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书楼吊堂:炎昼 > 探书玖 隐秘

探书玖 隐秘(1/2)

目录

身在家中,却要躲起来读书,真是意外地困难。书并不厚,我原以为几天就可以读完了,没想到竟花了三个月之久。

读着读着,年近岁逼,然后一个回神,新年已然造访。

我一天读个几页,有些日子只读到几行,有时甚至只能读到几个字。

我确实不习于阅读,但我读书的速度应该也并非特别慢。都是因为担心被家人发现,读得提心吊胆之故吧。

一点风吹草动,我就阖上书本;一感觉有人,就把书藏起来,假睡或装傻,不断地重复这样的行动。

把书带回家时,我真是心跳得有如擂鼓,差点都要眩晕起来了。就好像带了违禁品回家一样——不,在家里,书确实是违禁品——教人心虚不已。

不过。

我带回家的并非什么不正经的书。

因为那是在明治女学校担任英语教师的若松贱子 [66] 老师的作品。

书名叫《小爵爷》。是若松老师将美国的伯内特夫人所写的小说翻译过来的,在几年前风靡一时。其实这或许是给年纪更小,而且是给男孩子读的书,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读。

明治女学校在去年——不,新年已经过去了,所以是前年——失火焚毁了,而若松老师也在数天后过世了。

若松老师似乎原本就有胸腔疾病,但也是心劳使然吧。

我有几位朋友在这所女校就读,向若松老师学习。也因为这样,我身边有许多人读过这本书。

书铺——吊堂的老板推荐了我许多似乎有趣的书,但我碰巧在当中发现了这本书,无论如何都想读读看。

老板说明,这本书原本只有前半部出版,而且后半正在修润的原稿也在大火中付之一炬。老师病逝后,有人将杂志上刊登的稿件整理起来,最近总算出版了完整的作品。

既然如此,我也不算晚了别人一步。

也因为封面上的少年插图有点像金太郎 [67] ,所以让人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故事。

虽然情节与我想象的截然不同。

而且不同的不只是情节。

遣词用句新鲜极了。

虽然每天只能读上一点点,但每次翻开书本,接下来的故事便能自然地进入脑中。

一点都不会忘记。

阖上书本时,书中世界的时间便停止了。

不过只要再次打开书本,时间便又从停止的地方继续流动起来。

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可思议的事吗?

这让我觉得就好像生活在两种时间、两个世界一样。

而且要去哪一个世界,操之在我。因为只要打开书页,望向文字,那一瞬间,另一个世界的时间便动了起来。

多么地奢侈啊!

就好像魔法一样。

文章也非常易读,就好像有人在对我述说——不,就像是自己在述说一样——自己讲述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或许这才像魔法,让我觉得有些奇妙。

每一次读,每一次都这么感觉。

听说《小爵爷》是以所谓言文一致的当代书写方式写成的。而且创造这种书写方式的其中一人,坪内逍遥这位伟大的老师,也称赞它写得很好。不过这是我听来的,所以并不是很清楚。

虽然我未曾亲晤,但一想到这是朋友的老师,多少有些关系的人所写的作品,不知为何,我觉得好骄傲。

虽然连自己都觉得这种想法很幼稚。

也因为这样,我完全沉迷于书中。

尽管是断断续续,但这三个月之间,我如同字面所示,耽溺于其中。

有时候就连阖上书本之后,我的心也飞进了小说世界,做起白日梦来。当故事渐入佳境时,我身在现世,心却流连在英国的房屋里,不小心犯错,惹来责骂。

读完的时候,那感觉真是说不出的寂寞啊!

