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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5 第十三街(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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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琳不介意住在第十三街。她所住的街区有一头是阿拉伯人开的西班牙式杂货店,另外一头则是给上了年纪的人去的酒吧。住在这里,她可以走路送贾法瑞上学。当然阿琳会希望隔壁废弃的屋子里不要有瘾君子(有几个快克可卡因成瘾的人最近把那儿当家住了下来),不过再隔几栋房也有小女孩在学拉小提琴就是了。

她的公寓也越来越像样子。原先这是一座希腊复兴风格 [1] 的宏伟建筑,共两层,是用砂岩盖的,两根圆柱支撑着前门的遮棚。一楼面向街道,有一对窗户就像相框,窗户上方装饰有尖尖的三角楣饰。二楼临街的窗户更大一些,装的是可以打开的合叶窗。不过“岁月不饶人”,房屋年久失修,每况愈下。楼下那两根柱子中就有一根的基底塌陷了,原本撑住的棚子也歪向一边。柱子、门廊跟窗户上的三角楣饰都一并漆成了灰色,对外则很惹眼地装了道铁栅栏门。阿琳不喜欢走前门的台阶进屋,油漆剥落不说,左右的扶手栏杆也不搭配。所以,她都是走侧门的。

阿琳一心想把公寓弄得更像个家。之前的租户留下一个大衣柜、一个梳妆台、一张床,还有一台冰箱。地下室的东西就更多了:餐盘、衣服,和一把带软垫的椅子。阿琳决心物尽其用,重新安排家具的位置,把新找到的盘子整齐堆放在她精美的瓷盘旁边。这些瓷盘是多年前一间家庭暴力庇护所送的。她睡靠外面的卧室,然后把里面的房间留给了两个儿子。她替他们摆好了一人一张单人床垫,衣服也整整齐齐地收进了梳妆台下的抽屉。接着她把音响从行李中搬出来,听起了老派的嘻哈单曲,她最爱图派克 [2] 的《抬起你的头》(“keep ya head up”)。她在厨房挂了幅不起眼的画作,上头有个黑人农夫在锄田,浴室的门上则贴着她在药妆店买到的“金玉良言”:昨日愁今日,今日全无事。

阿琳还在地下室翻出了其他东西:滚筒、油漆刷,和一桶五加仑的白漆。她把所有东西统统拖到楼上,裹上头巾,开始粉刷墙壁。她希望这屋子能焕然一新。做着做着,索性把通往二楼的楼梯间也刷了。大功告成之后,她点了根熏香棒来掩盖油漆味儿。环顾四周,她心满意足。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琳跟孩子慢慢在第十三街有了家的感觉。放学之后,当哥哥的乔里偶尔会找街坊的其他男生玩“丢罐子”游戏,弟弟贾法瑞则在一旁当观众。这个游戏需要一个篮球和两个压扁的汽水罐。乔里跟单挑的对象会在人行道上面对面,相隔几米站着,然后轮流用篮球瞄准对方面前的扁铝罐,打中就可以得分,越远的得分就越高。乔里身材瘦长,但缺乏运动细胞,主要是他的手臂跟手指好像要比身体的其他部位长得快。敏感的他为此穿了特别大件的长袖上衣跟外套,希望可以不被别人看出来。他完全不打理自己的头发,任其自由生长。他的个性十分随和,状态很放松、讨人喜欢。但如果事情牵扯到他最爱的妈妈,乔里就会非常较真。他不惜偷东西也要博得阿琳的笑容;要是有人欺负阿琳,乔里就会站出来捍卫她。有些生而贫穷的孩子会千方百计地想要搬家,而且搬得越远越好,但乔里完全没有这种想法,他觉得自己是为了妈妈跟弟弟才生在这世上的,他想守护他们。十四年来,他天天扮演着这个家里的男主人。

