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我一直相信你(2/2)
最后是墙角的电脑和网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已经很久没有和外界接触了,他渴望得到外面世界的任何消息。他确信季晓鸥会理解他的冒昧,于是在电脑前坐下,打开了主机电源。
电脑的屏幕上出现了蓝天白云的桌面,他立即访问搜索网页,输入关键词“湛羽案”三个字。搜索结果满满一页,几乎每一个题目都是他的名字和湛羽的名字连在一起。他随便点开几个链接,尚未看明白内容,毫无预兆地,店堂里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他的动作一下顿住。
电话铃响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呜咽一声停了。
严谨轻轻吐出一口气,慢慢地一点点放松身体。刚定神看了几行,外间走廊上朝向小区内部的房门,又被人砰砰砰敲响。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喊:“季晓鸥!季晓鸥!你在屋里吗?晓鸥!晓鸥!你开门!”
严谨浑身的血液再次凝结,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连呼吸都变得微不可闻。
男人的喊声和敲门声突然同时中断,接着听到季晓鸥的声音,比她平时说话的音量要大。
“林海鹏,你发什么神经呢?”
男人的声音:“你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接手机?”
“我在超市,乱哄哄的哪儿听得见?你刚喊什么呢?”
“你今天上网看新闻了吗?你那个男朋友的通缉令看到没?打手机给你你不接,店里电话你也不接,专门请了假过来找你,你店没开,门口那卷帘门又拉着,你说我担心不担心?”
季晓鸥“哼”了一声:“你担心什么呀?”
“当然担心你。你手里拎什么那么大一包?赶紧开开门,我帮你拿进去。”
“放手,不用你帮忙!林海鹏,你这不是看见我了吗?我好好的,你可以走了。”
“干吗呀?晓鸥,我都到门口了,无论如何也得请我进去坐坐啊。”
严谨光着脚踩过冰凉的地面,悄无声息地打开北屋的屋门,穿过走廊,慢慢走到防盗门的背后,贴墙站好。眼睛在房间内迅速扫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趁手的家伙。他只能缓缓地、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一样活动着手指关节,将关节发出的脆响尽量降低到最小的音量。
门外的对话还在继续。
“林海鹏,你不觉得自己无聊吗?搁在国外我就可以控告你性骚扰,警察可以严禁你接近我五十米以内的距离。”
“晓鸥,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我是真关心你明白吗?湛家的事闹这么大,严谨早晚是死刑,他这么一跑,更坐实了罪名,你就甭傻了!”
季晓鸥的语气很不耐烦:“行了,我谢谢您了,您快走吧!我今天浑身不舒服,耐心有限,别逼我说难听话啊!”
门外的男声终于沉寂下去。严谨静静地等着,能清楚地感觉到分秒的流逝。安静过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如同石破天惊一般,是钥匙插进了锁孔,咔嚓咔嚓在转动。门把手被扭动,门被慢慢推开一条缝。
严谨屏住呼吸,慢慢举起手臂,做好肘击的准备。
门开了,却只有季晓鸥一个人走进来。她砰一声关上门,将手中的塑料袋扔在地上,靠着门长出一口气,这才发现壁虎一样匍匐在墙壁上的严谨。
她手按胸口,用完全被惊吓到的眼神瞪着严谨:“你要干……”
话未说完,她的嘴已被严谨严严实实捂住。严谨拖着她,一直进了卫生间,关上门,才在她耳边轻声问:“人走了?”
季晓鸥依旧是受惊的模样,拼命点头,嗯嗯几声。
严谨放开手,拍拍她的脸算是安慰:“什么人?你新男朋友?”
“关你什么事?”季晓鸥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摸摸被牙齿磕痛的嘴唇,气愤地重复方才被打断的问话,“你躲在门后想干什么?灭口吗?嗬,你不是连报警都不怕吗?”
严谨嗤一声,露出一个“有理讲不清”的冷笑,一字字说:“我、是、怕、你、受、连、累,懂不懂?他要是看见我,你就真的是窝藏包庇了。”他拧一把她的脸,“傻瓜!”
季晓鸥白他一眼,打掉他的手,转身走出卫生间。严谨跟出去,看着她将那个塑料袋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扔在他面前。羽绒外套、羊毛衫、运动裤、棉毛内衣、内裤、袜子,最后是一双运动鞋,还有一顶帽檐长长的黑色棒球帽。
严谨拾起两件衣服看了看,笑起来:“尺码还挺合适,尤其是内裤,你亲手量过的吧?”