我甚至想要从头再读一遍。

没办法,毕竟这是我头一回读小说。我迟迟无法从读后的余韵中醒来,新年道贺也魂不守舍,整个人飘飘然的。

我有一股想要向别人诉说这种心情的冲动。

不,光是诉说还不够,我想要和别人一起讨论这本小说,但又不能在家中提起小说话题。因为在这个家,小说是违禁品。

即令那是女学校了不起的老师所写的作品,获得极高的评价,也不可以。

那原本是异国的小说,翻译的老师也是虔诚的基督教徒,而且教授的是英文。不论若松老师的人品有多么高尚,曾是萨摩武士的祖父都不可能认同。

如果被祖父发现,一定会被当场没收,不是撕掉就是烧掉吧。

我绝对不愿意这样。

但我还是按捺不住。

我好想说出自己的感想,也听听别人的感想。

我反复寻思之后……决定找朋友见面。

新年的门松 [68] 都取下来了,而且这阵子我都安分守己,出门见个朋友应该不为过吧?

我思考了许多人选,最后是菅沼美音子雀屏中选。美音子是医师千金,曾在明治女学校向若松老师学习英文。如果我没记错,以前我们也聊过《小爵爷》的话题。

而且她是良家子女,和她见面不用隐瞒家人。

我请家中老仆跑一趟,捎话询问能否明天中午在甜食铺碰个面。

美音子欣然允诺。

这天晚上我迟迟无法入睡。

感觉就好像要去和男士幽会一样。当然,我不曾与男士幽会,所以这只是想象而已。

我想着小说的主角塞德里克,结果他变成了梦境,梦与现实交融在一起,我总算睡着了。

因为这样,明明睡得很浅,我却醒了个大早,因为无事可做,便匆匆收拾穿戴好,很早就出门了。

悠闲地走去就行了。

街上的人潮比想象中的多,尤其有许多牵小孩的妇人。应该只是跟母亲快乐出游,然而每个孩童的表情却都是说不出的怪异。他们有如惊弓之鸟,胆战心惊,总之不是欢欣期盼的模样。

这时我想到了。

难怪,今天是拜阎魔的日子。

是地狱大门开启,全帝都的阎魔堂开龛供人参拜的日子。

母亲们一定是要带孩子去看可怕的阎魔,告诉他们如果说谎就会被拔舌头。

我只见过增上寺的阎魔大王,那张脸确实骇人,双眼暴睁,血口大开,这要是年幼一点的娃儿,肯定会被吓哭的。原来如此,他们就是知道接下来要去看可怕的东西,才会露出这种表情。就连初次拜阎魔的孩子,也依稀察觉不妙了。

我感到莞尔。

同时也觉得有些滑稽。虽然我不知道实际上有没有地狱,但祠堂里祭祀的阎魔大王都是木造的。用那木造的雕像吓唬孩童,恐吓说阎魔大王会拔舌头,似乎也算是撒谎的一种。

为了要小孩不敢撒谎而撒谎,难道就不算撒谎吗?

我穿过小桥,走过护城河畔。

路边开着许多水仙花。

水仙花是我颇为喜爱的花朵。

我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些冰清玉洁的花朵,忽然想到一件事。

《小爵爷》的故事背景是美国和英国。当然我没有去过,也不曾在哪里见过,却不知为何,并不感到全然陌生。

也不是看着插图想象。看着美丽的图画,我觉得很棒,但不认为那是真的。也不会像儿童故事那样,觉得好似跳进了那些画里。

画就是画。

但是沉迷在书中情节时,小说中的登场人物确实地活着。但他们究竟是活在何处、生活在何处?在我的脑中,所有的一切感觉都与这个现实没有两样。

英国也有水仙花吗?

也许没有。如果没有,那么《小爵爷》的世界里的人,应该不知道水仙花绽放的风景吧。

不过……我觉得至少这三个月之间,每个夜晚我所化身的《小爵爷》的塞德里克,应该知道水仙花。

但真正的塞德里克知道吗?

真正的塞德里克究竟是谁?

那是故事,所以塞德里克并不存在吗?

如果不存在,这三个月来让人兴奋期待的体验……究竟是什么?

