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2 等你回来(2/2)
一个白色的信封,上面写着:周律师转严谨亲启。
周律师看完那封信,深深地叹了口气,将信递给严慎。严慎慢慢地,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了,然后她什么也没有说,径直走到季晓鸥的遗像前,深深鞠了一个躬。
“对不起,晓鸥,对不起!”
在庭审前夕,严谨又被转移回北京另外一家看守所。同样为着安全的原因,他被安排在一间小监室里。那里面还关着一个因贪腐被收审的官员,比起其他的大监室,条件自然还算不错。说起来他挺幸运,在看守所里几个月,除了因为那场病瘦了七八斤,并没有吃过什么太大的苦头。
检察院最终做出的起诉决定曾让他难受了几天,可是几天一过,他就又想开了。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是还有最终庭审那一关才能决定他最后的命运嘛。对于还没成为事实的事情,他向来懒得多想,想也没用,反而让自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觉得这样太亏待自己了。
这天接到律师会见的通知,他掐指算了算,这应该是开庭前最后一次见面了。但让他奇怪的是,这一次狱警只给他戴上一副手铐,并没有再给他戴脚镣。不过他急着与律师见面,只是诧异了一下,并没有顾上分析这种差别对待之中的内涵。但当他走进会见室,看到一向衣着随意的周律师,今天却穿了一套完整的正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对着他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他才意识到,似乎有什么转机发生在他身上了。
“周律师。”他坐下去,笑嘻嘻地问,“什么事这么高兴?你再婚了?”
周律师没理他的调侃,而是神情郑重地望着他:“湛羽被害一案警方发现了新证据,整个案件的破案方向出现了大转折,检察院已经撤销了对你的起诉决定。”
严谨一下睁大了眼睛,看着周律师——他听明白了,也听懂了。周遭来来往往的嫌犯与警察忽然全都模糊了面目与身形,他眼前只有周律师还是清晰的。
周律师的脸上再次现出一丝微笑:“可能很快你就能出去了。我的任务也就到头了。说起来你家这活真不好干,我哪儿是律师啊,整个儿就一个碎催。”
严谨像是终于反应过来,笑了:“好人总会有好报的。你看看我,不就是个现成的榜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哎呀,说起来已经是第二回了,老天爷真看得起我。”
“你等专案组真的找到真凶再乐吧。”周律师哼了一声,“这种案子,拖个一年半载的也不是没有。”
严谨立刻收了笑容:“说真的周律师,你估计我还得待多久?九月份之前能出去吗?”
周律师摇头:“这可真不好说,看专案组的侦查能力了。不过你为什么惦记九月份呢?”
严谨揉揉头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九月底是女朋友生日,去年我把她生日给搅黄了,今年总要补回来。啊,对了,法人手续办完了吗?”
周律师愣了一下才回答:“没来得及。”
“那也好。要是我能出去,办不办的也就那么回事儿了。夫妻共同财产,还用得着分谁和谁吗?”
周律师望着他,看着原本满不在乎的严谨,脸上居然也会出现羞涩不安的表情,嘴边绽开的微笑中,似乎汇集着千言万语。他看着严谨,眼神中既有矛盾,也有深深的悲悯。季晓鸥临走前留下的那封信,此刻就放在皮包里,他的手伸进去几次,到底也没忍心取出来交给严谨。
湛羽碎尸案与季晓鸥西餐厅被害案的侦查,停滞了很久,终于在五月的一天迎来了峰回路转。
因为失踪很久的刘伟,在广东顺德下面一个市里意外被收捕了。这个刘伟,就是让严谨不惜代价从看守所跑出去都要寻找的刘伟。
刘伟在广东隐姓埋名生活了将近半年,因为酒后斗殴被刑拘,接着就被警方查出了假身份。他很快被广东警方押解到北京,专案组连夜进行了突击审讯。虽然审讯的最终结果排除了他在湛羽案中的嫌疑,但是当专案组将季晓鸥生前拍下的黑衣人照片交给他辨认时,他却认出他曾帮这个人拉过皮条,因为这个人的挑剔和难缠,让他过了这么久依然有印象。而拉皮条的对象,就是湛羽,当年的kk。
审讯中的这个重大收获,令整个专案组都振奋起来,湛羽和季晓鸥的两个案子终于有了确定证据关联起来。拖延了将近半年的碎尸案,也终于有望结案了。
