果我和你分手,他可以让我父亲不坐牢。燕,我不能不孝,所以我把你吓跑了。
还记得我们曾经说过去半挂坡种向日葵吗?我这些年都活在生命的阴暗面,现在退休回国一定要在有阳光的地方。一定要种几亩向日葵。看来只好你一个人去收向日葵了。
燕,我要告诉你,十几年前来找我的人就是你现在的丈夫,党小明。
这么多年你其实一直在我身边。
去收我们的向日葵,照顾好堂姐和她的亲人。
平
纽约到北京的飞行时间是十三个小时。十几年了,张燕早就忘了半挂坡这件事情。还是陈警官给她打电话去认尸无意中说到半挂坡,她才想起来这个地方。在飞机上,姜平的信像电流一样刺激了她的记忆,半挂坡又在张燕脑子里满血复活了。
那时候,张燕和姜平是两个穷学生,周末张燕就赶到纽约,在姜平的地下室里一起过周末。有一天下午,他俩做完爱躺在床上聊天,姜平问张燕,如果有钱,她想住什么样的房子,张燕脱口而出:“ror他们家那样的,邮编必须是10019到10021的。”
“你真俗!”姜平笑话她。
“那你要住哪儿?”
“我得去住半挂坡。”姜平说,“那是我爸老家,我和堂姐头一次开车回去,村里人以为我们是来种大烟的。”
“在什么地方?”
“离北京不远,官厅水库往北,在松山那边一个山沟里。”
“那都出北京了,在河北吧?”张燕说。
“嗯。”姜平说,“那里四面环山,解放前有人偷偷在那里种大烟。我爷爷还记得那时候村里每家都是有钱人。后来大烟被禁了,都给烧了。村里人只能靠种土豆为生了。我和堂姐是给家里亲戚送钱和年货去的,那村里没人认识我们,我们开玩笑说是来买地搞开发的,村里人都以为我们是来种大烟的。整个儿闹一个误会。”
姜平光着身子从床上起来,抓起一块画布,用笔在上面随手画了几笔,举起来给张燕看:“这就是咱俩在半挂坡的家。一个小农舍,前面我都给你种上向日葵。”
“为什么种向日葵?”张燕问。
“因为你爱嗑瓜子啊!”姜平笑着说。
张燕不知道那张画最后是否还在,没人会看懂那张画,像德·库宁的女人系列,抽象得不能再抽象。但是张燕知道这幅画的每个细节,前面一片黄是向日葵,后面鲜艳的宝石蓝是房子。还有一束炊烟,像一绺白头发一样。如果姜平还活着,也可能已经有白发了吧。
和张燕坐同一航班头等舱的客人都认为她疯疯癫癫的,虽然看不见她的模样,但是都能听到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像抽风一样。
张燕想起自己嗑瓜子的故事会笑出声来。那时候她和姜平是真穷,连看个电影都舍不得,所以两个人到周末就缩在地下室里,没什么零食,只有嗑瓜子。姜平和她下棋她盘盘输,玩牌她也玩不过,于是乎,她发明了一个“嗑瓜子”的游戏,看谁一分钟内能嗑最多的瓜子,这个游戏她每次都赢。姜平说,老了要去半挂坡天天跟她比嗑瓜子,为了省钱,必须种一大片向日葵。那时候他们是真的很穷,但是穷得欢乐。张燕不明白生活为什么要这么捉弄她,没钱的时候反而给了她爱和欢乐,现在有钱了,却死活乐不起来了。也许是年龄的问题吧。
漫长的飞行,给了张燕充分的时间反复琢磨姜平的信。每一句话她都推敲半天。
看来我们见不着了。
我有一事相求,堂姐这么多年来一直照顾我,她要回国养老,带着她的亲戚,她俩想恢复中国公民身份,这件事情你如果能帮忙就费心了。
每次看到第一句话,她都要小哭一会儿。她哭是觉得对不起姜平,说实话,这些年来她没觉得她会再见到姜平,去纽约没找过他,她没想到姜平却认为他俩还会相见,她被感动了,她开始认为姜平一直爱着她。特别是这句:“这么多年你其实一直在我身边。”
