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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8 用食物券买龙虾(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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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可挤出了这么一句:“你拿一件毛衣去吧。”

拉瑞恩得在六天内搬离毕可的拖车。毕可已经写信给比克管理公司,里头是这样说的:“我要搬家了,拖车就留给比克管理,算是抵我欠他们的钱。除了我搬出来……我妹妹也会走。”拉瑞恩得知了毕可的背叛(至少她主观认定如此)是在她去伍兹公寓找毕可的三天后,比克管理的一名物业经理跟她通电话说的。经理请她务必在月初的第一天搬离。她不是没有苦苦哀求过,“拜托,我真的没有地方去了”,“我不是坏人”,但经理听完只给了她这样的回应:“我了解,我了解。感谢您的配合,祝您万事如意,上帝保佑您。”奋战过后的拉瑞恩一屁股坐了下来。“我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她说,“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拉瑞恩开始在自己所属的教会四周寻找新的地方落脚。教会不但是她生活的中心,也是她找房子时的圆心。她在结冰的人行道上小心翼翼地拖着脚步往前走,不时打电话给房东。打着打着,她想到可以去小时候住过的南密尔沃基公共住房社区(uth projects)看看。到那里,社区办公室的女士说,他们的住户已经满了,也不再接受新的申请,但她给了拉瑞恩一个地址——hud办公室。

hud就是美国住房与城市发展部的缩写,而密尔沃基分部就位于市区蔚蓝大厦的顶楼,镜面外墙交错着一排排蓝色糖果般的玻璃。拉瑞恩穿着湿透了的鞋子,在大厅的水磨石地板上发出“咿呀咿呀”的声响。前台的接待人员递了份《多户住宅存量报告》( ventory)给拉瑞恩。足足有13张85x14英寸(法律用纸尺寸)的白纸,上头列出了密尔沃基都会区所有联邦补助的租房处。“上面有一半的地方我压根不知道在哪儿,”拉瑞恩看着列表上长长的地址与电话咕哝着。这些租房处其实和她没什么干系,因为当中大部分的社区都是身障或高龄者优先。事实上,经验告诉拉瑞恩,公共住房或社会住房多是只提供给老人家。“但即便是老人,很多都租不到提供给低保户的房子,”她回忆说。“所以我想说,就连他们都没辙了,我也无话可说了。”正是这个原因,拉瑞恩之前从没想过要申请公共住房。

搞政治的都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选民讨厌养老的社区,但他们更讨厌被当成贫民窟的社区。老爷爷老奶奶总是能激发人们心里比较柔软的那一块,而银发族专属公共住房让成年子女有了养老院以外的另一种选择。因此,低收入者的公共住房鲜少再被兴建,老人的公共住房提案却方兴未艾。那些原初面向一家几口推广的高楼层建案,后来不少被改成了老年公寓。 8

拉瑞恩在住房与城市发展部的报告上找到在密尔沃基“南部的南部”有两处社区接受老残以外的申请。她已不再考虑密尔沃基的中南部,北区就更不用说了。申请表上问及她有没有被驱逐过,是或否,拉瑞恩圈了“是”,并在后头加注:“我跟房东有些过节与纠纷,所以他才驱逐我”。

在搬离毕可拖车的最后期限,整座城结上了一层冰。十二月的降雪比预期更早,紧接着融雪,气温骤降让水结成冰。在厨房里杵着的拉瑞恩听见外头仿佛有锯东西的声响,那是人们在擦拭车窗或把冰从车门上弄掉。地板上的垃圾堆成了小山,主要是毕可的averick牌香烟空盒和巧克力牛奶瓶,厨房碗槽里还有一堆脏碗盘没洗。寒冷让拉瑞恩在沙发与毛毯之间动弹不得,心里一片茫然,也让她不想起身。入冬之后,她几乎没有清理过任何东西。“我无所谓了啦,”她一边说,一边把止痛剂和抗抑郁的药往嘴里送。

拉瑞恩申请过和看过的公寓累计已经四十间了。在民间房屋市场,她租房的成功率是零,而公共住房的申请则还在“处理中”。拉瑞恩觉得走投无路。她有考虑找年纪与她相仿、同样也在拖车营里独居的托马斯帮忙,也想过要问住马路对面的老人家贝蒂女士。拉瑞恩把剩下的东西收拾好,打算花50美元租个地方存放这些东西。

那天很晚了,拉瑞恩才去敲贝蒂女士的门。她是个娇小的白人,有双水晶般澄澈的眼睛,过肩的金发正慢慢变白,还绑成了两条辫子。坐着吞云吐雾时,贝蒂太太看来还算年轻,但走起路来却是十足的老人家,驼背不说,一只手还常贴着身体。这两名女人对彼此仅有的认知,只是擦身而过时的点头问候和在其他时间的流言蜚语。但当拉瑞恩问贝蒂可不可以借住的时候,贝蒂说了声“好”。