由于出入酒吧和夜总会的嫖客,一般都不会使用真名,但刘伟记得他在去年的十月份和那个人通过一次电话。于是刘伟十月份的手机记录被调取出来,一百多个通话号码被一一排查,最后的嫌疑锁定到了一个人身上。一个从来没有进入过警方视线的人身上。
方妮娅的丈夫——陈建国。
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一周之后,“12·29杀人碎尸案”以及“4·21西餐厅杀人案”宣布全案告破。随之关联的另一起自杀事件也被重新定性为他杀,凶手皆为同一个人——陈建国。
陈建国,这个在亲人、邻居和朋友眼中瘦削、寡言、沉静、努力的好丈夫、好女婿、好搭档,不知让多少人跌破了眼镜。
他对自己犯下的连环杀人罪行供认不讳,并交代了全部作案细节。在他的指认下,警方在市内多处地点,起获大量被埋藏遗弃的物证,并且搜查了他以妹妹名义买下的一套公寓。那套公寓许久没有人居住,虽然已经过仔细的清洗,但警方还是在那套公寓卫生间的墙上和地板上找到数处喷溅型血迹,经dna检测,确定此处即为湛羽遇害现场。这套公寓,就和严谨的住处同在一个小区。那么当初警方取证时,为什么监控录像中只有湛羽进入小区的画面而没有他离开小区的镜头,这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因为湛羽从严谨家里离开后,并没有再往别处去,而是拐进了仅仅相隔三栋楼的另一套公寓。
提到杀人的动机,陈建国交代说,他自青春期开始便知自己是一个同性恋者,但他身为家庭长子,妹妹以辍学打工为代价让他上完了大学和研究生,他肩负着全家的希望,自然不可能为所欲为,只能逆着心意娶了方妮娅。直到功成名就,他觉得可以做点儿出格的事情为自己活一回了。就在这时候,他碰到了湛羽。他对湛羽是一见钟情,很快就情深至无法自拔,对湛羽几乎是百依百顺,但是湛羽却对他若即若离,背着他与其他人依然有肌肤之亲,他都忍下了。直到最后一夜,去年十二月二十四的平安夜,两人彻底翻脸。
当时湛羽家正面临拆迁,湛羽想尽快买套房子带母亲远离父亲的勒索,但是到手的拆迁款离他的要求还差将近三十万。就在那一夜,他离开严谨以后去见陈建国,以公开对方性取向为由索要三十万。深觉一腔真情被玩弄的陈建国,怨怒之下失去理智,失手将湛羽杀死。这之后他冷静地分尸、抛尸、销毁掩埋其他证物,沉着老练得不像一个新手。那套公寓,从此他再也没有进去过。
而方妮娅的被害,完全源于一个意外。家中的旧房出租一直由陈建国打理,方妮娅从未插过手。但是因为季晓鸥的需要,方妮娅从他的书房中找到租房合同,与中介联系提前退租,中介却告诉她,他们的系统里现在已经没有这套房子的资料。起了疑心的方妮娅取了房门钥匙直接杀到旧房处,却无意中看见陈建国和一个年轻男人抱在一起的身影。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她数次发现过他外遇的迹象,却总也找不到那个第三者。因为那个第三者根本不是女人,而是男人。方妮娅愤怒归愤怒,但并没有失去理智,她悄悄地回了家,找了律师开始做离婚的准备。律师教她尽量先找到陈建国外遇的证据,甭管外遇者是男是女。就这样,她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取下他电脑的硬盘,找人破解了他的qq,并恢复了已被删除的全部聊天记录。在这些记录中,她震惊地看到了湛羽的照片。拿着这份可以当作上庭证据的厚厚文件,她找陈建国摊牌,或者他净身出户留下全部财产,或者她把所有资料交给警察。
面对威胁的陈建国再次起了杀机,利用药物让方妮娅失去行动能力以后,他伪造自杀现场,用鼻饲管令她服下了大量的安眠药,但因为保姆发现得早被救了回来。方妮娅苏醒以后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已经是一个失去常性的杀人恶魔,她装作精神失常令陈建国失去了警惕性,并且找机会将qq号交给了季晓鸥。只是可惜,季晓鸥一直没有参透其中的玄机。她等了几天不见救援,实在心急难耐,趁着陈建国和保姆熟睡的时候逃出家门,却被陈建国撞破,挟持到了旧房子里。在那里,她被从十六层的阳台上推了下去。
至于季晓鸥,那天晚上他去赴约,身上带了一张银行卡,也藏着一把手术刀,假装谈条件,实际上是想认准了人再找机会灭口。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竟会碰到季晓鸥。从季晓鸥看到他时那一脸的震惊与愤怒,他明白自己暴露了,一时间情绪失控便直奔底层的洗手间而去,那里有他事先看好的逃生路线。可是季晓鸥却跟了过去。她问他:为什么?他们都是你曾经爱过的人,为什么?