我更觉得不可思议了。

我离开护城河,穿过小径,又来到大马路。

路上有孩子在哭。

母亲或哄或骗,或是呵斥。那孩子一定是不想去拜阎魔吧。没有人愿意专程去给可怕的东西吓唬。没多久,母亲开始利诱“去就买糖给你吃”。

我边过马路,边疑惑如此不择手段也要把孩子带去,到底有什么意义?

看到甘月庵的招牌了。

这是新开的糕饼铺。我未曾来过,但听说干点心很好吃。

不过可惜的是,这里没有糖卖,所以那孩子只能去其他地方买参拜的奖赏了吧。

那家店的旁边设有小小的甜食铺。花朵形状的糯米粉糕点,配上煮过的红豌豆和寒天丁,再淋上蜜糖做成的甜点,非常美味。

我提心吊胆地打开店门。

美音子已经到了。

我还以为自己早到了一些,因此大感意外。

“咦,塔子,你来得真早。”美音子说。

“美音子才是,怎么这么早?”

“我不想待在家里。”美音子柳眉深锁。

看起来不是很开心。

一点完东西,我立刻问她怎么了。

其实我很想快点说出我那不可思议的读书体验,但气氛不容许我这么做。

“我跟父亲吵架了。”美音子说。

“吵架……?”

“对,吵架了。”

“不是挨骂?”

不,是吵架。美音子强调说。

我以为,吵架只会发生在地位对等的人之间。美音子认为她与男士,而且与父亲地位对等吗?

“这跟地位无关。”

“无关?”

“如果做错了事,挨骂是理所当然。尊敬长上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过对的事情就是对的,不对的事情就是不对的,不是吗?”

“没错。”

“那么,在判别事物的对错时,与地位无关。父亲搞错了,所以我纠正他,然而他怎么也听不进去。所以……”

“吵架了?”

吵架了。美音子语气强硬地说了第三次。

真教人羡慕。如果能以这样的口吻,堂而皇之地与祖父或父亲争论,真不知会有多爽快。

我问美音子和父亲争论什么,美音子说心理学。

“心……理学?”

“塔子,你知道心理学吗?”

不知道。

“我对性理学、心理学很感兴趣。”美音子说。

“对不起。”

我完全不懂那些是什么。既然有个“学”字,应该是学问,但我和学问向来无缘,所以也无从推测起。

“你知道元良老师吗?”

“不知道。我……我跟美音子你不一样,对许多事都不是很懂。”

“元良勇次郎 [69] 老师是东京帝国大学的教授。他也曾经到明治女学校教课,我听了他的课,然后涌出兴趣来了。对了,塔子。”

你觉得直书的文字和横书的文字,哪一种比较易读?美音子问道。

“不是都一样吗?”

“是吗?嗯,横书的大部分都是英文呢。不过日文也是可以横书的。”

“甘月庵的广告牌也是横书的。”

“只有三个字,不能比较啦。而且那其实好像只是一个字换一行而已哦。不过,直书和横书还是不同的。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是吗?”

我不太懂这有什么意义。

“我们平常不会去想这些对吧?不过,任何事物都有它的理由,只要知道理由,就可以去改变。只要实验就知道了。”

“知道?知道理由吗?呃……”

什么的理由?

心情的理由。美音子说。

“心情?”

“心的活动……或是说精神?为什么会这样想、对什么事如何感觉的理由。也就是心的道理。”

“所以才叫作心理学吗?”

“没错。你懂了吗?物的道理叫作物理学,所以心理学就是精神的物理学。”

“好难哦。”

总觉得跟不上。

这种学问是要做什么呢?这种学问与美音子和父亲吵架,有什么关联呢?我只是混乱极了。

“你说的心理学……这种学问有什么用处呢?”

故作聪明也没用。毕竟不懂的事情就是不懂。

“这……”美音子睁大了眼睛,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像是……可以治疗心病,或是消除郁闷,提高专注力……不,不对。”

“不是吗?”