季晓鸥不理他,转过身背对着他:“你赶紧换衣服。”
严谨一边穿一边笑:“昨晚上你不是把我上上下下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遍了也摸遍了吗?这会儿装什么呀?”
季晓鸥厉声道:“你能不能放尊重一点儿?”
严谨好脾气:“你又来了!行行行,我放尊重一点儿。”他套上羊毛衫,“你可以转过来了,季尊重同志。哎呀,我突然发现,你这姓可真好,将来生个儿子好起名,都现成的。比如季存处,嗯,这个名字很有公共意识和爱心。季人篱下?长了点儿,可四个字的名字肯定不会和别人重名。季检委怎么样?这个名字最牛,走哪儿都有人拍马屁,不会被欺负……”
季晓鸥转身瞪着他,两条眉毛都竖了起来:“你闭嘴!”
严谨最后拉上羽绒服的拉链,又摸摸她的脸蛋儿,“你发火的时候最好看了,只显得你眼睛大,一点儿都不觉得嘴大。”
季晓鸥一把扒拉开他的手:“闭嘴!”
严谨笑着点头:“好,闭嘴。”他从桌上拿起那个装钱的信封,抓过她的手,将信封放在她的手心里,合拢她的双掌,“收好。”
季晓鸥固执地摊着两个手掌,“为什么不收下?嫌少吗?”
“不少!可我从来没打算过亡命天涯,这钱我压根儿用不着!”
她的身体仿佛轻颤了一下,抬起眼睛望着他。
严谨在她脑门上亲一下:“晓鸥,以后再找个比我好的。”
季晓鸥的眼圈似乎红了,但依然嘴硬:“是个男人都比你好,不用你操心。”
严谨笑笑,“那我走了。”
季晓鸥却伸开两臂拦在了门前:“你去哪儿?”
“找一个人。”
“什么人值得你为他越狱?”
严谨单手撑在门上,笑眯眯地低头看着她:“你担心是个女的吧?”
季晓鸥脸一沉:“你正经点儿好吗?”
严谨笑着拧了拧她的脸蛋儿,“别想多了晓鸥。这个人很重要。我出来就是为了找他。找到他,我才可能无罪。”
季晓鸥的脸上瞬间变换了数种表情:“那找到他以后呢?”
“听你的话,我回去自首。”
“自首?不是骗我吧?”
“季晓鸥,你摸着良心好好想一想,从咱俩认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季晓鸥认真地看看他,眼中的矛盾与猜疑,终于一点一滴地开始消逝。她松开一直紧握着的左手。她的左手里捏着一张神州行的手机卡。她拉起严谨的手,将这张手机卡放在他的手心里,又掏出自己的手机,也放在他手心里。
严谨十分意外,他看看手里的卡和手机,又看看季晓鸥,忍不住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拥抱了一下。
“谢谢。”他说得有些艰难,似乎嗓子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严谨躲进卫生间打了个电话。他在场面上经营十几年,总会有一些应付突发事件和意外的特别安排,平时不会轻易动用。打完电话出来,他和季晓鸥就在那间不到九平米的小北屋里,一个躺一个坐,安静地等待天黑下来。
房间内密密拉着窗帘,唯一的光源是一台小小的电视机。电视机声音关着,只有画面在不停地变换。隔几个小时,电视里就会重复播出一次关于严谨逃出看守所的新闻,屏幕上会出现那张刺目的通缉令。
严谨的身体素质再强悍,也扛不住一天一夜将近四十度的高烧,吃完季晓鸥从超市买来的包子,没说几句话就开始犯迷糊,然后睡着了。剩下季晓鸥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忽明忽暗的光线映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上毫无表情,和她五内俱焚的内心并无丝毫关联。
小区内的喧哗声渐渐大起来,那是放学下班的人群制造出的声浪。窗帘缝隙间的天光亦渐渐暗下去。
严谨被枕边手机的振动声惊醒,他迅速坐起来,看完短信,立即删掉,退出si卡,然后将手机和卡都递给季晓鸥,叮嘱她:“剪刀剪碎,扔马桶冲走。”又说,“其余的东西,包括那身警服,你都尽快扔掉,小心一点儿,别留任何后患。”
他穿上大衣和鞋,扣上棒球帽,却发现鞋带松开了,正要弯腰,季晓鸥已经走过来,蹲下身帮他系好鞋带。
他低下头,怔怔地望着她的头顶:“我走了。”
“还回来吗?”
