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说书人(1/2)
人类创造了怎样的世界?
人类为何如此深信自己不但控制了世界,还能赋予世界意义?
而人文主义(也就是对人类的崇拜)又是怎样成为所有人最重要的宗教的?
狼或黑猩猩等动物,都活在一种双重现实之中:一方面很熟悉外在的各种客观实体,比如树木、岩石和河流;但另一方面,也知道自己的主观体验,比如恐惧、喜悦和欲望。相较之下,智人则是活在一种三重现实之中。除了树木、河流、恐惧和欲望,智人的世界还有各种关于金钱、神、国家和公司的虚构故事。历史逐渐展开,神、国家和公司的影响也就不断增长,而河流、恐惧和欲望则成为被牺牲的代价。世界上还是有河,人类也依然被恐惧和欲望所驱使,但是耶稣基督、法兰西共和国、苹果公司都学会了如何建起水坝将河流据为己用,以及如何控制我们最深切的焦虑和渴望。
到了21世纪,新科技可能会让这些虚构故事更为强大;为了了解我们的未来,就必须回顾耶稣基督、法兰西共和国和苹果公司等的故事,看看它们究竟如何得到了这么大的力量。人类认为自己创造了历史,但历史其实是围绕着各种虚构故事展开的。单一人类个体的基本能力,从石器时代以来并没有多大改变,真要说有什么改变,也可能只是在衰退。但是各种虚构故事的力量在增强,它们推动了历史,让我们从石器时代走到了硅时代。
这一切开始于大约7万年前,认知革命让智人开始谈论只存在于人类想象之中的事情。而在接下来的6万年间,智人编织出许多虚构故事,只是这时的故事仍然规模有限、流传不广。某个部落里崇拜的先祖精神,可能到了隔壁部落就已经一无所知;某个地方能用作流通货币的贝壳,翻过一座山脉就可能毫无价值。但仅仅像先祖精神或是有价值的贝壳这种虚构故事,就已经能促成几百甚至几千个智人通力合作,远超过尼安德特人或黑猩猩,这都赋予了智人极大的优势。然而,只依靠狩猎或是采集并不足以支持城市甚至王国的运作,因此只要智人仍然是狩猎采集者,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大规模合作。正因为如此,石器时代各种神、精灵和恶魔,说起来也并不强大。
到了大约12万年前,农业革命拉开序幕,为人类提供了必要的物质基础,能够扩大并强化人际网络。有了农业,就有可能养活拥挤城市里成千上万的市民,或是纪律严明的军队里成千上万名士兵。然而,这种人际网络也遇到了新的障碍。在维护这种集体神话、组织大规模合作的过程中,早期农民只能依赖人脑的数据处理能力,但人脑的能力实在有限。
农民深信各种伟大神祇的故事。他们为自己最敬爱的神兴建神庙、举办庆典、甘心奉献,双手送上土地、什一税或是各种祭品礼物。发端于约6000年前的苏美尔文化,城市开始形成,而此时的神庙不仅是信仰中心,也是最重要的政治和经济枢纽。苏美尔诸神的功能,很类似于现代的品牌和公司。今天,公司是个虚构的法律实体,它能够拥有财产、借贷、雇用员工、开设经济企业。在乌鲁克(uruk)、拉格什(gash)和舒鲁帕克(shurupak)等古城里,神也是个法律实体,能够拥有田地和奴隶、发放和接受贷款、支付薪资以及建造水坝和开筑运河。
因为神不会死,也没有后代互相争夺遗产,于是就累积了越来越多的财富和权力。越来越多的苏美尔人发现自己成了神的员工,拿着神的贷款,耕作着神的土地,也得向神缴纳什一税。就像现在有人是谷歌公司的员工,有人是微软公司的员工;在古代的乌鲁克,可能某个人是恩基神的雇员,而他的邻居则在伊南娜(anna)女神的手下。恩基和伊南娜的神庙刻画了乌鲁克的地平线,神的标志也出现在建筑物、商品和衣服上。对苏美尔人而言,恩基和伊南娜再真实不过了,就像我们眼中的谷歌和微软一样真实。与先前石器时代的鬼魂和神灵相比,苏美尔的神已经是非常强大的实体。
不用说,各种业务当然不会由神亲自动手,它们根本只是人类的想象,也只会出现在想象之中。所有日常业务都交给神庙的祭司(正如谷歌和微软也需要有血有肉的人来管理其业务)。然而,随着神名下的财产和权力越来越多,祭司开始无力应付。虽然祭司可能代表了神威浩荡的天空之神、无所不知的大地女神,但自己毕竟还是血肉之躯,他们很难记住,究竟哪些是伊南娜女神的庄园、果园和田地?伊南娜的哪些员工已经领了薪资?伊南娜的哪些佃户还没支付佃租?这位女神对债务人又收了多高的利率?正是这一主要原因,使得无论是在苏美尔还是在全球其他地方,即使农业革命已经发生数千年,人类的合作网络还是迟迟无法大幅扩张。可见,没有幅员辽阔的王国,没有遍及四海的贸易网络,也就没有全球信仰的宗教。
障碍终于在大约5000年前被打破:苏美尔人发明了文字与货币。这两者就像双胞胎,同时、同地由同一父母产出,让人突破了人类大脑的数据处理限制。文字和货币让人类开始能够向成千上万的人收税,从而组织起复杂的官僚体系,建造出幅员辽阔的王国。在苏美尔,这些王国都是由同为人类的神职领袖来领导,以神的名义统治管理。在邻近的尼罗河谷则更进一步,将神职领袖直接与神结合,创造出一个活生生的神——法老。
在古埃及人的概念里,法老不只是神的代理人,更是一位真真正正的神。整个埃及都属于这位神,所有人都必须服从他的命令、缴纳他定下的税款。在法老统治下的埃及,就像苏美尔神庙的情形,神并不会亲自管理他的商业帝国。虽然有些法老铁腕统治,有些法老歌舞升平,但不论哪种情况,实际的行政管理事务还是交给手下几千名能读会写的行政官员来处理。正如其他人类一样,法老有着生物的身躯,也就有着生物的需求、欲望和情绪。但这个“生物的法老”根本无足轻重;真正统治尼罗河谷的,是那个想象中的法老,他存在于数百万古埃及人口口相传的故事之中。
法老自己安坐于首都孟菲斯,在宫殿里吃着葡萄、与妻妾调情,而他手下的官员则在整个王国四处奔波,从地中海沿岸至努比亚沙漠。这些官员计算出每个村庄必须上缴的税款,记录在长长的莎草纸滚动条上,再送到孟菲斯。如果孟菲斯下达了一项书面命令,要求为军队招募士兵或为工程征集工人,官员就会努力补齐所需人数。他们会计算王室的粮仓里有多少小麦,清理运河和水库需要多长工期,又该把多少猪鸭送往孟菲斯,好让法老及其后宫嫔妃大快朵颐。就算这位肉身之神死去,把整个身体做了防腐处理,用极尽奢华的丧葬仪式一路送到孟菲斯市郊的王室墓地,整个官僚体系依旧正常运作。官员还是继续写着滚动条、收着税、下达着命令,继续推进这部法老机器的齿轮顺利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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