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你相信它,它就是真相(2/2)
严谨的律师于半个月后第二次申请会见,然而这一次他却未能见到严谨。
因为那天恰好是刚满十八岁的马林二审判决下来的日子。二审维持原判:死刑,立即执行。从接到判决书那时候起,马林的情绪就变得极其不稳定,在监室里像疯了一样,将脑袋和身体一次次撞向水泥墙面,撞得满头鲜血。为安全起见,警察只好给他上了重铐脚镣,关进一间单独的监室。
这间监室的内壁都包着柔软的材料,没有任何家具,就是为了防止犯人自残。如果没有意外,高院死刑复核下来之前,他剩余的日子就要在这间屋里度过了。但他进了监室,却没有变得安静,反而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满地打滚,嘶声长叫,而且力气大得惊人,几个年轻力壮的警察都无法近身。
王管教知道马林比较听严谨的话,便把严谨从监室里叫出来,让严谨好歹去安抚一下。如果马林在死刑前出了什么问题,他这个季度的奖金黄了还是小事,别影响他下个月就能拿到的科长任命是大事。
说起来这段日子王管教对严谨一直很关照,严谨倒是愿意帮这个忙。但对马林,他有一种复杂的感情。自从他给了马林一个睡觉的位置之后,这少年便自作主张黏上他,像个小尾巴一样,每天几乎和他形影不离。
“我从小总被人欺负。”马林这么说,“别的小孩儿吃了亏,还能回家找他爸,我爸为了那个贱女人,一根麻绳儿把自己吊死了,连我都不要了。我一直都盼着有个能罩住我的哥哥。”
严谨被他一厢情愿的纠缠烦得够呛。马林年纪虽然小,但在严谨心里也跟其他那些人类渣滓没任何区别。严谨听他公开描述过利刃刺进人体时沉闷的钝响,以及刀从肉体上拔出时飞溅的热血,而刀下的那个人,就是他的亲生母亲。但因为马林每次提起爷爷时那点儿温情的流露,让严谨嘴里骂得虽狠,实际上却容忍了他对自己那些亲热的举动。
面对王管教,严谨不禁面露难色:“这真不好办王管教,明摆着他是怕死,我能怎么劝他?跟他说头掉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王管教说:“少废话,我知道你有办法。”
离关押马林的监室还有十几米的距离,严谨便听见里面镣铐撞击的声响,急促而零乱。从探视孔看进去,里面没有灯光,但借着室外的光线,能勉强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不停冲撞着墙壁。
严谨默默看了好一会儿,嘴对着探视孔,冲里面喊了一句:“马林,你爷爷来看你了。”
监室里水陆道场一样的声音蓦然静止下来。
严谨便对随行的警察说:“麻烦您把门打开。”
见警察犹豫,严谨又说:“放心,不会出事。”
门打开了,严谨迈进去,随着铁门在身后关闭,眼前变得漆黑一片,只能依靠耳朵辨别声源。镣铐和衣服窸窣的声响,指示着马林的方位。他随着转过去:“是我,严谨。”
“不是说我爷爷来了吗?你骗我!”
丁零当啷的声音似乎在慢慢接近他,隐约携带着怒气。严谨站着没动,平静地说下去:“马林,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你爷爷。我答应你,有我出去的一天,就把你爷爷当我亲爷爷一样奉养。”
他面对的方向突然变得一片死寂,过了好一会儿,才有身体挪动的声音重新传过来:“你不是又在蒙我吧?”
“李国建告诉过你,我是什么人吧?我在道上混这么多年。放屁都得在地上崩个坑,说过的话更不会咽回去。”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马林吸了吸鼻子:“别告诉爷爷我被政府枪毙了。跟他说,我去外地赚钱了。”
“好,我每个月按时给他汇钱,就说是你的工资。”
“我爸的骨灰盒,还存放在殡仪馆。钥匙牌就在我爷爷床褥下面压着。你能帮我找一地儿埋了吗?我怕以后没人交钱,他们把我爸的骨灰扔了。”
“行,回头我找块地儿,把你和你爸埋一块儿。”
马林又不作声了,过一会儿镣铐叮当作响,伴随着窸窣的声音,黑暗的监室里连续爆出一溜儿火花,那是羊毛与化纤摩擦引起的静电。
“哥,这件羊绒衫还你吧,我用不着了。”
严谨循着声音走过去,摸到一副瘦骨嶙峋的光溜溜的肩膀。在伸出手臂之前,他犹豫片刻,想到前边是个丧失人性的小杀人犯,心里顿时别扭起来,但最后他还是飞快地抱了对方一下:“留着上路穿吧,兄弟。别害怕,谁都有这么一天。这辈子生得不好,下辈子记得投个好人家。”
他松开手臂,转身朝门口摸过去。在黑暗中待了几分钟之后,眼前已隐约有点儿光亮,足够让他看到大门边缘漏进来的微弱光线。才在门上拍了两下,通知守在外面的警察开锁,马林在他身后喊了一嗓子:“李国建知道他大哥躲在哪儿。”
严谨的手指一下僵住:“你说什么?”