“虽然也是,但比起这些功效或功能……没错,心理学更可以看透人心,或是解明人心的机制……”

“可以看透人心吗?”

那不是灵术或仙术那一类的吗?如果是使用天眼通或读心术等神秘不可思议的魔法的灵术师,我曾经听说过。

不行,这样不行。美音子摇摇头说。

“什么东西不行?”

“我无法好好地说明。这表示我的理解完全不够。我就是这样,才赢不了父亲。”

“赢……”

多么大胆的发言啊!

“我父亲说那种东西都是骗人的,就跟催眠术一样。”

“催眠术?”

催眠术不正是一种灵术吗?

催眠术也不是那种可疑的东西。美音子说:

“街头艺人什么的都把催眠术当成表演,在小屋里演出对吧?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但那些都是有机关的,说穿了就是西洋魔术。而且,催眠术和占卜看相也不一样,是符合道理的。”

“咦。”

又搬出道理来了。

“可是,令尊是医生吧?”

他是个庸医。美音子咒骂说。

这话教我无从应答。

“催眠术和心理学,都是可以帮助人们治病的不折不扣的学问,然而父亲却把它们跟迷信混淆在一起,明明是医生,思想却严重落伍。”

不可能是这样。

美音子以前说过,她进入明治女学校以后,受到对方的影响最大的,就是也身兼校医的荻野吟子 [70] 老师。

荻野老师是日本第一位官方认可的女医师。

美音子很崇拜荻野老师,之前就宣称也要成为女医师。

听到她的志向时,我觉得那就像痴人说梦,但听说美音子的父亲很支持女儿这略显轻率的目标。

要是一般的父母,听到女儿这样的志向,只会一笑置之。

在这个时代,妇人要成为职业人士,参与社会,本身就极为困难,然而美音子却想要成为女医师,而她的父亲也接纳女儿这种破天荒的志向,不可能思想落伍。

如果美音子的父亲叫思想落伍,那么我家说女人不需要学问的祖父,还有一口咬定女人除了嫁人以外别无出路的父亲,岂止是思想落伍,到底该算是什么?

我这么对美音子说。

“可是,塔子你父亲是官吏啊。我父亲虽然是镇上大夫,但好歹也是个医学博士呢。却无法区别自然科学与街头表演的迷信,真是太荒谬了。不过,无法据理反驳的我,也不够成熟。”

“我不这么觉得。”

如果说美音子不成熟,那我该怎么办?

我觉得只是读了给孩童看的小说便兴奋不已的自己实在幼稚,有些自怜自艾起来了。

“美音子,你当然还想当医生吧?”

“我没有放弃呀。不过觉得路途很遥远。荻野老师也说从她立志成为医师,直到通过考试,花了十五年之久呢。我听说那是一段很坎坷的过程。荻野老师出来开业时,都已经超过三十岁了。像我,还早得很呢。”

确实,我认为美音子很优秀,但不像吃过什么苦。虽然这样的想法相当失礼。

“许多人效法荻野老师,这十年左右参加考试的人也变多了,也有人取得执照,但开业的女医师依然寥寥无几。而且多半都是妇科。”

“美音子不是想要当妇科医师吗?”

我听说由于许多妇女不愿意让男医师诊疗,所以才会开放机会让妇女取得医师执照。

这个嘛,美音子手扶下巴,看起来有些老成:

“有许多人误认为女医师就是产婆,但妇科医师并不一定是助产师。而且我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当妇科医师。”

“原来是这样啊。”

所以才会说到心理学啊。美音子说。

“那个心……理学,也是医师的领域吗?”

“我认为迟早会纳入医学。只要能解开心的道理,一定能成为治病的方法。催眠术也是如此。”

“这……样吗?”