很多天以后,人民法院刑事法庭对此案做出一审判决:陈建国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记者去采访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你对他人的生命如此轻贱?为什么?
陈建国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望着窗外说: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就在陈建国被正式逮捕那一天,严谨终于离开看守所获得自由。
原定的释放时间是上午十点,但他却在凌晨五点半被一辆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囚车送出了看守所,送进了市区。因为看守所门外此刻蹲守着大量闻讯而来的媒体,所以看守所不得不采用声东击西的办法跟记者们捉迷藏。
就在五环的入口处,严谨走下囚车。
天下着雨,他打开车门,夹杂着泥土芬芳的湿润气息一下子灌满鼻腔肺部,隔离带外的桃杏开得累累垂垂,让人顿时萌生出微醺一般的惬意。
他看到路边停着两辆熟悉的车,程睿敏和严慎各撑着一把雨伞站在车前。他们的微笑在他看来比春天的细雨与微风更加动人。
他走过去,嗓子里有轻微的哽咽:“小幺!严慎!”
严慎扔掉了雨伞,一下扑进他的怀里,抱住他开始痛哭。他轻轻拍打着妹妹的背:“你这个丫头,哭什么呀?从小就这样,高兴也哭,不高兴也哭,都孩儿妈了,你能不能长点儿出息啊?”
严慎捶他的肩膀,破涕为笑:“从小就是埋汰我,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看到旁边的程睿敏,严谨推开严慎,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严谨说:“兄弟,我就说了,像我这样的,从来都是祸害遗千年,我不会扔下你一个人。”
程睿敏笑笑,却笑得难以舒展,仿佛有沉重的心事压在心头。拍打着严谨的后背,他低声说:“到我车上来吧,我有事跟你说。”
“没问题。”严谨放开他,自己拉开车门,又环视了一下四周,“哎,季晓鸥呢?这么大的日子,她居然不来接我?太不像话了!”
严慎和程睿敏交换了一个眼神,程睿敏微微点头,将严谨推进后座,“你先进去,我慢慢跟你说。”
严谨坐进车里,才发现开车的是谭斌。他皱起眉头:“小幺,我妹妹肚子里可是怀着你程家的种,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心疼媳妇儿,让她给你当司机?”
谭斌回头笑笑:“我才六个月,利索着呢,没你想的那么不中用。”
程睿敏这时钻进来,坐在严谨的旁边,对谭斌说:“媳妇儿,快开车吧,别待会儿那些媒体醒过味儿来,再追上来就麻烦大了。”
谭斌答应一声,车轻快地驶上五环,一路朝着市区cbd而去。她听到身后程睿敏压得低低的说话声,也听到纸张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是程睿敏交给严谨一封信。她不敢回头,只是从后视镜里悄悄地张望一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惨白的脸,眼睛里没有焦点,恍如灵魂已经出窍。她移开视线,不忍再看下去。直到快进四环,程睿敏忽然对她说:“谭斌,路边有麦当劳,你去吃点儿早餐吧,再买两杯咖啡回来。”
谭斌答应着,在路边找到停车位停好车,头也不回地推开车门出去了。
等她吃完简单的早餐,提着几杯咖啡走回来,却隔着车窗看见严谨靠在程睿敏的肩头,双手将一张信纸遮在脸上。而那信纸的中间,有一块湿润的阴影,正在越扩越大。
谭斌不敢开车门,更不敢进去,只是呆呆地望着两人。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男人无声的痛哭,所以不知道突然见到竟会令人如此震撼。车窗内的程睿敏抬起头,两人的视线纠结在一起,皆是百感交集的模样,最后程睿敏撩起自己的风衣,挡在严谨的头上。
雨下得渐渐急了,路上有了积水,雨丝落在地上,泛起一个又一个的水泡。碧桃的花瓣在急雨中凋落,红白粉绛,落英缤纷,带着难以挽留的遗憾顺水而去。
季晓鸥被葬在西山一个风景秀丽的墓园里。
严谨蹲下身,将一束白玫瑰放在她的墓碑前。他知道自己来晚了。明知道晚了,却还要来。因为他居然还希冀着会有奇迹发生,仿佛见不到她的墓碑,她已经离开这件事就不是事实。如今终于面对着她,他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跳到疼痛,像是被活生生绞碎了。
这时,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问他:“你是严谨?”