马林说:“他和别人聊天,我偷听到的。他说他不敢告诉你。”
“你还听到什么?”
“他说你可能再也出不去了。哥,他说的是假的吧?你那么有本事,一定能出去的对吧?你刚才答应我的,都是真的对吧?”
严谨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回答他:“你放心,答应你的我一定会办到。”然后拉开门走出去了。
严谨回去向王管教复命,这才知道正好错过了律师的会见。虽然内心焦急而遗憾,却着实无奈,只好等下一次机会。好在此刻这不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事,马林刚才那句话像只大马蜂一直在他脑子里嗡嗡回响。
趁着上午放风时间,他带人把李国建堵在一个监视器监测不到的死角。时隔两月,原来跟着李国建混的那些人,都已经成了严谨的死忠粉丝,七八个人把李国建团团围住。
李国建并不是个硬骨头,严谨几拳落下,他便吐了实话:“大哥以前交代过,一旦他躲起来了,有急事时就去通州的别墅找他。这套别墅是用他最宠的一个女人的名字买的。平时他们都住市区,很少去那儿住。”
严谨一把将他推到墙上,一手掐着他的脖子,冷冷地问:“刘伟呢?”
“我不知道!谨哥,我进来的时候他还在,我真不知道他干了什么!”
李国建的为人比刘伟老实多了,从他眼睛里真实的恐惧就能看出来。严谨松开他,喝了一声:“滚!”
李国建却没有马上滚,而是用哀求的语调对严谨说:“谨哥,你要是见到大哥,可千万别跟他说是我说的,不然我小命儿难保!”
严谨说:“如果真找到他们俩,我会替你保住你这条命的。”
这意外得来的地址令严谨十分激动。他焦急地盼望能尽快和律师见面,他需要一个绝对可靠的人将消息传递出去,假如真能找到刘伟,他的不白之冤就可以洗脱了。
但是他没有等来律师的会见申请,等来的是专案组的提审。
两个月的时间,二十四小时接触的都是各种各样的犯罪违法嫌疑犯,严谨惊觉自己的气质也变得越来越猥琐,再次见到赵庭辉,看到他透过笔挺的警服散发出的浩然正气,反而有种异样的亲切。
发现赵庭辉的肩章由一杠三花变成了两杠一花,他笑起来:“哟,赵警官,升官儿了啊,恭喜恭喜!”
赵庭辉还是瞥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回复:“谢谢。”
严谨仍在考虑是否能把冯卫星的住址告诉专案组,由他们直接抓捕,赵庭辉已直入主题,劈头问了他一个问题:“去年十一月,你向被害人湛羽母亲的医院账号里打入十万块钱?”
“是。”
“去年八月,被害人受伤,你为他花了四万六千元医疗费?”
“对。整容比较费钱。”
“你为被害人花这么多钱,什么目的?”
严谨一点儿都不傻,一听第一个问题就明白他问这些到底什么意思。心中怒气顿生,一改方才端正的坐姿,将身体从提审室专为犯人准备的审讯椅上出溜下去,叉开两条长腿,他斜起眼睛看着赵庭辉,面露嘲讽:“我要说是为了学雷锋做好事你相信吗?”
速记员的笔记本电脑键盘在啪啪响,赵庭辉抬起眼睛瞟了他一眼,并没有接他的话茬儿,而是挪到下一个问题上:“我查看了你在部队的档案,特种侦察连的狙击手,立过一等功一次、三等功一次,我没记错吧?”
“时间长了,记不得了。”
赵庭辉站起来,一直走到严谨身边,居高临下看着他:“那你还记得,你杀过人吗?”