听到催眠术,我实在是甩不开灵术家施展可疑法术的印象。我猜想美音子的父亲应该也是如此。

“美音子,我实在不是很懂,不过如果心理学和催眠术是不折不扣的学问,那么学习它们,就可以变成医师吗?”

美音子沉默了一下,回答说“不能”。

“医术开业考试是不一样的东西。所以我想要走的路,比成为一般的女医师更遥远。现在的我,连医校或帝国大学都无法进入。即便能学习,也不知道能否通过考试。而且我是女人,世人的不认同与偏见的高墙更厚。要打破这堵高墙,非常困难。最重要的是,我连一个镇上大夫都无法说服。况且那还是我的亲爹。”

美音子接着滔滔不绝地说起应该是她平日就在思考的种种想法,像是提升妇女地位问题、对因循守旧观念的不满,甚至是废娼运动等等。

美音子的话有许多令人赞同之处,而且对于平日只能隐藏不满而度日的我来说,她的口吻令人直想大呼快哉,但其实我只能理解一半左右,只是不懂装懂地点头而已。

而且我觉得这好像不是应该在甜食铺聊的内容。

这要是一场议论,或许还像个样子。书生就经常在店里与人高谈阔论。但我只是在一旁应声附和而已,因此就像是参加演说会的听众,或课堂上的听讲者。

难得来吃甜点,都食不知味了。

说了约半刻左右,美音子惊呼:

“啊,抱歉。都是我在说。这么说来……塔子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没什么,没关系。”

总觉得整个人畏缩了。

事到如今,我怎么好说什么我读了一本小说觉得很有趣,塞德里克的逆境完全相形失色了。

我没有话题,对话无法成立。

店很小,不好久坐下去,因此我们就此道别。

天色也显得不太对劲。

早上明明万里无云,然而现在天空的蔚蓝却彻底淡去,虽然没有云,但头顶一片纯白,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要下雪了?

我和美音子道别,回到护城河处,但不想就这样回家。

我就像个稻草人似的站在护城河边,看着水仙。

我看得出神,《小爵爷》、拜阎魔、心理学、催眠术等等,无关的各种事物浑然一体地浮现脑海,让我的心情变得说不出的奇妙,感觉都快弄不清楚自己置身何处、在做什么了。

每一样都不是我的真实体验。

所谓的心理学,即使是这样的心,也可以看透吗?看到的人会怎么想呢?

一直站着,会着凉。

虽然跨出了步子,脚却不是朝家的方向走去。我等于是维持着出神的状态,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完全不知道经过了哪些地方,心不在焉地对街景等其他一切视若无睹,回过神时,已置身宽阔的坡道途中。

没错,就是前往吊堂的小径入口一带。

是我好几次想去那家奇特的书铺,又停下脚步,最终依旧折返的那个地点。我是已经养成了在这里停步的习惯吗?

明明今天没有任何事物阻拦我。

——那么,继续走下去吧!

我觉得只能去了。

怀着如此半吊子的心情,即使回家,也只会让自己难过。我不像美音子那样强悍。听过她那些强而有力的言论后,感觉只是看到父亲和祖父的脸,心就会萎靡下去。

我经过小径。

很快地,吊堂的威容映入眼帘。

这是一栋总是融入风景,很容易就会错过的建筑物,但今天却显得格外醒目。

三个月没来了。

可是……景色与上次来的时候有些不同。

吊堂前停了一辆人力车。

车旁蹲着疑似车夫的人,正在吞云吐雾。

我有些踌躇。

虽然只要穿过车子前面进去就行了……

结果伙计挠小弟眼尖地注意到我。

他是躲在替代广告牌的帘子后头吧。

挠小弟口中惊呼“咦、咦”,小跑步穿过人力车,靠了过来。

“塔子小姐,真是稀客。”

“你还记得我。”

怎么可能忘记呢?挠小弟蹙起秀丽脸蛋上的一双眉毛:

“小的只要客人光临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塔子小姐不是都来过两次了吗?对了,今天只有您一个人?”