“你可以在我这儿住到冬天结束,没有问题。”贝蒂挑了挑眉头。“我知道你没有他们说得那么糟糕。”

拉瑞恩笑了。“我终于可以冲澡了。”她说。

要比乱,贝蒂的拖车在公园里恐怕是数一数二。首先空间有限:拉瑞恩勉强可以挤进去,要说有空余则是痴心妄想。另外,贝蒂的桌上堆满了杂志、信件、罐头、酱油,还有糖果。客厅里有棵树朝着窗户弯去,树叶掉了一地,架子上有幅耶稣的照片,旁边散落着各种纪念品。浴室的抽屉让人想起五金行里整齐排列的螺丝帽,旅行用的小管牙膏跟发夹、发带、指甲剪,各安其分地待在专属的隔间。来到厨房,贝蒂在那儿挂上了一道标语:“自制就是明明有个人很该死,但你可以忍住不去落井下石”。拉瑞恩答应每个月付贝蒂100美元。

搬到贝蒂那儿的几天后,拉瑞恩收到了公共住房申请的两笔回音,但两封信都是坏消息,上头都列明了打回票的理由:“威斯康星州提报欠税”与申请人“经查有遭驱逐的记录”。

“经查有遭驱逐记录”这点拉瑞恩没有话讲,但州政府提报欠税却让她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她打了通电话,结果对方跟拉瑞恩说她欠了地产税。“地产税!”她笑着挂上了电话。“也太好笑了吧,我倒要看看我这地产税是怎么欠的。” 9

贝蒂觉得拉瑞恩应该申诉。她透过大大的眼镜镜片看向拉瑞恩,“拉瑞恩,你不能不争取,就像医疗补助计划(dicaid)也是我自己争取来的。”

“我累了。”拉瑞恩说。“而且我真的不想再申请又被驳回。” 10 贝蒂点点头。她懂。

几天后,拉瑞恩的宗教情结忽然“上身”,教会真理课程的内容历历在目。

“看着耶稣,你看到什么?”拉瑞恩问贝蒂。

“帅哥。”贝蒂一秒不差地脱口而出。匆忙中,一根还没点着的女士细烟从她唇间喷出,就像船上弹出的一片甲板。

“拜托,贝蒂!”拉瑞恩笑得花枝乱颤。

贝蒂晃过去,点了点耶稣的“玉照”。“超帅的,”她显得欲罢不能,“脸上有毛的男人是我的菜。”

“也太不正经了,贝蒂。”拉瑞恩的火气全无。

这两个新朋友有说有笑。直到夜里,两人才一同在沙发上睡去。 11

[1] yaway,在经济衰弱的困难时期,许多美国人求助于分期累积预付购物的方式来购买商品。先在商店保留一件商品,之后每月或每周支付一定数额的贷款,在全款付清后可以取走商品。

[2] cajun,美国南部奥尔良特产的调味料,内含茴香、红椒粉、洋葱、大蒜等成分,适用于烤鸡与海鲜的调味。

注释

1 jan deparle,arican drea:three won,ten kids,and the nation’s drive to end welfare(new york:pengu,2004);john gurda,the of ilwaukee,3rd ed(ilwaukee:ilwaukee unty historical ciety,2008[1999])

2 等待,是贫困者生活经验的一部分。参见javier auyero,patients of the state:the politics of waitg arnta(durha:duke university press,2012)。

3 cial security ad suppleton,dc:ssa,2014)

4 “某天我写到这一段,别人可能不太容易看懂。”我说。

“你要把这些写进书里喔?”拉瑞恩问。

“是啊,我是这么打算的。我猜他们会说:‘这人搞什么啊?她刚被扫地出门,差不多是无家可归了。她跟自己的哥哥住在一起,谁知道这种日子能过多久。她刚与社工会面完,恢复了食物券资格。都这副鬼样子了,还要用分期预付去订购一台1500美元的62英寸大电视?’”

“他们不懂也没关系。我也不懂很多人在做的事情,但他们也还是照做不误。”

“如果那些人现在就坐你面前问,‘拉瑞恩,你为什么会这么做?’你会怎么跟他们说?”

“我会说我就想这么做。”

5 走进低收入家庭,看到门口摆着一双全新的耐克鞋,或是房里的大屏幕电视,有些中产阶级的朋友会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感到愤怒。保守派的智库和媒体会报道这样的文章:“有平板电视的人,还能算穷人吗?”“空调、有线电视、xbox游戏机:在美国到底何为贫穷?”自由派则试着不去讨论这些行径。在破败的公寓里有一台昂贵的电视?有钱穿新鞋的小孩中午只能吃学校的营养午餐?事实上,电视和球鞋的主人很可能还没把账结清;一些过时的电视机型在促销时可能只要50美元就能买到;街角小店里也有些打折的耐克球鞋。市区服装店里的价格标签都是给那些不会杀价的白人小孩看的。还有就是,那台“吸睛”的大屏幕电视可能会让你忽视房间里本应具有的东西。贫困家庭也好、富裕家庭也好,都会在屋里装电视。但绝大多数贫穷的美国人没有电脑。拉瑞恩在享用她的龙虾大餐时,却连一台电话都没有。参见tai hby,“are you poor if you have a ft-screen tv?”n t 13,2012;robert rector and rachel sheffield,air nditiong,cable tv,and an xbox:what is poverty ay ry nsuption survey,2012。