严谨一下坐直了身体:“我有权利拒绝回答这种问题吧?这问题和你正问的案子有关系吗?”
“你可以不回答。”赵庭辉的双眼又开始聚光,“但我希望你回答我下一个问题。”
“先说出来我听听。”
“特种部队的格斗集训,也包括人体解剖结构的课程,对吧?”
“你这些问题里的陷阱设置得太低级了,赵警官!干脆我一起告诉你吧,省得你绕这么大一圈儿!没错,人体解剖课我的成绩是优秀,还有骨骼分析、神经分析、犯罪学、心理学、审问与反审问,我学得都不错。”接着严谨伸出他的双手,“看见这双手没有?一把85狙,从出枪上膛到击中目标只需要十一秒,准星里的目标,有毒贩,有枪支走私犯、有劫持人质的,还有恐怖分子,全都是一枪命中,从这里,这里,”他指着自己的眉心和太阳穴,“直入神经中枢,当即毙命,没有补过第二枪。是的,我杀过人,最好的纪录是从1120米外击中目标。”
提审室内忽然安静下来,异常的安静。几位刑警都被1120这个数字震慑住了。他们用枪虽然比不上严谨,但都是行家,1120米,绝对是762毫米枪的狙击极限。于是在这间密闭的提审室内,只剩下严谨的声音在回荡:“你们听说过海岑诺尔吗?德国二战时的狙击之王,他的记录是1100米,我比他还要远上20米,当然,我的枪要比他好得多。”
赵庭辉静静地看着严谨,只有他依然坚持着自己的初衷,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就是说,你的确杀过人?”
“对,杀过。”
“你还记得杀过几个人吗?”
“对不起,记不得了。”
“为什么?是因为太多吗?”
“不。因为我不愿意记住这个数字。”不知为何,严谨竟微笑起来,但他的眼眶,却不为人知地泛出微红色,“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这双手上的血,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但那时候我是一个军人,共和国的军人,我必须忠于我的祖国。让我的祖国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远离战争和伤害,是我不能逃避的使命。”
提审室内再次陷入没有边际的寂静。赵庭辉板得铁青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一丝柔软:“你杀人后会做噩梦吗?”
“会。”严谨诚实地回答,“我会在梦里再次看见瞄准镜里的那些人,是他们生前的样子。命中目标后,我从来不会再去看第二眼,都是副射手向我报告目标命中的情况。我害怕做噩梦,害怕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为我,在我面前变成一具没有生命体征的尸体。”
审讯进行到这里,基本上无法再继续下去。鉴于嫌疑犯因过去的经历有丰富的反侦察反审讯经验,赵庭辉事前精心设计了一些问题,都带着迂回式的不易被嫌疑人察觉的逻辑陷阱。但严谨上来就竹筒倒豆子一样的坦白,于是那些问题便变得毫无意义。
严谨却不肯放过他,言语间带着尖锐的讥讽:“赵警官,我想我已经把你想问的问题都回答完了。你破案心切,我完全能理解。可我不得不跟你说,你们专案组的努力,完全用错了方向。你也不想想,人要真是我杀的,啊,别的跟身份有关的证据都毁了,却单单留一个打火机在碎尸旁边,我有病吗?好专门让你们找着我吗?”
提审最终草草结束,专案组的几个人收拾卷宗和其他材料,全部撤出了提审室,反锁上防盗门,将严谨一个人留在室内,等待看守所负责提审室的值班干警将他带回监室。
严谨等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变得晦暗,白日的喧嚣逐渐沉寂,路灯的光晕从钉着铁条的窗户透进来,也没有等来值班干警。他身上既没有手表也没有手机,但他可以从胃肠的蠕动速度上判断,这会儿至少已是晚上七八点了。
他琢磨这是怎么回事?或许是专案组的人出去吃晚餐,接下来还要连夜审讯,所以才把他一个人留在提审室这么久。不知道这一次专案组是不是又准备三十六小时车轮战?