“我一个人来的。”

“已经不需要人作陪了呢。过了年,长大了一岁吗?”

“咦!”

这少年应该才十二三岁,却这么牙尖嘴利。

“给您拜个晚年,恭贺新年。”

神气的小伙计行礼道,然后说“请进”。

“不是有客人吗?”

“虽然来了位不得了的客人,但塔子小姐也是客。让客人在外头等,我会挨老板骂的。”

挠小弟掀起帘子,请我入内。才一开门,便听见洪亮的声音:

“所以到底是怎么样呢?说话这么模棱两可,太不像你了。”

是叱喝般的语气。

我一时弄不清楚状况。

那声音很陌生,而且老板不会这样说话。但是在书铺里对老板厉声叱喝,我无法想象是什么状况。

“你说啊,那催眠术不是骗人的东西吗?”

眼睛熟悉暗度了。

然后我更加吃惊了。

因为店里坐着一位从那声音完全无法想象的绅士。

与老板针锋相对的老先生年纪应该超过七旬,穿着高级的西服,一头白发往后梳,体态英挺。老先生望向我说:

“咦,你这儿也会有这么可爱的客人啊。真教人惊讶。”

他的外表和口吻完全不相称。

总觉得好像有另一个人在旁边说话。

老板一如往常地说:

“咦,塔子小姐,欢迎光临。”

我行了个礼,老先生说:

“不好意思啊,可以稍等我一会儿吗?等我把这事谈个水落石出。书不会跑掉,还请小姐担待些。喂,小伙计,椅子,还有茶。”

挠小弟以不必要的恭敬态度说“遵命”,跑进里头去了。

“可是啊,这年头连这样的小姐都读书吗?”

“咦,这真不像是大人会说的话。难道您反对妇女求学吗?”

“胡扯,这是好事啊。求知向上是不分男女的。勤学是好事,大大的好事。往后要是肚子里没点墨水,连工作都找不着喽。这次呢,本石町的日本银行也要录取妇女行员,却为了没厕所而闹得天翻地覆呢。哎,立场上,谈到立法、条例那些的,是没法随便开口,但我可是赞成的。”

虽然语气粗鲁,但这位老先生的思想似乎进步得惊人——尽管他的年纪应该比祖父还要年长。这样的话,以前这位老先生的头上应该也曾经顶着发髻喽?

不管是书还是什么,能读就尽量读。老先生说道:

“抓紧大好年华啊,小姐。”

老先生露出温柔的笑容。

“不管怎么样,可以做想做的事,是件好事。幕府瓦解前,就算想读书,也不识字嘛。就算会读写,也没地方买书。就算有得卖,也买不起。就算买得起……”

老先生抬起头来,仰望耸立于四方的书架。

“也没这么多书啊。这景象你觉得如何?多成这样,不觉得都想骂声混账了吗?”

“这回是混账吗?”老板苦笑。

“怎么不混账?不过,我这人根本不读什么书嘛。被逼着闭门蛰居的时候,实在是闲到发慌,为了打发时间,才勉为其难地拿来翻翻。这种闷死人的东西,真的连看都不想看到。教人作呕。”

“听听大人这话,把书贬得一无是处呢。哎呀,原来是这样吗?但您老却三不五时光临这家只有您讨厌的书的小店……明明您应该忙得分身乏术吧?”

