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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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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全身赤裸,趴在滚烫的沙子上,两腿舒展地伸开,长发在风中飘拂,脑袋向后仰着,双眼紧闭。她像是沉浸在隐秘的思索中,远离尘世,在加利福尼亚州靠近墨西哥边境的沙丘上静静栖息,毫无雕饰,唯余自然之美。她不佩首饰,头上也不戴花朵;沙滩上没有足印,毫无时间的痕迹,这是张完美的照片。不过,17岁少年汗津津的手指破坏了画面的美感,他攥着照片,眼里涨满青春期的渴望与情欲。

这张照片刊在摄影艺术杂志上,是他刚刚在芝加哥城郊瑟马克路拐角的报刊亭买来的。这是1957年的一个傍晚,冷风呼啸,哈罗德·鲁宾却感到体内热度不断上升。他站在报刊亭后面路旁的街灯下,仔细研究着这张照片,对往来车辆和行人的声音充耳不闻。

他迅速翻着书页,看看其他的裸体女人,判断自己对她们感觉如何。从前有几次,他慌里慌张地买了一本杂志后大失所望,因为这种书都是偷偷出售的,没办法预览里面的内容是否合口。像《阳光与健康》里那些打排球的裸体主义者——50年代唯一让阴毛入镜的杂志,可是她们也太壮了点;《现代男性》里笑容可掬的艳舞女郎,诱惑的姿势又太急切;还有《经典摄影》里那些模特,根本是镜头下的傀儡,在艺术的阴影中丧失了生气。

虽说这些杂志也能让哈罗德·鲁宾在独处时获得满足,但很快它们就被贬到卧室衣柜里的一大堆杂志底下。这堆书的最上面则是经受住检验的几本,女人们或表现某种情绪,或摆出某种姿势,但都是立即就能刺激他兴奋起来的;更重要的是,效果颇能持久。他要是在别处有了新发现,可以几周或几个月把它们冷落在衣橱里。可没有新发现的时候,他总是有家可回,在纸质的后宫里与哪位宠妃重燃爱火。这种快感与他和莫顿高中女友的性生活相较,当然有区别,可也并非水火不容。这两种快感多多少少交融在一起。女孩父母不在家,他俩在沙发上做爱的时候,他时常会想着杂志里更加成熟的女性。他自己看杂志的时候呢,则会回忆起和女朋友在一起的时刻,她脱了衣服的样子,她身体的触感,还有他们一起做过的事情。

不过最近,可能是因为觉得坐立不安、心神不定,总想着退学、甩了女友、加入空军吧这些事,哈罗德·鲁宾离芝加哥的现实生活愈发遥远,愈发耽于幻想;当一位特殊女性的照片出现在他眼前时,此类症状尤其严重。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个女人已十分痴迷。

这个女人就是他刚刚在杂志上看到的,沙丘上的裸女。几个月以前,在一本摄影季刊上,他第一次注意到她。她的身影也曾出现在几本男性刊物、冒险杂志以及裸体挂历上。她很漂亮,身体线条富有古典美,脸庞充满无邪的活力,可吸引住他的并不光是她的美貌,而是笼罩在每张照片里的灵韵。她漫步在沙滩上也好,站在棕榈树下也好,坐在波涛拍打的石崖上也好,都带着一股不吝天性、慷慨展示自我的气息。即使有些照片里她遥不可及、飘逸脱俗,显得不食人间烟火,她身上的真实感依旧无处不在,让他觉得亲近。他也知道她的名字,是在题图里看见的,他十分肯定这就是她的真名,绝不像有些玩伴女郎 [3] 或者招贴画女郎那样对想要撩逗的男人隐去真名,取个花里胡哨的假名。

她叫黛安娜·韦伯,家在马利布的海滩上。据说她是个芭蕾舞演员,哈罗德认为这解释了她在镜头前摆某些姿势时老练的身体掌控能力。比如他现在拿的这本杂志的一页上,黛安娜·韦伯简直像杂技演员似的,在沙丘上优雅地站着,两臂伸开,一条腿高高抬过头顶,脚尖笔直指向无云的晴空。下一页上呢,她侧身躺着,臀部浑圆饱满,一边的大腿稍稍抬起,几乎盖不住耻骨,胸部袒露,乳头坚挺。

哈罗德·鲁宾飞快合上了杂志。他把杂志塞到教科书中间,一股脑儿掖在胳膊底下。天已经晚了,他马上就得回家吃晚饭。一转身,报刊亭那个抽烟的老头正对着他挤眼,哈罗德没理会。他把手深深插进黑色皮大衣的口袋,朝家的方向走去,特意留长、梳成猫王“鸭屁股”式的金发扫着竖起的衣领。他决定步行回家,不乘公交车,因为他不想和人有近距离接触,不想让人侵入他私密的内心世界,他正急切地盼着晚上,盼着父母睡熟后,独自与黛安娜·韦伯在卧室里的那一刻。