想到这里,他用力咽下一口唾液。别的都好说,就是这不让吃饭的滋味太难受了。他闭上眼睛深呼吸,想让自己从百爪挠心一般的饥饿状态中脱离出来,但肠胃才不理他这套,以越来越响的肠鸣声以及胃部越来越强劲的蠕动来强调自己的存在感,尤其是想起今晚干部食堂的主菜是红焖羊肉,他不回去便不知便宜了哪个兔崽子,那种饥饿带来的痛苦就更深了。
最终他放弃了虚妄的自我安慰,索性慢慢站起来,先活动活动几近麻木的手脚,然后小心翼翼扫视了一圈室内,在他身后的墙角处,天花板的吊顶里藏着两个监控摄像头,一左一右,像一对黑漆漆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
严谨仰起头看了好一会儿,凭着经验判定这两个摄像头只是摆设,并未处于通电开启状态。因为室内光线这么暗,好长时间都没有看到补光的红外灯闪烁。他放松下来,对着其中一个镜头做了个鬼脸,然后走到窗前。玻璃上贴着半透明的贴膜,他用指甲尖刮开一角,透过缝隙看出去,能看到楼前的那条水泥小路。这会儿显然已经过了下班的点儿,小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路灯寂寥的光亮投射在路边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上。小路一直向前延伸,经过一栋崭新的办公楼,再拐个弯就是看守所的大门。他那经过特别训练的目光,只一瞥间已经完成距离的丈量,误差不会超过正负十米。也就是说,从这里只要经过三百四十米,就能走出大门,而大门外就是自由的广阔天地。
严谨被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惊得一震。仿佛只有离开监室外的重重铁门,才能意识到自己与自由的距离那么近、那么诱人。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窗户上的铁条。铁条是黑色的铸铁,只有他的手指粗细,接缝处焊接得马马虎虎,显然,谁也没有认真地把这些铁条当回事。相比之下,那不远处戒备森严的大门,以及四周的高墙与铁丝网,更具有震慑力量。
严谨的手心微微冒出冷汗。他快步走回椅子处坐下,好平息蓦然加快的心跳与呼吸。身体虽然静止了,但他无法阻挡大脑的转动。只要有一件趁手的工具,比如身下这张专为嫌犯准备的铁椅子,结实的椅腿完全可以撬动铸铁的栏杆。铁栏后则是形同虚设的铝合金推拉窗……
他用力摇摇头,才甩开这个荒诞不经的念头,随即嘲笑自己的异想天开。就算能成功逃离这间提审室,又如何才能安全地从大门出去?除非他有件隐形衣。
入夜后的看守所办公楼静得出奇。严谨饿得有气无力,整个人瘫在椅子上,一点点感觉着肠胃的运动从缓到急,最激烈的时候他简直怀疑肠胃已经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消化掉了。不知过了多久,那种五脏相互咬噬的感觉慢慢转缓,终至消失,然后他居然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才注意到周围的寂静,耳朵里甚至能听见不远处洗手间里某个漏水龙头的滴答声。滴答滴答滴答……
这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原来根本没有什么夜审,专案组早就离开了,旁边办公室的人也下班了。这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错误,他的的确确被遗忘在这间提审室里了。
在被寂静包围的提审室里,方才被压下去的那个念头又一次浮上来:假如他真的逃出去了,后果是什么?
他在心里做了一通排列组合。如果没能逃出大门,那便什么都不算,最多肉身吃点儿苦头。假如成功逃出去,就有数种可能性,最好的结果是他找到真凶刘伟替自己洗脱清白,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被抓回来增加几年刑期,可如果他最终被判杀人罪成立,不管加多少年仍然是死刑,如果杀人罪不成立,证明公安局抓错了人,此番逃逸便无法量刑;最终的结局,要么无罪释放,要么死刑,那和他待在这里等待庭审的结果没什么两样。
他就是这一刻做出了逃出看守所的决定。
当看守所的值班干警终于意识到六号监室有人消失了,已是翌日傍晚的晚饭时间。
发现严谨失踪的,正是六号监室的带组干部王管教。那天周六,本来并不是他值班。但他有点儿材料落在办公室,下午回看守所取,顺便过来看看马林的情形。见马林的情绪还算稳定,又想顺路去找严谨聊两句,将他家人送来的两条烟交给他。没想到李国建告诉他,严谨昨天被提审,到现在都没回来,估计是被外提了。所谓外提,就是被带回刑警队审讯,而看守所的大部分疑犯,最怕被外提,所以李国建的语气里多多少少有点儿担心。
王管教听了,开始也没太在意,因为外提这种事虽然不多,但也不少。直到他离开时,在大门口碰见熟人,无意中聊到此事,那人一脸惊讶说:“不对呀,我记得周五下午,刑警队把提票取回去了,他们没把人带走啊!”