这是自由派的古老传统——无视于贫穷中令人不忍卒睹、让人坐立难安的那一面。而因为像卡罗尔·斯塔克(all our k,24)说的,自由派的名嘴与学者不愿意直视贫穷的这些面向,所以他们只能为这些不堪的现象出面道歉。但又像威廉·朱利叶斯·威尔逊(williaed:the ner city,the undercss,and public policy,2nd ed(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2[1987]),6,12中所说:“为了不让穷人觉得不受尊重或被污名化,他们的行为都不能被讨论;而这也会让自由派的论述变得隔靴搔痒”。美国民众要的是答案,是这些行为的解决方案。不把人当人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否定人的全部美德,另一种是洗清他们的所有罪恶。

6 人会因为得到翻身脱贫的机会,而在行为上改弦易辙吗?答案是很有可能。行为经济学者和心理学家们证明了“贫穷本身使人心力交瘁”,而心力交瘁意味着人会“变笨”、会因一时冲动而误判情势。再者,一旦贫困家庭得到有意义的经济援助,他们的反应往往是积累资产、偿还债务。近期的一项研究发现,将在那些劳动所得税扣抵(earned e tax credit,一种租税扣抵制度,向低收入和中等收入的个人和夫妇,特别是拥有儿童的夫妻提供补贴,1975年首次实施。当劳动所得低于一定金额时,部分税赋可以抵免,以弥补社会安全税的负担)超过1000美元的父母中,有近四成的人会将相当数量的退税存下来;有将近八成五的人会拿退税去处理债务。对持续退税的期待,给了父母们希望。他们觉得存钱有了动力和目标,觉得脱贫看得到曙光。参见sendhil little ans uch(new york:tis books,2013),60,66;abhijit banerjee and sendhil ulathan,“the shape of teptation:iplications for the enoic lives of the poor,”national bureau of eno paper,no15973(2010);reba ndenhall et al,“the role of earned e tax credit the budts of low-e hoeholds,”cial service review 86(2012):367-400。

7 被扫地出门的代价是很昂贵的,它使得租户无法存够钱支付新住处第一个月的房租以及押金。

8 公共住房(public-hog)里绝大多数的居民非老即残。关于老年人住宅数量的增长,参见wrence vale,frohbors(ca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285-90。关于公共住房居民的组成,参见alex schwartz,hog policy the united states,2nd ed(new york:routled,2010),chapter 6。

9 根据驱逐记录和其他一些民事诉讼来驳回公共住房申请(补助)的做法,曾引发过不小的争议。拉瑞恩后来发现,法院的材料可能有误,而在此基础上得到的驱逐记录也有可能是不准确的。这说明了房东手头有着偌大的权力——他们凭借一面之词(而非事实),将单亲妈妈、家暴受害者等特定群体玩弄于股掌间。关于民事法庭记录令人堪忧的准确性,参见rudy kleysteuber,“tenant screeng thirty years ter:a statutory proposal to protect public rerds,”yale w journal 116(2006);david thacher,“the rise of cri,”w and cial iry 33(2008):5-30。

10 被拒绝、申请被驳回会严重打击人的自信心和精力——这是我们在讨论贫穷问题时应该关注的面向。为申请一间公寓或一份工作,遭到十次、二十次、甚至四十次的拒绝——这样的结果令人崩溃。有关社区选择或失业的理论,常常理所当然地认为低收入人群是“理性的行为人”,懂得权衡利弊、做出明确的抉择。事实上,这些人大多是“疲惫的将就者”,无数次尝试皆以失败告终后,他们“哀莫大于心死”地接受弱势社区里的破房子;不管工作有没有前途、合不合法,都照做不误。被拒绝所带来的耻辱感,不仅逼着人接受不理想的生活环境,还会消磨他们追求美好未来的意志。关于找“入门级”工作被拒绝的经历,参见philippe bourgois, search of respect:sellg crack el barrio(new york:cae university press,1995),chapter 4;kathere new poor the ner city(new york:vta,1999),chapter 3。

11 几个月后,贝蒂收到一封托宾的来信,信里威胁她不准收留拉瑞恩,否则就要换她被驱逐。拉瑞恩回复说,她愿意向托宾支付自己欠下的租金和诉讼费用。但托宾说的金额是庭审记录上的两倍。为了把钱还给托宾,拉瑞恩拖欠了要给老鹰仓库的租金,结果她的东西统统被没收。那些家具、照片、分期预付买来的珠宝,都被拿去公开拍卖,由捡便宜的人用天知道的价格买下,或是被扔进垃圾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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