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汉池(1/2)
罗汉埔确实有许多的罗汉脚,到底是因为有许多的罗汉脚所以叫作罗汉埔,或者是因为叫作罗汉埔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的罗汉脚,已经没人搞得清楚了。罗汉埔的女孩子本来就不多,长大了以后大多也是嫁到邻村他乡。罗汉埔的罗汉脚就愈来愈多了。
第一代的罗汉脚像老雕刻师傅国彰仔和净业老和尚他们已经凋零殆尽了;第二代的罗汉脚包括打铁仔的、卖豆腐的、搓草绳的和补破鼎的这群也老了,白天里不再到处耀武扬威乱吹牛,到了夜里也不再左顾右盼斗志昂扬了。
第三代的罗汉脚当中,比较出名的是建兴师傅、如因法师和林大手。
自从国彰仔死了之后,建兴仔便继承了雕刻店,成为建兴师傅,相熟的人还是叫他建兴仔。有媒人找上建兴仔,要帮他找个牵手1 ,他总是摇摇头,推说店里生意不好,这事还不急。店里生意不好是真的,找个牵手这事其实他很心急,但心急也没有用。他中意隔壁的小月娘,打从小就喜欢,可是现在小月娘走上了她母亲的老路,成了喜春楼的头牌酒女。建兴仔的心底凉了大半截,可是还抱着一丝丝希望的余烬,总想着哪天能轰轰烈烈地烧出它一片大火来。
为了奉养老迈的祖父母,和长年卧病的母亲月娘,小月娘终于被喜春楼的老鸨子说动了,正式挂牌接客,不出几日便花名远播,成为头号红牌。
建兴仔的婚事拖延了跟小月娘有关,而雕刻店里的生意不好,也跟小月娘有关。
建兴仔继承了雕刻店,也继承了老师傅国彰仔的手艺,山水花鸟仕女神佛像无一不精,可惜风评不佳。人都说建兴师傅刻的头像一律丰腴美艳、若施胭脂,不适宜人家供奉,恐怕邪门。
建兴仔自己也知道这点,于是无话可说,只好接点散工碎活,度日无虞,若要娶亲,的确勉强。打从小当徒弟学刻工开始,建兴仔每天盼的就是隔壁的小月娘过来店里转的时候。小月娘一来,老师傅的心情也特别好,偶尔气氛热闹的时候,建兴仔也敢放下手上的刀槌,坐到小月娘旁边的木板凳上,一起喝茶吃饼,听老师傅说一段三国或是封神演义。过了几年,小月娘长得亭亭玉立了,建兴仔对这小姑娘更是念念不忘,朝思暮想,到了后来,刻出来的头像自然都像小月娘了。老师傅国彰仔已经看出这点,可惜来不及修正,他老人家便已驾鹤西归了。
国彰仔出殡的那天晚上,建兴仔整晚翻来覆去没阖眼。送老师傅上山的时候,建兴仔捧着神主牌位,打铁仔的那班罗汉脚仔扛棺材、撒纸钱,一直到了在老师傅的棺材上撒一把土的时候,建兴仔才忽然号啕大哭,跪地不起,前脑勺扑倒在刚翻开来的碎石黄土堆上一连撞了几十下,才被众人拉住了。打铁仔的二十多年没哭过了,见到此情此景,也背过身子去擦眼泪;搓草绳的收起了用来把棺材吊进墓穴里的粗草绳,腮帮子绷得紧紧的;卖豆腐的蹲在坟边,神情麻木喃喃自语着:“国彰师啊,后世人2 吥通3 搁再来做罗汉脚仔,卡早4 去出世卡好命咧,吥通搁再来啊……”只有补破鼎的比较释怀一点,他走近建兴仔说:“恁老师傅收你这个徒弟仔也不枉这一世人了……”
下山的时候,建兴仔捧着神主牌位,打铁仔的跟他说了一句话:“昑嘛5 换你困肖楠板了,后摆,恁老师仔的名声就要靠你传落去了。”