都怪你不出门。老先生说:

“我说啊,本来我不应该这么忙的。我可是都决定要隐居了。隐居就该像闲云野鹤,然而不停地有人找上门来,然后每个上门的都给我带来麻烦事,教人没辙。我真想告饶了。所以了,我动不动就上这儿来,算是一点回敬。”

“回敬到我身上?那我还真是池鱼之殃呢。”

“独麻烦,不如众麻烦喽。”

“况且,虽然我像这样幽居此地,但大人并非隐居之人,而是枢密顾问官,忙碌是当然的啊。”

他们还不肯放我走啦。老先生说。

既然说是枢密顾问官,那么这位老先生地位非凡喽?我想问端椅子给我的挠小弟,却错失了机会。

“去年我也吵着要辞官。”

“上回您说要辞官,反而升了从二位 [71] 。位阶更上一层楼了。”

那真是适得其反哪。老先生搔了搔头。既然是从二位,这位老先生一定是高不可攀的人物。

“他们任意升我的位,维持原职。喂喂喂,那根本不重要啊。还有,别再叫我什么‘大人’啦。你为什么老是用我讨厌的称呼叫我?不会是故意的吧?”

“我只是克尽礼数,若不合您老的意,我改过便是。那么,胜先生……”

“胜先生……”

是胜安芳枢密顾问官——前幕臣胜海舟 [72] 大人吗?如果是的话,那真是相当不得了的大人物。连我这样一个小丫头都知道他的大名。

“喂,你吓到这位小姐了。没错,我就是胜,但只是个隐居的老呆瓜,没什么好怕的。品秩、爵位那些,就像是兜裆布的花纹,有没有都无所谓。”

在妙龄妇人面前,怎么能说什么兜裆布呢?老板说。

“哎呀,失言。不过有怨言的话,去对伊藤说吧。是他在我的兜裆布上弄花纹的。我才不想要那种玩意儿。”

他所说的伊藤……

应该是前些日子组成第三次内阁的伊藤博文内阁总理大臣。

我已经吓得哑口无言了。

“废话少说。那,那催眠术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了,催眠术。

我一进门,就听见了催眠术。

我不清楚问题的主旨,因此难以回答。老板说。

“怎么会?你只要回答是不是骗人的就行了啊。”

“这个问题……怎么会来问我?”

“还不都是因为你净知道一些愚不可及的无聊事。”

老板状似困窘地再看了我一眼。就算看我,我也爱莫能助。

不过,因为我刚听过美音子的热烈演说,对老板的见解极感兴趣。

“这种问题,不是更适合去请教哲学馆的井上圆了 [73] 先生吗?”

“说到这个,”胜先生撇了撇嘴,“两年前那儿不是失火了吗?烧个精光,新的校舍才刚落成呢。然后那小子为了陈情私校毕业生的教员无资格认定什么的,忙得不可开交。不知道是不是这缘故,他不肯认真回答我。怎么说,那个妖……”

“妖怪。”

“就是那个。那里头应该多少也有你的鬼主意,不过那是在说……迷信、骗术、恶俗那些东西不好对吧?那所谓的妖怪研究。”

似乎是呢。老板答道。

“那刚好。我问他:怎么样,催眠术是妖怪吗?他说是。我进一步追问:那催眠术是迷信喽?结果他居然说不是。”

“哈哈……”

“哈什么哈,哪有这种随随便便的回答。”

“并不随便啊。因为根据圆了先生的主张,妖怪也有伪怪、误怪、假怪、真怪等种类之分。简而言之,并非全是骗人的……”

那么是真的喽?胜先生打断老板的话。

“恕我直言,胜先生实在太性急了。”

“傻瓜,江户子本来就是急性子。我完全不懂怎么会是那样。”

“您老也真是教人头疼。所以了,胜先生想知道催眠术的什么?”

“是要不要禁止的问题啦。”

“禁止……”我忍不住出声了。

“是啊,小姐。据说最近愈来愈多宣称能用那种神秘心理学的法术治百病的江湖术士。然后像我这种人,一听到催眠术,就会想到魔术啊、魔法……不是有那类洋人的艺人吗?”

是指快乐亭布拉克 [74] 先生吗?老板说。好奇妙的名字。

“那是说书的吗?”