贾法瑞是个“大”孩子,至少在幼儿园班上他的个子最高。跟乔里的瘦长不一样,贾法瑞的胸膛跟肩膀都有肉多了,肩线轮廓分明。高颧骨让贾法瑞的脸显得十分有型,但辫子头永远是乱糟糟、看着需要整理的样子。无聊的时候,贾法瑞会去地下室或后巷“寻宝”,拖把的手柄、生锈的工具、狗链、胶合板等,然后拿这些东西当战车跟直升机打来打去。晚饭后,阿琳会看电视回放(并把声音转小),把贾法瑞的“个别化教育计划” [3] 评估表拿出来读一遍,还会翻一翻她的祈祷书。有些夜晚,她会爬上既没人住也没上锁的二楼,在那里待上一会儿。阿琳觉得楼上没有邻居这点很棒,她喜欢清静一点的环境。

有一天,阿琳的朋友送了只猫咪给她:一只黑白相间的“奶牛猫”。谢伦娜答应让两个孩子养猫后,乔里马上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不点”,拿餐桌上的剩饭喂它。每当小不点朝鞋带扑过去,或者把拉面面条给囫囵吞下肚时,乔里都被逗得很开心。贾法瑞会把小不点抱起来,然后用鼻子去磨蹭它的耳朵。不过兄弟俩还是最喜欢看到小不点抓老鼠。它会把老鼠拖到屋子的中央,然后用猫爪拍来拍去追打猎物。老鼠四处窜逃,想要摸清小不点的动向。啪!啪!小不点每拍一掌,屋里就会上演“翻滚吧!小鼠”的好戏。玩累了,可怜的老鼠就会钻到小不点前脚下藏起来,小不点也会让老鼠在那儿喘口气,暖暖身子。接着,小不点可能会把老鼠从身子底下叼起来,抛向空中,它觉得这样很好玩,所以如此这般,玩个不停……最后,老鼠躺在那儿一动不动,高傲的小不点则一脸嫌弃地看着自己的玩具,纳闷它怎么不反击了。

乔里推开家门,进屋第一句话就喊:“贾法瑞气喘发作了!”他陪着贾法瑞一路从学校走回来,阿琳则继续坐在双人沙发上,等着看今天刮的是“轻度、中度还是强烈台风”。如果只是稍微发作,贾法瑞的嘴巴会像离了水的鱼一样一开一合;严重一些时,他的嘴巴就会张成英文字母的“o”形;到了很严重的地步,他上下嘴唇就会向后翻,从满是牙渍的齿缝呼气。

走进门的贾法瑞嘴巴张成了o形。他把书包往后一甩,瘫靠在双人沙发上,模样就像刚爬完一整层楼梯的老人。

“贾法瑞,去拿我的包包。”阿琳说。

儿子点头朝卧室走去。等他出来,阿琳接过手包,抽出一支舒喘宁摇了摇。贾法瑞用嘴巴含住吸入器,深深吸了口气。但两个人没配合好、第一次他错过了时机。“把气吐出来,别再胡闹了。”阿琳有些生气。

第二次贾法瑞还是没有抓准时机,所幸第三次终于把药送进了肺里。吸完药后贾法瑞屏住呼吸,鼓起双颊,就像小孩跳进泳池前在岸上所做的准备运动那样。母亲阿琳则在一旁数,“一……二……三……”数到十后,贾法瑞吐气并重新换气,终于露出笑容。阿琳也对贾法瑞报以微笑。

她每天早晚都会让贾法瑞吸一次舒喘宁。睡前的“例行公事”则是用德国的百瑞牌(proneb ultra)雾化器来吸一种叫“强的松”(prednine)的类固醇。这台雾化器的配件包括塑料管线,另外还得戴上飞机机舱里的那种氧气罩,阿琳管这玩意儿叫“呼吸机”。贾法瑞的哮喘一直在好转,阿琳还记得贾法瑞以前每周都会被送去急诊。