她不知道姜平怎么熬过来这些年的,要给坏人干事,但是心里还惦念着她。张燕真的很感动,她觉得姜平是世界上唯一真爱她的人。但是她使劲回忆姜平的堂姐,就是想不起来这个女人长什么样子,她们见过一面,她刚怀孕的时候,堂姐特意从西雅图赶过来,给张燕带了好多中医给孕妇的补药。但是张燕不记得她了,只记得有这么一回事情。这个堂姐为什么把信送给ror?这一点张燕实在想不通。
至于姜平说党小明威胁他的故事,张大小姐半信半疑。张燕清楚他们三人不是三角恋,是她和姜平分手后才认识党小明的。但是她也不明白姜平为什么要编这么一个故事,难道是警告她党小明是一个危险人物吗?是个坏人?张燕觉得这事情太怪了,一个卷入黑社会的前男友谴责她现任中国首富丈夫曾经威胁他?现如今大家唯一的结论就是羡慕嫉妒恨吧。张燕这么想,但是她回去还是要问党小明一下。
党小明的go bag(安全包)在他书房厕所的洗手盆下面,这个柜子是玻璃门,可以明显看到里面装着各种洗漱用品的备份,但是后面的木板其实是第二道门,右侧有一个非常隐蔽的指纹锁,只有党小明右手的中指才能打开这道门。张大小姐去纽约后,《著名企业家嫖娼打女人》《中国首富的s嗜好》《有钱就能打人吗?》《红二代驸马玩女人好打人》《京城某俱乐部是有钱人的妓院》等等标题铺天盖地地在媒体上发酵,党小明只好戴着墨镜过点对点的日子,在东山墅上车,然后开到他自己办公楼车库他的专用电梯前,有两个保镖护着上电梯。每天这样,已经快一周了。他的公关公司,也就是张燕的公关公司没有加入这次危机公关的队伍,党小明很明智地用了一家更加精通网络信息控制的公关团队。在他的计算中,这个八卦也就一周的新闻周期,之后肯定会有什么明星出轨的新闻冒出来,他这点破事,立刻就结束了。如果没有明星出轨,他就花钱制造明星出轨就好了。这种事情摆平的难度不大。
党小明头疼的事情是如何跟张燕妈妈交代这件事情,有些很讨厌的文章在强调他和丈母娘的关系,还预料这事情会不了了之。他知道这会给张燕妈妈带来麻烦,而他必须把他的故事先跟老太太汇报,他党小明的故事就是:根本没这事,是商业竞争对手在恶意毁他名声。可是几次打电话约见丈母娘都被秘书挡了,这让他小有焦虑感;而居然王中淮也不接他电话,这就很奇怪了,毕竟,这王中淮还等着他转一亿过去成立影视公司。而今天,官媒上的社论文章《成功企业家的社会责任》一文让他紧张了,文章中不仅鞭笞了知名企业家的行为,还特别指出钱不能高于法。党小明一直觉得很安全的,但是这篇文章让他没有安全感。
新闻炒了一周了,不仅没消停,反而还招来官媒的社论,这些都不是好迹象。党小明回到家里,给他几个要出售银行股份的老乡一一打电话,居然有两个支支吾吾,很婉转地表示最近不能完成转股交易。凭着党小明的敏感度,他立刻意识到有人跟他捣乱,而且肯定有后台的。他开始有点紧张了。
他接到张燕的信息,说明天到北京,而且有重要事情和他谈。党小明反而心里舒服一点,张燕回来了,他和首长的线就接上了,他俩可以周末一起去看老太太,把事情搞清楚。至于张燕要谈的事情,无非是澄清他是否去逛妓院什么的,这个很简单,已经发生过无数回了,他把司徒叫来,证明一下他只是无奈陪别人去俱乐部就好了。没什么太了不起的,张大小姐还是很好糊弄的。
他特意下午三点回到家里,指手画脚指挥司机、阿姨去买花,把房间布置漂亮了,又让秘书去卡地亚买了一条项链。这一切他都轻车熟路,自从他认识张燕,就摸清楚这位大小姐的软肋无非是那些资产阶级文学作品里的爱情动作,对党小明来说,真是小菜。一切就绪,他决定去书房看一下股票,边走边接了一个电话:“喂,哪位?”
“萍姐被抓走了。”
“你是谁啊?”党小明突然很警惕,“为什么给我打电话?萍姐是谁啊?”