夜里,建兴仔在国彰师傅的牌位前上了香,红了眼眶。他坐在老师傅生前睡觉的肖楠板上,感觉细密油亮的木纹像婴儿皮肤一样光滑,手掌抚在木板上,好像还温温的。老师傅生前用了一辈子的那副拐杖还靠在床板边,建兴仔躺下身来,头靠在老师傅的竹枕上,脖子凉凉的,心里扎扎实实感觉到国彰师傅已经不在人世了。从前,他还当学徒的时候,打铁仔总喜欢调侃他:“死囝仔,什么时阵6 轮到你困肖楠板啊?”现在,他第一次睡在这肖楠板上,两眼睁睁看着头顶的杉木横梁,眼泪流到了耳轮里。
建兴仔这眼泪有一半是为自己流的。
还是当小徒弟的时候,建兴仔曾经做过最美的一个梦,就是早日出师,然后娶隔壁的小月娘为妻,再生个小娃儿,让老师傅国彰仔享几年清福,过几年含饴弄孙的好日子。有时,想着想着入迷了,建兴仔连小孩的名字都想到了,想到了却又觉得不妥,在心里头改来改去,改到后来,又举棋不定,觉得同时有好几个满意的又割舍不下了。为人刻牌匾时,若是刚好刻到和小孩名字同音或同字的,脸上还不知不觉地笑开了。
这一晚,建兴仔一整夜没阖眼。原先他是感念老师傅国彰仔的栽培之恩,直到泪流满面,没想到哭过之后,心底舒服了,精神也好了,于是不知不觉心思便穿墙而过,放在隔壁的小月娘身上了。建兴仔提醒自己不该在师傅出殡的当天晚上便不停想着那些男女之事,然而越是叮咛自己,心底便想得越厉害,背脊骨下方的肖楠板就变得更加硬邦邦的、凉飕飕的,叫人手脚冰冷、口干舌燥。
建兴仔从肖楠板坐起身来,将老师傅的一双拐杖收到堆杂木的黑暗角落里去,用铁钳子夹几根木炭生火烧水。火舌从烧水的胖陶壶底下蹿上来,这个陶壶,他和师傅共用了这么些年,现在师傅走了,倒显得壶身过大了。这一烧水,建兴仔心底就更想着小月娘了。早几年,小月娘还常来雕刻店里消磨时间,她最爱帮老师傅看火烧水,烧完了水就撒一把茶叶梗子进去焖出一大壶苦苦甘甘的茶水来,再用一块抹布包住提把,把茶水分到三个粗茶碗里,水蒸气从收口的茶碗上冒出来,看起来热热闹闹的。
一颗火星从火炉里蹦到地上,由红转黑,由黑变白。建兴仔的眼皮眨了眨。
可惜,小月娘从来没有思慕过建兴仔。
早些年,小月娘还常常来雕刻店里转的时候,她心底中意的就是自家对面大悲寺的如因法师。彼时,如因法师尚未剃度出家,还是在家人打扮,大家都叫他克昌仔。克昌仔生得英俊挺拔,颇具威仪,有好事者想促成这份姻缘,打铁仔的也自告奋勇到寺里提亲去了,结果净业老法师一口气在佛桌前趺坐了三天,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打铁仔的无功而返,这事从此没有人再提。
小月娘想是心里受了刺激,从此便不太出门了。
老雕刻师傅国彰仔过世之后,建兴仔还对小月娘抱着很大的希望,每天认真工作,可惜口碑不佳,生意始终好不起来。如是过了几年,小月娘走向喜春楼,建兴仔则走向菜脯寮的私娼馆,步上了打铁仔那群罗汉脚的后尘。
在罗汉埔最出名的三位罗汉脚当中,如因法师是吃斋念佛不近女色的,其余两个,建兴仔和林大手则都是扎扎实实嫖出名来的。
林大手的先人正是罗汉埔的大有钱人林大柿。那年,林大柿梦中经神明指点,若想得子,须到本地矮厝巷礼敬诸佛方能如愿。梦醒,林大柿遵嘱寻来,矮厝巷果然有出家比丘,正是净业法师。后来林大柿又得一梦,若欲求子富贵,还得造池放生,并于池上设十八罗汉趺坐像。隔年,林大柿果然一举得子,罗汉池也造好了,放生法会也办过了。林大柿中年得子,疼爱非常,取名林小可,族人奴仆皆视为至宝,宠爱有加,五岁以前,林小可总是被人抱在手上,几乎不曾下地走路。得子之后,林大柿家道益兴,林场油厂及各色作坊也都生意兴隆,一时家业盛况空前。人都说这是因为林小可天生带财的关系。