他走在橡树园大道上,接着拐向北边的二十一街,走过路边的平房和稍大些的砖房。伯温这一带的住宅区很安静,离芝加哥市中心有30分钟车程。住在这里的人十分守旧,勤劳节俭。很多人的父母或祖父母都是20世纪早期从中欧移民到这儿来的,从捷克斯洛伐克西部波希米亚来的人尤其多。这些人仍旧坚称自己是波希米亚人,不过让他们扫兴的是,如今在美国,“波希米亚”这个词总是和无忧无虑、沉溺毒品酒精的年轻人联系在一起,这些人整天穿着凉鞋晃来晃去,还看“垮掉一代”风格的诗。

在家里,哈罗德与奶奶最亲近,时常去看她。奶奶就生在捷克斯洛伐克,不过不是波希米亚地区。她来自捷克斯洛伐克南部的一个小村庄,那里靠近多瑙河与匈牙利从前的首都布拉迪斯拉发。她经常对哈罗德讲起,自己怎么14岁就来到美国,在那些暗无天日、拥挤不堪的工人宿舍里做女仆。这类宿舍是为成千上万来到密歇根湖沿岸工业城镇打工的斯拉夫人准备的,他们来到这里,在炼钢厂、炼油厂之类的工厂里干活,这些工厂都在印第安纳州,分布在东芝加哥、加里和哈蒙德周围。那会儿住宿条件实在是太拥挤了,她说,去打工的第一家宿舍里,四个白班的工人租了四个晚上的床位,四个夜班工人呢,又租了这四个床位,白天过来睡觉。

她说这些人受到动物一般的对待,自己过得也像动物,他们不被工厂老板剥削的时候,就去欺负像她这样打工的姑娘。女人们要住在这种地方,本来就够不幸的了。宿舍里的男人们总想抓住她,夜里她想睡觉的时候,总有人使劲敲她锁上的房门。最近一次她对哈罗德讲这些事的时候,他坐在厨房里,吃着她做的三明治,突然想到了50年前她的样子:羞答答的佣人姑娘,脸色苍白,和他一样的蓝眼睛,长发绾成发髻,年轻的身体穿着灰暗的裙子在房子里飞快地走动,躲闪着野牛一般的工人们朝她抓来的手指和粗壮的胳膊。

哈罗德·鲁宾继续往家走,胳膊下紧紧夹着教科书和杂志,他想起奶奶的回忆让他多么伤感,又多么着迷,他明白了她为什么只对自己说这些事。他是家里唯一真正对她感兴趣的人,肯花时间来大大的砖房里陪她待着,其他时候她都是独自一人。她丈夫,约翰·鲁宾,以前当过卡车司机,在货运行业赚了笔钱,白天在修理厂里看货车进出的单子,晚上就和秘书睡在一块儿。奶奶很不屑提到她,提到时就说“那个婊子”。这场不快乐的婚姻中唯一的孩子,哈罗德的父亲,完全被他父亲给控制了,长时间在厂里干活;奶奶又觉得哈罗德的母亲与自己不够亲近,不能对她诉说挫折烦恼。所以主要就是哈罗德,有时加上他弟弟,偶尔打破房子里盘踞的寂静无聊。而且,年龄增长,哈罗德的好奇心也更重,与父母和周围的人变得疏远,他逐渐成了奶奶的密友,疏离于自己的同伴。

从奶奶那儿他得知了不少父亲童年的往事,爷爷的过往,以及奶奶为何要嫁给这么一个暴君似的男人。约翰·鲁宾66年前出生在俄国,是个犹太小贩的孩子,2岁时就随父母迁到密歇根湖附近一个叫索比斯基的城市,这里是用17世纪波兰国王的名字命名的。鲁宾上了短短几年学,家里的窘境毫无起色,后来他因为和另外几个年轻人组织持枪抢劫被逮捕,争斗中还有一名警察中枪身亡。后来他假释出狱,几年里干过各种杂活。一天,鲁宾来到芝加哥,来看望已经结婚的姐姐,在她家他看上了照看孩子的年轻的捷克斯洛伐克姑娘。

后来再去的时候,他发现女孩一个人在家,她拒绝了他的进攻之后——像以前拒绝宿舍里的工人一样——他把她推进卧室,强奸了她。那时她16岁。那是她第一次性经历,还怀了孕。她吓坏了,身边又没有亲人或朋友能帮忙,于是听从主家的劝告,嫁给了约翰·鲁宾,不然他要因为以前犯的罪坐牢,而她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们1912年10月结婚,六个月后生了个儿子,就是哈罗德的父亲。