话说到这里,两人不禁面面相觑,同时意识到坏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十分钟后,看守所里地动山摇,连空气都变得紧张不安。所有人都被赶出监室,集中站在巡视道上。一群看守所的警察和几位武警,来来回回,一遍一遍地清点人数,核对名单。六号监室里的十几个嫌疑犯,则被一个一个单独叫进办公室,挨个进行谈话。
看守所的相关人员互对口供,总算捋清了整个过程。周五下午,专案组完成提审,便将提票取回,离开了看守所,接下来提审室的干警应该将严谨押回监室。但是不巧,当时正是晚饭时间,值班的三个干警,一个去送另外的嫌犯回监室了,另一个去食堂吃晚饭,回来将第三个干警替换去吃饭。就是这两人的交接出了问题,一个说对方急着吃饭根本没提起提审室里还关着一个疑犯,另一个说自己交代了但对方肯定给忘了,反正没有第三方证明,到底是谁的责任就成了无头悬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负责监室的干警晚饭时间没有看到严谨,也以为他被刑警队外提了。于是严谨就这样被遗忘在提审室里整整一夜。
然后,有人发现了提审室窗户上被撬弯的铁条,还有外墙上擦蹭的痕迹,都证明犯罪嫌疑人是通过窗户逃离了提审室。看守所内随即实施了地毯式的搜索,所有不当班的干警都被紧急召回,整个看守所的每一寸土地几乎都被翻开细细检查。
晚上七点半,不管人们愿意不愿意承认现实,冷酷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六号监室的0382号,杀人嫌疑犯严谨,神秘地脱逃了。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顺利地走出看守所的四面高墙与门禁森严的铁门的。
而此时,造成看守所大混乱的嫌疑人,正站在“似水流年”美容店马路对面一家书报售卖亭的旁边,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假装在阅读,视线却越过报纸的上缘,投射在“似水流年”临街的玻璃窗上。
他在透过玻璃窗努力搜寻季晓鸥的身影。
从国贸坐地铁到四惠,票价两元,等他顺着长长的楼梯爬上地面,兜里只剩下三枚硬币,一枚五角,两枚一角,合计七毛钱,连买瓶水都不够,只够他买份昨日的过期晚报。
售货亭里的店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一眼一眼地偷偷打量他很久。因为他虽然形容憔悴,但往那儿随便一站,与生俱来的气质就把他和周围的芸芸众生区别开来,身上那套藏蓝色的警服,更添眉眼间的英气。
背后亦长着眼睛的严谨,不会察觉不到老板娘的窥探,那风韵犹存的老板娘,落在他身上的多情目光,像两把沾了蜜糖的刷子,刷了一层又一层,刷了一层又一层。可他没心思回应这风流的召唤,相比来说,她面前那些待售的瓶装矿泉水和饼干火腿肠对他的诱惑更大。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除了在公共厕所喝过几口自来水,将近三十个小时他基本算是粒米未进。以前受过的野外生存训练,却不能帮助他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大城市里维持最基本的生存条件,除非他像流浪汉一样,去垃圾堆或者泔水桶里捡拾残羹剩饭。若是凭着身上这身警服吃顿霸王餐,就像清晨对付出租车司机那样,按说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眼下他不敢冒险。他逃出看守所的时间,是清晨六点十分,而这会儿眼见街上车流量渐增,估计已是下午五点左右,看守所肯定已经发现他的失踪。假如被霸王的对方不肯默默地吃一个暗亏,一旦闹起来引起围观,他的处境将会非常危险。
而且他的心里一直在剧烈交战:到底要不要穿过马路,把他的姑娘拉进这浑水里来?