为了延续香火,未及弱冠,林大柿就为林小可娶亲了,对方是个教书先生的女儿,长得眉清目秀,很识大体。这女孩也很争气,过门之后第二年就替林家添了香火,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金孙,便是林大手。
林大手人如其名,天生一双大手,花起钱来也很手大,往好处想,可说这人天性慷慨,颇富侠义之心;若往坏处说,这人也不无几分挥金如土的败家之相。但是林家三代单传,林大手有林大柿撑腰,自然是如鱼得水,凡事逢凶化吉了。
林家的祖业有林大柿和林小可掌管着,林大手在这方面倒也插不进他的大手,正好成天游荡、呼朋结党,日子过得倒也非常惬意。
第一回上喜春楼,林大手就觉得相见恨晚。喜春楼的老鸨子和姑娘知道他是林大柿的金孙,都使出浑身解数侍候得好好的。林大手给起赏钱也不负众望,皆令欢喜,因此人缘极佳,在罗汉埔远近驰名,无人能敌。从此,林大手在喜春楼夜夜笙歌,天天报到,就当上班似的。日子久了,林大手对喜春楼的庸脂俗粉也感到几分乏味了,这时,小月娘出现了。
小月娘挂牌接客的第一天,便是侍候林大手。老鸨子将清丽脱俗又艳光照人的小月娘带到林大手面前时,林大手顿时惊为天人,大手往酒桌上一拍,拍断了一双象牙筷子。
当天晚上,林大手就彻夜不归,通宵饮宴,并且出了一个好价钱让小月娘开脸了。
这事隔天就传遍了罗汉埔。
罗汉脚们心事重重,全都放下了手边的工作,聚集到罗汉池来了。
打铁仔、卖豆腐的、搓草绳的、补破鼎的全都来了,他们有气无力地倚在石栏边,像池面上的乌龟一般抬头望着天上缓缓飘过的云朵。
这群人已经有好长一段日子不曾聚在罗汉池边了。过去,即使要聚在池边,也是等到明月高挂的时候,由打铁仔的带头,众人先在池边喝几口酒,然后拎着酒瓶,在月色底下穿过一大片菱角田,往菜脯寮的私娼馆迈进。现在,大白天的,这群罗汉脚像四条老狗似的围在池边晒太阳,此情此景,倒是令众人都觉得似曾相识,却又陌生得很。
照例又是打铁仔的先燃起了雄心壮志,他又转头对众家兄弟说起了那重复了不知多少年的老调:“一枝草,一点露。”于是打发众人各自回去剃头洗澡,约好了晚上带足了钱到罗汉池边集合,再到私娼馆去逞一次英雄。
夜里,天顶的月娘刚刚从大悲寺后面探出半张脸的时候,罗汉池边又聚集了四条罗汉脚仔的黑影。
在月光的照映下,四条黑影从罗汉池边的菱角田埂路上走过,步伐不像当年那般敏捷了。一瓶米酒从最前那个人传到后面,再从后面传回来。穿过人家农舍的时候,围墙背后的狗儿似乎也对这群临老入花丛的罗汉脚仔们不太满意,吠叫得特别凶猛。打铁仔的和补破鼎的各自从地上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块往围墙里砸去:“干恁老岁仔7 咧,恁是呒8 欢喜是呣……”
到了菜脯寮,老娼头与罗汉脚们多日不见,又看众人都梳洗打理妥当,似有备而来,便也不曾怠慢,立刻趋上前去调笑:“唉哟,迮久没看见,想说恁拢抬去种了咧,没意到老岁仔搁会剥土豆9 哦……按怎10 ?等一下是吥通软脚哦。”
打铁仔的他们四个被老娼头说中了心事,一个个都低下头去,也不知道来人是春花还是秋月,只有硬着头皮任姑娘们像牵老牛似的带进小隔间里去验明正身了。
一进小间,老罗汉脚们形单影只,悉皆垂头丧气、有勇无谋,又怕草草了事,受同伴讥笑,只好死赖在床上埋头苦干,受姑娘们白眼,只当作花钱消灾吧!