“不了。”他摇摇头往门口走去,帽檐的阴影完全挡住了他的眼睛,“办完事,我可能就直接去公安局了。”
季晓鸥依旧蹲在地上,并没有抬头看他,“你……还在发烧……你保重。”
严谨搭在门锁上的手停滞片刻,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开门走了。
季晓鸥跳起来,迅速爬上床挑开窗帘一角,望着他大步疾走的背影,拐过一个路口,消失了,再也看不见了。
她在黑暗中坐下来,坐了很长时间,房间内每一处细微的响动,都让她心惊肉跳,以为严谨又回来了。回想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一切都不像真的,仿佛只是她做过的一个梦,一个细节过于真实的梦。只有床头柜上胡乱堆放的药盒和冷敷包,还有地上一堆拆掉的衣物包装,提醒她严谨曾在这里驻留过的事实。
她终于低下头,将自己的手机卡放进手机,按下开机键。没过一会儿,短信的提醒一声接一声响起,有预约的顾客咨询何时开店的,有房产中介公司卖房子的,还有一条是她妈妈赵亚敏问她何时回家的。
季晓鸥给赵亚敏回电话:“明天有卫生检查,今晚我得做准备,明天晚上一定回去。”她需要时间将店里严谨留下的痕迹打扫干净,也需要时间让自己心情平复,不至于在母亲的火眼金睛下露马脚。
她按照严谨的嘱咐,将他用过的那张手机卡剪碎,扔进马桶冲走。又找出一个大黑垃圾袋,将昨晚药店买来的所有东西都扫进去,加上那些新衣服鞋子的包装,鼓鼓囊囊一大袋。只有那身警服,她对着它犯了一会儿难,最后将上面的警号撕下来剪得粉碎,扔进马桶,衣服帽子也剪碎了,打乱了用几个袋子分别装好。
提着四五个黑色的垃圾袋,她往小区路边的垃圾筒走过去。迎面碰到楼上的邻居,老太太笑着招呼她:“小季,还没下班呢?”
她头一低,胡乱应付道:“没下班呢,陈奶奶。”
沿着马路一直走过去,将手中的塑料袋分别扔进不同的垃圾筒,她才站在路边透出一口气。冷不防一阵狂风吹过,风力强劲到令人站立不稳,她慌忙背转身闭上眼睛。等这阵风过去了,满嘴咯吱作响,竟是吃了一嘴沙子。在时令已过惊蛰之后,北京城尚未迎来春天的回归,却又一次迎来了来自塞外的沙尘。
严谨走出小区大门。路边停着一辆半旧的挂着河北省牌照的普通本田轿车,冲着他闪了两下大灯。他走过去,拉开车门直接坐了进去。
车内只有一个司机,也和他一样,戴顶压得低低的棒球帽,亦沉默地凝视着前方,等他坐好关上车门,就一踩油门转入主路。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车子顶着四五级的大风驶上京通高速,后视镜里并无异常,司机才开口说话:“其实护照和签证都是现成的,你真不打算出去避避风头?”
严谨原本闭着眼睛仰靠在座椅靠背上,听到这里睁开眼睛:“我要真走了,可不就坐实了杀人的罪名吗?我跑了不要紧,老爷子怎么办?我这回进去已经连累到他,再搞一个去家叛国,他不得让他那些多年的对头给活活整死?”
“可你这么跑出看守所,实际后果也差不多。”
“一念之差,”严谨望着窗外,苦笑一下,“你明白什么叫一念之差吗?世界上很多事都是一念之差。人有时候钻在牛角尖儿里,没别的路可走,只能拼了命往前钻,等钻出去了,才发现自己之前那点儿坚持,跟个傻x似的。”
司机叹口气,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已经这样了,咱就尽量往好处想吧。不过,你真的打算一个人去吗?老冯躲了这么久,不管他是不是为了躲你,都会有防备的。”
“放心吧,当年一个排的人都抓不到我,老冯那栋小别墅,还不是小意思吗?”
司机隐藏在帽檐阴影里的脸,终于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小十三,希望这次你也好运。”
借着夜幕的掩护,本田车在高速上一路飞奔,向京东通州方向疾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