说起严谨逃离看守所的过程,日后被人传说得十分神奇,简直可以媲美《越狱》和《肖申克的救赎》。但实际上他既没有翻墙,也没有挖地道,而是大摇大摆从正门走出去的,整个过程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像篇漏洞百出的蹩脚故事,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从五楼的提审室窗户翻出去,依靠每一层的室外空调机做落脚点,十几秒之后,他的双脚便踩在坚实的地面上。但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又返回了办公楼。
下午从监室到提审室的过程中,出于十年前的职业习惯,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他都会首先留心附近的建筑和地形。当时他注意到楼梯右手边有两扇门,分别写着“男更衣室”和“女更衣室”的字样。返回办公楼,就是为了进入男更衣室。
更衣室有门锁。但是这难不住严谨。方才离开提审室前,他踩着椅子,将监控镜头后的电缆扭断,抽出一截铜丝藏在身上。有了这件工具,普通门锁对他来说就可以视同无物。
更衣室里放置着几排储物柜。有的锁着有的没锁。柜子里大部分放着警察制服和一些私人物品。他随手打开几个,便找到一套和他身材差不多的警服,有点儿瘦,但脱了羊毛衫还算合体。再翻下去,又找到一双皮鞋和一顶帽子,但这回他运气没那么好,鞋有些挤脚,但没办法,他总不能身上穿着笔挺的警服,脚上却踩一双懒汉布鞋,只好忍着不舒服换上了。最遗憾的是,从那些警服的兜里,他没有找到钱,只摸到几枚硬币。
整个办公楼里一片黑暗,严谨蹑手蹑脚的行动,和一只猫走过的声音差不多,并没有惊动任何一盏声控路灯。办公楼里只有男厕所的灯二十四小时彻夜长明。面对厕所里那面模糊的镜子,他检查了一下全身的装备,很整齐很合体,基本可以保证他从这里安全地走到看守所的大门,不会被人看出破绽。
至于走到大门以后怎么办,他只能赌一把运气了。
严谨记得,两个月以前他被送进看守所的时候,因为办理提寄押交接手续,公安局的车曾在大门外做过短暂的停留。透过车窗望出去,他看见一个穿制服的管教干部走出来,只是和门口执勤的武警打了个招呼,并没有出示任何证件。看守所的管教干警和武警部队隶属不同的系统,武警不可能熟识这里的每一个干警,他赌的就是这个制度上小小的疏漏。
严谨在厕所一个放杂物的隔间里躲了几个小时,静静等待清晨六点整的起床号。他手里既没有钟表也没有手机,根本不知道现在几点,但他知道,早上六点是值班武警的交接时间,那会儿下岗的人困马乏,上岗的尚未进入状态,最有可乘之机。而看守所里的嫌疑犯们,六点起床,六点半洗漱完毕通常要进行早点名,那时值班的管教干部可能就会发现他的缺席。因此留给他走过从办公楼到看守所大门这三百四十米的时间,只有三十分钟。
凌晨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往往是人最困倦的时刻。就在严谨靠在厕板上,迷迷糊糊几乎睡着的时候,起床号响了。小号明亮的音色冲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将严谨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拉出来。他浑身的肌肉一下就绷紧了,仿佛进入临战状态。
按正常的步幅和频率计算,他走过那三百四十米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分二十秒,但严谨却感觉这是他一生中最漫长的三分二十秒,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因为紧张而张开着。等到他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到大门处,看见执勤武警的身影,明白成败就在一举时,他的心情却反常地平静了,就像每一次执行任务时,不管之前如何忐忑,当他举起枪的那一瞬间,世间所有的一切都从身边飞快地退却,他的世界只剩下瞄准镜里的目标。在电动大门前,他甚至停下来,从裤兜里摸出火机,点着了一直叼在嘴角的香烟。烟和火机都是他身上那套警服主人的物品,被他顺手揣在兜里。
他不慌不忙吸了一口,才抬起头,冲着内门值班室里的武警笑了一笑,用下巴朝大门指了一下,示意他开门。
那武警看了他一眼,眼神移开片刻,又转回来落在他身上,这一次停留的时间长了一些。严谨的神色未见任何异常,可是心却开始咚咚狂跳,觉得一切都要结束了。然而就在他感觉心要冲出喉咙口的瞬间,面前的电动门忽然吱嘎响了一声,缓缓移动,开启出一个可以容人通过的空间。
