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7 这就是美国(2/2)
大众仓储的柜台后面站着一名男员工。他手上戴着尾戒,顶着向后梳的油头,身上除了酒气,还混杂着便宜的须后水味。阿琳的仓储空间号码是c-33,大约三平方米。“这跟你的卡车后厢一样大,”男柜员讲话带着尾音拉长的美国德州口音,“只要你发挥创意,就一定够放。”东西的确轻轻松松地塞进去了。阿琳凑了21美元(为此她卖了些食物券和一台电暖器),付了一月的优惠价(二月仓储空间的租金就会跳回41美元)。但人算不如天算,阿琳没想到她还得买锁头,外加有8美元的保险费要付。这些钱临时叫她去哪儿生?柜台那位“德州哥”抬起饱经风霜的脸,对她说,他也落魄过。他不仅替阿琳弄来锁头,还在保险费上放了水。阿琳谢过德州哥,拖着脚步穿过寒冷的水泥空地,关上了c-33的橘色铝门。至少现在她的家当有家了。
那天晚上和那个周末,他们还是回到了十三街跟克里斯特尔一起过,睡的是地板。
阿琳又打电话给“旅馆”(lod)和其他收容所,但他们一如既常地人满为患。周一早上,她试着打给各处家暴收容中心,结果她在多年前待过的一间中心找到了房间,她曾在那儿躲过贾法瑞的生父。阿琳后来打电话给卡罗尔,要跟她说收容所的名字,还要商量拿红十字会津贴当押金的事。没想到卡罗尔说房子已经租给别人了。阿琳没有多问什么,但她猜应该是卡罗尔找到了更好的房客,收入比她多,又没有拖油瓶。阿琳有气无力地长叹一声,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又回到原点了。”她说。
闷坏了的阿琳把十三街公寓里剩下的东西全收起来。她拆下窗帘,还想起在克里斯特尔的衣柜里有些脏衣服。她和贾法瑞联手把小不点抱到楼上给特丽莎。
“拜托照顾好猫咪。”贾法瑞请求。
“我会的,宝贝,我保证。”特丽莎答应。
他想了想,然后又提醒一句:“要给它吃的。”
阿琳打算把她的双人沙发留下,自从克里斯特尔把沙发当床睡以后,它就已经塌了。除了双人沙发和四散在各处的几件衣服、毯子,还有坏掉的灯具,此地已是一片荒芜。阿琳忽然想起她买过一个5美元的转接器,能把炉子连接到燃气管线上。她叫乔里把转接器拆下来。这样的话,燃气炉就成了一堆废铜烂铁。
看到这一幕,克里斯特尔大喊:“这是我的家,给我滚出去!”克里斯特尔捡起阿琳的东西就往门外扔。“你的烂东西我一样都不要!弄得我这儿一塌糊涂!”
“臭死人的混账!”阿琳高声跟克里斯特尔针锋相对。
“你说我臭?那你身上穿的是谁的衣服?我的!我的上衣!……连着三天都穿我的衣服,去你妈的烂货!”
“再说我就扁你的臭嘴!”乔里大吼着跑来帮腔。他摆好架势,鼻子就要贴到克里斯特尔的脸了。
“我随时都可以收拾你!”他叫着,“我才不管什么鬼警察。”
突然间昆汀进到房里。他正好带准房客来看后面那套公寓,听到这里吵成一团,看门没关,昆汀自己就走了进来,顺势抓起乔里的衣领。“嘿!嘿!”他呵斥道。
乔里朝克里斯特尔冲了过去。“来啊!”他边喊边挥舞着拳头。昆汀把他拉了回来。克里斯特尔这时不退反进。“你看看你,小子,”她呵呵笑着说,“你以为自己是什么狠角色吗?还早呢!”
“不!不!”贾法瑞连声喊着。试着帮忙的他,抄起一根坏掉的浴帘支杆,往克里斯特尔身上打。阿琳抓住贾法瑞,把他拉出门外。在昆汀的驱赶下,乔里也开始朝门口移动,途中他还停下来赏了克里斯特尔的落地式电视一脚。
阿琳一家前脚才刚离开,克里斯特尔就追出前廊,继续把一家三口的东西往外丢。门前的草坪很快成了夜市摊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学校的课本、美好时光(precio onts)公司生产的“水滴娃娃”,外加一瓶古龙水。“你们以为自己碰不得吗?”克里斯特尔不甘罢休地喊着,“搞清楚这里是美国,是美国!”