“萍姐被抓走了。”对方又说了一遍,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党小明先愣了一下,然后冲进书房,锁门,直奔洗手间手盆下面的柜子,他熟练地用指纹打开第二层柜子,拿出一个运动包,他把包拿到办公桌上检查了一遍:里面有三本护照,新西兰、洪都拉斯和加拿大;三十万美金现钞;一部中国香港手机,一部美国手机。一个小本上面有海外账户和密码。一切就绪。这个包叫go bag,据说所有富豪都有,万一有被整进监狱的危险,拿上这个包就能跑路了。党小明知道老范有这么一个包,但是只有一本加拿大护照,他知道外国富豪也有同样的准备,这些人买卖都没问题,但是偷税漏税真的经不起查。他一边检查自己的go bag一边想,萍姐出事会涉及到自己吗?这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但是他又想,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正在这个时候,电话又响了,显示是司徒来电。党小明马上接了电话:“嗨,正说要找你吃饭呢,刚去你办公室。”
“小明总,你在公司吗?我找你去说点事儿?”司徒说。
党小明突然非常镇静了,他不再犹豫了。很坚决地说:“我正要回家,张燕明天回来,我得去准备。你一个小时以后来我家吧。就在我家吃饭。一会儿见。”听他和司徒讲电话,完全像没事人一样。挂了电话他马上给詹付红打电话,还是秘书接的,还是说在开会。党小明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上几脚。然后迅速得像狼一样进卧室装了一个拉杆箱的衣服。他背上他的go bag,拉着箱子,出门的时候对阿姨说:“我有点急事出差,有人来找我你就让他们改日再来吧。”
纽约出事的第二天,部里就收到陈警官的汇报材料。这份材料不仅形容了萍姐——纽约唐人街最大蛇头的活动,还把老陈十几年前查办的党小明走私案件和萍姐联系到一起。文件中提到党小明和萍姐的合作是为了洗钱,同时也再次剥削偷渡者,为这些偷渡者向国内转钱并牟取暴利。汇报材料里表彰了张燕,说她很有正义感,为了协助调查还给陈警官派去纽约的调查员丁强打掩护,把丁强列为自己公司的员工。这些都说明虽然张燕是党小明的妻子,但是与党小明作案无关,不是同谋。报告说陈警官出国前得到长期给萍姐打工的中国人姜平的电话,要弃暗投明,希望回国后免罪。姜平带着党小明及其同伙的作案证据,以及党小明一伙贿赂腐蚀国内官员的证据。但是姜平遇害了,遇害前未能把材料交给陈警官,现在这些证据下落不明。最后,陈警官特别指出,萍姐等作案情报早在十年前就由国际刑警转交中国公安部门。部里人都知道,十年前负责国际刑警联络的是詹副部长,部里人也都清楚詹副部长和党小明是哥们儿。但是如果没有证据,这案子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老陈写完报告之后给国内追了一个电话,要求部里恢复丁强的职务,给予因公殉职的死亡待遇。部里同意了。老陈放下电话,居然哇哇大哭了好一阵子,弄得旁边的美国警察不知所措。
张大小姐进了别墅,发现屋子里摆满了她喜欢的粉色花朵,暗暗地谢了党小明一下,突然觉得不管怎样,这里还是家的感觉,而党小明是她的家人。她把包往沙发上一扔,喊道:“小明!我回来了!你在哪儿?”房子太大了,又都是清水水泥,她只听到自己的回音。这时候,阿姨过来跟她说小明出差了,有急事,昨天很匆忙地走了。张大小姐觉得有点奇怪,马上给党小明拨电话,发现被告知“拨打的号码无效”。她走进党小明的书房,看见地上被踩碎的手机,推门进洗手间,看见了手盆下面的柜子敞开着,而且居然有两层。
作为中国优越阶层的一员,张大小姐心里一直埋藏着一种恐惧感,这就是对失去特权的恐惧。这种感觉像卡在嗓子里的鱼刺一样,虽然不影响日常生活,但是总会提醒你它的存在。站在党小明书房里,看着被掏空的暗柜和手机碎片。她知道她这些年最害怕的时刻就是现在了,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党小明出事了。他逃了。
张燕的第一反应是给她妈妈打电话:“喂,妈妈,出什么事啦?您怎么不告诉我?”
“没出什么事啊,你回来啦。”老太太很冷静地说,“你怎么啦?刚回来就这么慌慌张张的。”
“妈,小明他……小明他……没事吧?”
“我不知道啊,”老太太说,“是那个嫖娼案子弄的吧,不是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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