时间流逝,这段无爱的婚姻并无多少改善,奶奶说,丈夫总是打儿子,她去阻止也会挨打,他主要的精力都用来维护卡车了。后来他捡到了金饭碗,在为芝加哥的一家大型邮购商——施皮格尔公司做马车送货员之后,说服管理层借给他一笔钱买了辆卡车,开始了自己的货车运输买卖,这样施皮格尔公司就再也不用总养着几匹马了,据他说,马的送货效率远不如他。买了一辆卡车还清了借的钱之后,他又买了第二辆、第三辆。没到十年,约翰·鲁宾就有了一打卡车,包揽了施皮格尔在本地的所有送货生意,也接其他公司的活儿。

不顾妻子徒劳的反对,他把十几岁的儿子叫来车厂里做司机的帮手。虽然约翰·鲁宾这时挣了很多钱,对贿赂当地官员和警察也十分慷慨——他经常说“想要顺溜,就得抹油”,对家里的花销却出奇吝啬,还总说妻子偷他落在房子里的硬币。后来,他故意在家里各处丢下自己记得数目的零钱,或者把钱摆成特定的样子放在柜子之类的地方,想证明妻子拿了,或者至少是碰过那些钱,可从未成功过。

奶奶的这些回忆,加上自己对冷冰冰的爷爷的观察,让哈罗德对自己的父亲有了很深的认识。父亲44岁,沉默寡言,毫无幽默感,和钢琴上摆的那张照片半点儿也不像。照片是“二战”时照的,父亲穿着下士的军装,既洒脱又英俊,离家乡万里之遥。但即使哈罗德理解父亲,也丝毫不能减轻与他一同生活的压力,哈罗德走到自家所在的东大街时,已经能感到家里的焦虑和紧张了。他想,不知今天父亲又会教训他什么。

以前,要是父亲没挑剔他的功课,那就是嫌他头发太长,要么就是和女孩儿玩得太晚,还有裸体杂志——有次哈罗德不小心没关房门,被父亲看到杂志摊在床上。

“这都是些什么破玩意儿?”父亲问道,措辞绝对比爷爷婉转多了。爷爷一开口,就夹杂着能想到的全部淫言秽语,口气里带着深深的轻蔑,父亲的用词却更加克制,不含感情。

“我的杂志。”哈罗德回答。

“都扔掉。”父亲说。

“这是我的 !”哈罗德突然喊道。父亲好奇地看了看他,然后厌恶地缓缓摇着头,走出了房间。之后他们几星期都没说过话,今晚哈罗德也不想再被父亲撞见。他只希望平安无事,赶紧度过晚餐时间。

进屋之前,他看了一眼车库,父亲的车停在里面,是辆1956年出品的林肯,一年前,父亲以精心打理的1953年的凯迪拉克以旧换新来的,车身还闪闪发亮。哈罗德爬上后门的台阶,悄悄走进了屋子。母亲是个胖胖的、面色和善的中年女人,正在厨房里做晚饭;他能听到起居室里电视机的声音,看到父亲坐在那儿读着芝加哥《美国人报》。哈罗德冲母亲笑了笑,问了声好,声音让起居室里也能听见,可以算是对两人都打了招呼。父亲没有反应。

母亲对哈罗德说,弟弟得了感冒,正躺在床上发烧,不和大家一起吃晚饭了。哈罗德什么也没说,径直走进卧室,轻轻关上门。房间布置得很漂亮,有舒服的椅子、抛光的深色木材书桌,还有大大的维京橡木床。书本都整齐地摆在书架上,墙上挂着内战时期的剑和来复枪的仿制品,是父亲给他的,还有个镶边的玻璃箱,里面堆着哈罗德去年在手工课上做的几样钢制工具,在福特汽车公司赞助的全国比赛上得了奖。他还得过维博尔特百货公司颁发的美术奖,作品是一幅小丑的油画。他做木工活的才能最近也得到了发挥:他做了个木头架子,用来放摊开的杂志,这样看杂志的时候两手就能空出来了。

哈罗德把教科书放到桌上,脱下外套,打开杂志翻到黛安娜·韦伯的裸体照那页。他站在床边,右手拿着杂志,然后半闭上眼,左手轻拂过裤子前面,轻柔地触碰着性器。它立即就起了反应。他真希望现在能有时间,在吃晚饭前脱下衣服、满足自己,或者至少能从走廊溜到厕所里,在洗脸池前面来一发快的,把她的照片举到药柜的镜子前面,看着自己暴露在她的裸体之前,假装与她一同在沙丘上沐浴阳光,让她朝下看的可爱黑眼睛盯住他肿胀的下体,想象自己抹了肥皂的手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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