完事之后,四条黑影就着黯淡的月光,顺着原路打道回府,一瓶米酒头仔继续从前面传到后面,再从后面传回到前面。田埂上的人影歪歪倒倒的,然而却安安静静的,经过人家农舍的时候,狗也不吠了,连从鼻管里挤出一丝丝疲困的低鸣聊备一格也无。
打铁仔的在前,补破鼎的殿后,走着走着,菱角田的那头出现了一个晃动的黑影,似人非鬼,踉踉跄跄往众人的方向走来。
彼时,打铁仔的扬手示意众人停下,用手掌贴在脑门上,向前看斟酌去,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同住矮厝巷的雕刻师傅建兴仔。建兴仔手上也拎着一瓶米酒,边走边灌,迎风走来,短上衣的下摆偶尔被吹起一角又垂下来。
建兴仔愈走愈近,打铁仔的已经可以看见从他歪歪的嘴角淌下的一条酒印子了。
老罗汉脚们不知不觉跨了一步靠到田埂边上,好像四根破烂的稻草人。
众人面面相觑。
建兴仔已经喝红了眼,一身酒气快要从耳洞里冲出来了。他打四位前辈面前走过,用混浊的眼珠子看了打铁仔的一眼,又灌一口酒,自顾自地继续往菜脯寮走过去了。
众人目迎目送,待建兴仔走远之后,又一齐走回到小路当中,闷着头往矮厝巷的方向走回去。
“干,猴死囝仔也不会打一声招呼,给恁爸当作看到鬼是呣?”打铁仔的走出几步远,心有未甘地发作起来。
“猴囝仔?人昑嘛也会开查某啰,嘿,嘿,这不成子&9322; ,好的不学,歹的学透透。”卖豆腐的言下之意,除了自我消遣,还带有一丝丝羡慕的成分在里面。
“要呒你要叫人创啥?每天吃饱闲闲绑一粒卵芭做痟狗哦?”搓草绳的也为建兴仔说话了。
“一枝草,一点露啦,恁烦恼人还未嫁就大肚?人不风流枉少年,恁大家卡恬咧卡无蚊&9323; 啦……”补破鼎的这话把打铁仔的嘴角堵得死死的,众人于是又沉默下来,继续往前走。走到罗汉池边的时候,也不像早几年那样意犹未尽地还要逗留在池畔嬉笑怒骂好一阵子,或是拍手唱几句从私娼馆学来的歪歌,更没有兴致拉下裤子往罗汉池里的放生龟头上喷尿了。
月娘高高挂在不远处大悲寺的瓦顶上,更远处的树顶上镶了一层银白色的亮光,打铁仔的忽然伤感起来,顿觉岁月不饶人,自己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再看几次满月?况且,就算再熬个十八年,横竖也变不成一条好汉了,于是幽幽叹道:“早知卡早去跟老和尚学做和尚就好了……”
打铁仔的这话说完,众人不约而同地往月光底下的大悲寺看去,仿佛都看穿了那堵墙壁,还看见年轻的如因法师正躺在禅床上睡得香甜呢!
彼晚,建兴仔在私娼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事隔天就传遍了整个罗汉埔。
溪边洗衣服的阿嫂们听到了风声,不停地交头接耳,讲话声音压得低低的,笑起来又比火鸡母还大声,气氛热络得连溪水从她们面前流过都要上升个好几度。
建兴仔那晚的确是身手不凡,算是给罗汉脚们争光了。
菜脯寮的老娼头逢人便说这个少年仔好像是来抽税的,姑娘们无一幸免,到了后来,要不是自己躲得快,恐怕也要被建兴仔给抽干了呢!老娼头这一说,每每惹得众人哈哈大笑,有些不识相的熟客人就抬杠了:“抽干就抽干了,反正老古井里面也呒多少水可抽啦!”这一说,连手下的姑娘们也笑得东倒西歪了,老娼头又表演一段恼羞成怒:“笑恁祖妈,恁是给天借胆,活得太久嫌艰苦是呣……”
从此,建兴仔的名声不胫而走,很快地,便与林大手一样嫖名远播,不相上下了。不同的是,林大手是罗汉埔大有钱人林大柿的金孙,走跳的是贩夫走卒上不起的喜春楼,包的是头牌酒女小月娘,所以人称风流倜傥、潇洒出尘。而建兴仔跑的是私娼馆,赚的是零工钱,于是倒成了乡人用来告诫小辈的活教材了:“恁大家要学好样,吥通学这个建兴仔吃饭配菜脯,存钱开查某。要知影,查某洞是害人缝,做人要卡规矩咧,吥通反形去。”
这些话说得挺刻薄,不过,建兴仔“吃饭配菜脯,存钱开查某”的窘状倒是一点不假。
打从小月娘在喜春楼让林大手开了脸的第二天晚上算起,菜脯寮的私娼馆就成了建兴仔的第二个家,平日刻花板雕花堵赚来的辛苦钱全都孝敬老娼头和她的姑娘们了。老娼头对建兴仔也热络得很,仿佛是自己的干儿子似的。那些卖身的姑娘们可就不这么想了,她们看建兴仔来了,一个个都如临大敌,生怕被这头猛兽相中,少不了一顿活受罪。建兴仔也知道这些姑娘们都躲他,所以每次上菜脯寮就轮流挑不同的姑娘。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