贾法瑞的名字是他生父取的,但慢慢地,阿琳开始担心起他生父给他的不只是名字而已。他的生父有学习障碍跟情绪管理问题,而贾法瑞在学校也开始表现出类似的特征。他在阅读上的表现很好,但其他的科目则跟不太上。另外,他还会用手去推别的小朋友。学校有做过评估,但最终认定他还不需要额外加以关注。有老师建议可以让他服药控制,但阿琳对这种意见很排斥。“我不想让小孩吃药,尤其反对吃利他林 [4] 。我觉得他需要的是更多一对一的关心……在他跟心理咨询师见面、接受完辅导之前,我不想让他吃药。”

阿琳跟贾法瑞的生父是在密尔沃基梅费尔购物中心(ayfair all)里的电影院认识的,当时她是餐饮部的员工。“事情好像很自然就发生了,”阿琳回忆道,“但我们说不上在交往。”他们其实有试着认真发展,但阿琳发现对方有暴力倾向。总之,分手后没过多久,那个人就被抓去了监狱。除了把贾法瑞带到这个世上外,这位父亲还真没有给过贾法瑞什么。

阿琳自己的父亲也半斤八两。他把阿琳妈妈的肚子搞大后,人就跑了,结果她妈妈才十六岁就生下阿琳。当时阿琳的外婆在哥伦比亚圣玛丽医院(bia stary’s hospital)里的自助餐厅打工,阿琳的妈妈却深居简出,不太出去赚钱。她先是领政府的补助度日,之后嫁了个有稳定工作的老公。这位“老公”后来摇身一变成为牧师,而这也就是阿琳能不进教堂就不进教堂的原因。

十七岁离家的时候,阿琳把母亲逼她上学时穿的旧衣服一口气全扔了。“叮咚”,同学凡是看到她经过,就会拿她身上那条二手喇叭裤笑她。阿琳拿橡皮筋把裤脚扎住,而这却让她被笑得更厉害。后来她在高中毕业前辍学,但阿琳的妈妈一句话也没说。“她哪在乎这个。”

辍学后的阿琳找了份保姆的工作,并搬进了雇主家。也在这段期间,她认识了杰拉德(rald)的父亲。杰拉德是她一堆孩子里的老大,阿琳习惯叫他的小名“杰杰”(r-r)。在阿琳发现自己怀上杰杰的同时,她的男人也官司缠身。“我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跟一个老是进出监狱的男朋友交往下去,所以当有其他人出现时,”阿琳说的是杰杰的父亲在某次坐牢的期间,“我就离开他了。”

阿琳说的“其他人”,就是拉里(rry)。拉里是个精瘦的男人,眼神沉稳,眉宇开阔。拉里自学当技工,然后在后巷替人修车赚钱。到了发薪的日子,他会带阿琳去吃她最喜欢的中国菜。她会把长长的菜单从头到尾看完,但永远只点同一样东西:芝麻鸡。他们虽然穷但很相爱,很快阿琳就怀上了拉里的儿子。他们也给他取名拉里,但平时叫他博西(boosie)。后来拉里跟阿琳又生了三个孩子,分别是一女两男,其中小儿子乔里,名字是阿琳的妈妈取的,他们俩都觉得不错。

“嫁给我好吗?”某天拉里问。

阿琳的第一个反应是笑。她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就说了“不”。“他说的不是豪华的婚礼,甚至连去法院公证都不是。”阿琳还记得。但拉里是认真的。弄清楚这点后,阿琳收起笑容说她得考虑考虑。但让她裹足不前的不是拉里,而是拉里的母亲和姐姐。“她们老觉得自己懂得比我多……在她们眼里我永远不够好。”

那之后,拉里开始东游西逛,在家里待不住。这种情况几乎要把阿琳击垮,但只要拉里回来,她还是会为他敞开大门。在交往了七年之后,有一天拉里终于再也没有回来,这一次的“另一个女人”是阿琳当成朋友的人。