严谨抬起头,看到一个身穿白衬衣的清秀女郎正低头望着他。
“你是严谨?”她再次问道。
“是的。您是?”
她将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手里握着一束小小的野花,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她将野花挨着那束白玫瑰放好,然后对严谨说:“我是晓鸥的朋友,专门在这儿等你。她曾托付给我一件事,我要离开中国了,所以把它再交还给你。”她取出一张银行卡,放在严谨的手心里,“交给你了,为她接着做下去。”
严谨托着那张卡,尽管满心迷惑,但这个女郎身上有股奇特的气息,让他一时间语塞,竟不知从何说起。
白衣女郎站起身,年轻的外表,声音中却有着千帆过尽的沧桑:“其实我来这里,是想跟你说句话。一段感情,若没有经历过生活的琐碎,没有经历过现实的磨难,没有被磨光爱情原本的样子,爱,就停在它最美好最纯粹的那一刻,让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爱过的美好的那个人,从来都没有变过。其实这样,比起世间太多被时间和现实摧毁的感情,也不算太差。”
她离开了,衣履翩然的背影消失在花间的小径上,仿佛她从来没有出现过。
已是傍晚时分,天边的晚霞烧成一片彤云。严谨蹲在墓前,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只是看着,看霞光一点儿一点儿地明亮,又一点儿一点儿地黯淡,看着成群的飞鸟掠过低矮的树丛回归巢穴,看着晴朗的天空从蔚蓝变成了深蓝,又从深蓝变成了墨黑。天还是从前的天,世界却不再是从前的世界,人也不再是从前的人。
他取出季晓鸥最后留给他的那封信。那封信现在皱巴巴的,上面蓝色的字迹被晕染得模糊一片,好多地方都看不清了,可是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一个字。
严谨:
你还好吗?
首先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其实这件事等落实了再告诉你更好,可是我实在忍不住,也许等这封信交到你手里的时候,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因为,很可能我已经为你找到真凶了,你很快就能恢复清白,恢复自由身,回到我们身边来。你安心等着好消息吧。
你之前让我做的事,跟你交代一下。
第一,马林的爷爷已送进养老院,马林父子俩已入土为安。
第二,湛羽的妈妈现在不肯接受我,但我找了个姐姐替我照顾她。至于谅解书一事,我不想听你的,假如最终必须上庭,我只听周律师的。
第三,基金一事,申请建立程序繁杂,正在进行中。你来负责给它起个名字好吗?“三分之一”的赢利,你完全不用担心,我很能干,替你解决了很多麻烦。我办事,你放心。只是你出来以后要好好感谢我,为它我简直操碎了心。
然后,是我们俩之间的事。这一年多的遭遇,让我看明白很多事。原来生命中并没有永远的相聚,也没有永远的别离。我们付出过的感情、珍惜过的相遇、曾经拥抱着以为可以永远在一起的人,有一天终于还是会失去,还是要无奈地说一声再会。我不想等到那一天才发现,我们爱得比自己以为的要深许多。所以,即使你的家庭、你的妹妹,将来会成为我人生路上的荆棘,我也不会轻易放弃你。
此时窗外正是雨后的午夜,新生的绿叶滴着水,风把玉兰的香味送给路人,而我领到的那一份暗香,已足够用来想念你。亲爱的,我想告诉你:我如丧失一切,还有上帝,我若迷失上帝,还能再找到你。
我在等你,等你回来。
晓鸥
每一次打开这封信,他的手就像现在这样微微地发抖。重复了无数次,梦里梦外都经过了,依然会发抖。他想起一年前第一次见到她,她走在他的前面,回头来朝他启齿一笑。他看了她一眼,很长很长的一眼,为她美好的身材和炫目的笑容而惊艳。她那时候很美,他连她当时头发的式样,身上穿的衣服都记得清清楚楚。她走过来告诉他,他的前门拉链开了,他为她漂亮的五官里唯有嘴巴过大而惋惜,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咧开嘴露出白牙大笑的时候,有多么美,她的笑容就像是刚睡醒的孩子。
严谨到现在都记得她那时的笑。他抬起头,睫毛上不知何时沾上了水珠,让他一眼看出去,无论什么,树丛、孤鸟、弯月、群星……看什么,什么都带着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