阿琳的压力太大了,不然她应该想得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拔掉转接器,就是当着克里斯特尔的面落井下石。其实,阿琳不是没机会把场面圆回来。情况若是好一些,她们还能做朋友。有饭吃的时候、前途不那么迷茫的时候,她们可以好好相处。问题在于,阿琳身处这座城市的压迫之下,精疲力竭。今天克里斯特尔一拉出引信,她也只能跟着爆炸。 2
克里斯特尔有翻脸不认人的本事。在认识阿琳的前一年,克里斯特尔被临床心理学家诊断出有躁郁症、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反应性依附疾患、边缘性智能 [1] 、儿童时期遭忽视与性侵的症状,还有边缘性人格障碍的倾向 [2] 。
童年的阴影在她心里留下了烙印。“在人际关系上,克里斯特尔对预期会发生的拒绝、抛弃与伤害经验极其敏感,”心理学家在报告里写下这样的评语,“对于生命中重要的他者,她内心深处隐藏着巨大的怒气。一旦察觉出旁人不愿意或没能力回应她对于照料、安全感或自尊心的需求,这股怒气便会显露……她对于挫折、焦虑的忍耐程度不高,倾向于不假思索地将内心的纠缠化作具体的行动……她的心理防线随时都会崩溃。”同一份报告推测克里斯特尔的智商在70左右,并预期她会需要“长期性的心理卫生治疗与辅助性的专业协助,才有可能以成年人的姿态维系社区中的生活”。
但现实是,她在空荡的公寓里孤身一人。克里斯特尔扫视了一遍阿琳留下的东西。进到厨房后,她发现乔里匆忙中没来得及拿走的转接器,电线倒是被他切断了。克里斯特尔心想,反正她不打算煮东西吃,牧师说了要大家禁食。
[1] borderle tellectual functiong,指智商在71—84范围之间的个案,稍低于平均认知水平。边缘性智能人群通常在就学期间成绩较差,在一般生活中则无明显障碍。
[2] borderle pernality dirder,指介于健康、忧郁症、精神官能症、精神病这四者之间的边缘。患者会出现长期的不正常行为,如不稳定的人际关系,不稳定的自我认识,不稳定的情绪等。
注释
1 让自己变得“无家可归”,从而获得补助。参见adrian nile lebnc,randoe the uth bronx(new york:scribner,2004)。
2 身在严酷的环境下,人们的所作所为也会跟着残酷起来。“没有长时间挨过饿的人往往会低估饥饿的影响力,”心理学者ah马斯洛(ahaslow)说,“衣食无忧者被较高层次的需求控制。在他们眼中,这些需求才是最重要的。”很多思想家和所谓的大师们都没有意识到这点——他们想解释贫困社区的暴力问题,却从未设身处地地考虑,挣扎于匮乏和苦难的人身上,还会有多少的理智。
岁物丰成的年头,邻居全无龃龉。而若遇到饥荒,他们还是会为了从运粮卡车上扔出的面包互相撕咬、张牙舞爪。又或者按照马斯洛的说法:“一旦‘面包’没了,人就只有为‘面包’活了。”考虑低收入社区的暴力行径时,我们还要想到贫穷对人的压迫,以及严重剥夺带来的沉重情绪和认知负担。否则我们就无法真正掌握像阿琳和克里斯特尔这些人的生命经验。ahical review 50(1943):370-96,375,387关于人在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下做出的反应,参见elie wiesel,night(new york:bantus they carried(new york:first arer books,2009[1990]),64-81。
人会对像是饥荒、极度贫穷这类的结构性问题做出回应。让‘贫穷文化’(culture of poverty)一词众所周知的人类学家奥斯卡·刘易斯(oscar lewis)认为,一些思维定式、行为习惯会产生某种“意识”,反过来强化催生出它们的环境与条件。在“意识”的作用下,这些行为和思想构成了一种近乎于“文化”的东西。在某种文化模式下,人的言与行不断趋同;它不会稍纵即逝,或因势而动。但刘易斯的这个模型忽略了在人与结构性问题间占有一席之地,并决定了各族群的语言/习惯/信仰系统/行为举止孰强孰弱的各种社会与政治体系。
在穷乡僻壤那些教学资源匮乏的学校,学生的常用语言匮乏、批判思考能力往往较低下。就算他们以后搬迁到安全繁荣的社区,这些不足之处还是会如影随形。把这些因为教学资源匮乏产生的语言模式和思考体系视作“贫穷文化”的证据,认为它们是贫困家庭自身的发明,就等于在无视落后的公共文化设施(如学校)对低收入家庭造成的冲击。
我们不会觉得有钱人之所以有钱,是因为他们发明了某种“富裕文化”吧?他们有钱是因为他们出身于精英的社会文化体系,这套体系形塑着他们的行为举止、习惯与世界观。由这些技巧和存在方式组成的“星丛”,反过来会让他们顺风顺水地进入其他精英体系分支。或许,被视为是“富裕文化”的东西,不过是富裕本身。卡罗尔·斯塔克(carol stack)在all our k:strategies for survival a bck unity一书中有着非常精辟的见解:“许多据称可以代表贫穷文化的特质……其实仅仅是贫穷的定义而已。”关于贫穷文化,参见oscar lewis,five failies:xican case studies the culture of poverty(new york:basic books,1959);ichele our understandg of poverty,” the lors of poverty:why racial and ethnic disparities persist,edsdavid harris and ann l(new york:rsell sa foundation,2008),76-102;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5),chapter 6;raphy,”theory and ciety 43(2014):547-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