这都是陈年往事了。现在拉里偶尔会把车开到阿琳住处的外头,她会爬上他的厢式货车,然后两人一起兜风聊天,而他们聊的多半是乔里。拉里时不时会带乔里上教堂,或让儿子跟自己住一晚,有时他又会因为乔里在学校里惹了祸,把他打到嘴唇发肿。乔里要是在家附近看到开车经过的拉里会大喊,“那是我爸!”然后在后头追赶。

拉里把她跟孩子扔下不管的时候,阿琳正在机场旁边的门斯特套房酒店(astay suites)上班。万念俱灰之下,她辞掉了工作,开始靠社会福利救济金过活。过了一段时间,她找到了在“第三街码头”(third street pier)餐厅打扫的工作。但此时阿琳的妈妈突然离世,失去家人的痛苦将她淹没,工作也做不下去了。她很后悔回去靠领社会福利过日子,但那段时间对她来说真是暗无天日。

搬到第十三街的时候,阿琳领的是w-2t,这是因为她患有慢性抑郁症。2008年她领到的社会福利补助,跟十几年前,美国在推动社会福利改革那会儿没有两样:一天2065美元,一年7536美元。自1997年以来,全美各地(包括密尔沃基在内)的社会福利补助,几乎都停滞不前,但居住成本却大幅飙升。多年下来,主政者无一不知美国家庭不可能只靠社会福利补助金度日。 1 21世纪开始的头十年间,我们见证了房租与水电燃气费的大幅上涨,此前就已经不可能只靠福利金来支撑一个家了,在此之后不过是雪上加霜而已。

在“住”这件事上得到政府的补助,阿琳很早就断了这样的念想。要是能领到住房补贴券(hog voucher),或是能住进公共住房(public hog),那房租就只占她收入的30,这当中的差别就像是“穷归穷但能安稳生活”跟“被贫穷折磨到死去活来”,或者“在一个社区里落地生根”跟“四处流浪”,还有赚的钱“能多用点在小孩身上”跟“钱转手就得给房东交房租”的差别。

许多年前,阿琳才十九岁的时候,她曾经租到过一间政府补助租金的公寓,月租只要137美元。当时刚生下杰杰的她很庆幸自己不用再跟母亲同住,凡事可以自己做主。但这时在找室友的朋友叫她退租,她满口答应了。就这样,她从政府补贴的公寓,跳进了民间的租房市场,而这一跳就是二十年,想回都回不去。“我以为搬个家没什么关系,”她回忆道,“但我后悔了,每天都后悔。当时真是年轻不懂事!”说着说着,她开始摇起头来,仿佛要把十九岁的自己摇醒。“要是我脑袋清楚一点,现在我应该还住在那里。”

有一天心血来潮,阿琳跑了趟密尔沃基市府的房屋管理局(hog authority),去问申请租房补贴的排队名单。结果透明玻璃后的小姐告诉她:“名单根本没有动。”原来早在四年前就有超过3500个等待租房补贴的家庭。阿琳点点头,离开的时候双手插着口袋。 2 不过这已经是比较好的情况了,在美国一些真正的大城市里,比方说华盛顿特区,你要等的可能不是四年,而是几十年。在这些大城市,登记时你可能还是个带着小孩的少妇,等那份申请接受评估的时候,或许你已经当奶奶了。 3

阿琳的处境,也是美国大部分穷人的处境:他们没有公屋可住,也没有租房券可以补贴房租。每四户条件符合租房补贴的家庭,就有三户什么帮助都得不到。 4

如今想住上公屋,阿琳首先得存一个月的收入,缴给房屋管理局,这是她年轻时无故放弃补贴公寓而需付出的代价。再来,她得花两到三年等排队名单解冻,然后再耗两到五年等待排在她前面的申请表消化干净。最后她还得祈求上帝保佑,祈祷那些喝着不新鲜的咖啡、手卧沉甸甸的印章的人在审理她的申请书时,可以忽略过去她留下来的驱逐记录,以及他靠社会福利补助在民间租房市场勉强维生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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