当这名武警事后回忆起这一刻,他那片刻的犹豫,只是因为觉得严谨脸生,但严谨端正的身姿与从容的态度,完全没有让他将眼前的陌生人与犯罪嫌疑人联系起来。瞬间错误的判断,令他做出错误的决定,伸出手指按下了电动门的按钮。
眼见自由就在前面不远处挥手,严谨却拼命按捺住撒腿就跑的欲望,甚至没有忘记再次朝对方笑了笑,施施然走出了看守所的大门。直到确认武警再看不到他的身影,才迈开两条长腿,越走越快,将这个关了他两个多月的地方,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凭着身上的警服和一个执行任务的借口,一辆出租车免费将严谨送入市区最繁华的国贸地区。看守所一旦发现他的失踪,搜查重点肯定会放在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和机场这些地方。因为按照一般人的行为逻辑,一定会赶紧逃出北京,但他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恐怕没有人会想到,一个逃犯会有勇气出现在市区最热闹的地方。
然而站在车来车往的十字路口,他终于感觉到了无所适从的茫然。
此刻他身无长物,唯一的财产就是顺手牵羊得来的几个硬币,加起来不会超过三块钱。此刻他急需换掉身上这套惹人注目的警服,好好吃顿饭,再有一个安全的地方能睡几个小时,才能规划下一步的行动。
可是他无处可去。这个他生于此地长于此地的熟悉城市,第一次对他露出陌生的嘴脸。
他在北京城的朋友曾经很多,但他无法确认谁更可靠,他不能冒险挑这个时候去检验人心。唯一能够完全信任的,只有父母和“发小儿”程睿敏。可父母家是绝对不能回去不能联系的地方,这会儿说不准已经满布便衣。他来国贸,就是想去程睿敏的公司,但尚未迈入写字楼的大门,便看见旋转门顶部的监控镜头。他立刻出了一身冷汗,从台阶上迅速退下来,一直退入繁华的街道,退入拥挤的人群。
他的人脉与社交圈子,专案组肯定早已调查得清清楚楚。在这些社会关系当中,程睿敏一定首当其冲。假如有一天他被捕,这里的监控画面就会是程睿敏包庇逃犯的铁证,他不能害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他站在路边广告牌的阴影里,一辆辆的公交车喷着尾气从他身边擦过,他站了很久,还是没有决定先去哪里。能够逃出看守所,是一个绝对的意外。除了寻找冯卫星和刘伟这个执着的念头,他还没有来得及想将来。他不怕别的,最怕的就是把心里的方向走乱。
那第三个突然在他心头冒出的名字,是季晓鸥。
在看守所的两个多月,每个失眠的漫漫长夜,他都会想起她。被捕前他从未带她出现在朋友圈里,见过季晓鸥的,除了严慎,便只有许志群和程睿敏两人。他能确认这三人绝不会出卖他,但他不能确认公安局是否知道季晓鸥的存在,他也不能确认季晓鸥能否接受他目前的处境,他能够确认的只有一件事:在去京郊的别墅寻找冯卫星之前,他一定要去见见他一直惦记着的姑娘。不管将来如何,有句话,现在他一定要面对面亲自告诉她。
那天下午,季晓鸥无缘无故感觉烦躁,背后毛刺刺地发痒,总是一身一身出冷汗。她想起以前,每回她这样莫名其妙焦虑的时候,总会有大事发生,于是她就更加烦躁了。头顶上仿佛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要随时防备它落下来。
可是直到晚上十点关店,那把剑还是晃晃悠悠悬在那里,一点儿也没有落下来的意思。像往常一样,美容师们先走,季晓鸥断后,当她检查完水电气暖,关了灯,正要锁门回家的时候,忽然想起白天收到的快递还放在北屋的床上,又开灯回去。要带回家的东西很多,她找出一个塑料袋,刚撑开袋口,蓦地听到窗户上传来“笃笃笃”几声叩击。
北面原是正门的方向,一层的窗户正对着小区内的道路,常年挂着百叶窗。季晓鸥看不到窗外的情况,以为是淘气的孩子,便未加理会,但是玻璃上又“笃笃笃”响了几声。她直起身,走到窗前没好气地问:“干什么?谁这么淘气呀?”
窗外却没有人应声。
她摇摇头,将所有东西塞进塑料袋,正要离开,耳边忽然传来连续不断的“啪啪”声,像是石头子儿砸在窗玻璃上的声音。
这下季晓鸥生气了,她扔下袋子,拧开屋门冲到单元门外,一边嚷嚷:“谁扔的?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把你屁股揍成八瓣儿!”
门外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儿,唯有头顶一轮清冷的明月,风吹动尚未萌出新叶的树枝,将纷乱的影子投在她的脚下。
她站了一会儿,嘀咕一句:“真见鬼!”然后嘟嘟囔囔往回走,手指刚触到自己家防盗门冰冷的铁皮,冷不防有人从身后搂住她,坚实的手臂如同铁箍一样勒住她的腰身。她张嘴想喊,嘴却被严严实实捂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