“起初是说书的,后来似乎拜入三游亭 [75] 门下。似乎也在翻译英国小说或写作。”

那家伙就像个蓝眼狸猫。胜先生说:

“他也会搞那个吧?催眠术。”

“是的。”

“是这样吗?”我忍不住又插嘴了。

美音子也说了一样的事。不过她大力主张那些表演技艺与催眠术不同。

“那不是以前说的幻术之类的吗?乞讨的艺人用来糊口的杂技。”

“这个嘛,我是觉得有些不同。”

“都是表演吧?”

“是的。”

“跟所谓治百病的催眠术不一样吗?”

是一样的。老板回答。

“那就是骗人的吧?”

“也无法像这样一概否定吧。”

看吧!胜先生转向我,不高不低地举起双手,做出目瞪口呆的动作:

“一点都不得要领。你认为呢,小姐?”

“呃,有没有道理……或是否经过学问的证明……”

我甚至连拾美音子的牙慧都办不到。

因为我根本没有认真听。

应声之后,我才想到对方不是我可以随便回答的对象。脸颊火烫起来。一定整个红透了。

“是啊……”

但胜大人却把我笨拙的发言当成一回事。

“去问学者,得到的回答也一样。而且像榎本也说,催眠术是叫什么的德国医生,根据叫什么的理论发明的。”

“榎本武扬 [76] 先生吗?”

“对。那家伙居然拿足尾的矿毒事件 [77] 当借口,辞掉大臣跑掉了。他闲得很。”

不是引咎辞职吗?老板说。

是在说前任农商务大臣榎本先生吧。

“他跟我一样,以前是在幕府做官的江户子,谁晓得他心里头其实是怎么想的。而且就算他辞职了,矿还不是照挖?”

“真是糟糕呢。”

“是很糟糕啊。确实,铜矿从旧幕府时代就在挖了,但挖也要讲究方法吧。提倡先进高效,我也能理解,但未免挖过头了。所以才会出现毒害。一个小鬼在池子里撒泡尿,里头的鲫鱼也不会死,但每个人都把水肥往里头倒,管他是泥鳅还是鲫鱼,都要被活活给臭死。”

这比喻也太蠢了哪——胜先生自说自笑起来。

“他不该辞职,而该想法子解决问题才是。总之,那个榎本说,那是……叫什么来着,梅……”

“是不是sris?”

“对对对,”胜先生拍膝,“就是那梅斯什么的。”

“是指动物磁力吗?是啊,说到这个的话,又……”

“又不一样了吗?”

“不,并没有不同。动物磁力说,是德国医师梅斯梅尔 [78] 发现的原理。不,说是发现或原理,听起来像是真的,但其实它尚未得到证明……”

“没有被证明吗?”

只能说正在研究呢。老板回答。

“榎本自负精通舍密 [79] 嘛。他是个舍密通。”

“催眠术跟化学没什么关系呢。”

“什么?没关系?”

榎本那家伙,居然糊弄我。胜先生说。

“梅斯梅尔的思想,反倒是接近圆了先生吧。简单地说,就像是驱逐恶魔——这是西洋的驱邪,不是把它当成迷信,也不是用一句信仰带过,而是以纯粹的自然科学的角度去理解,结果就导出了磁力。”

“驱邪?”

“是的。梅斯梅尔认为,包括人在内,动物皆带有磁力。只要操纵这磁力,就能治疗疾病或障碍……”

慢着、慢着。胜先生打断说:

“嗯,那番道理是真是假都不重要。可是啊,喂,磁铁这玩意儿,我也知道啊。可是磁铁跟催眠术沾不上边吧?催眠术是会让人睡着吧?”

不是睡着。老板当下回答:

“那不是睡眠,而是催眠。这是译语造成的混淆呢。受试者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但并不是进入睡眠,而是让平时表现在外的心的部分暂时休止,然后对更深层的心去述说。将人导入这种状态的技巧,就叫作催眠术。”

“心哦……”胜先生似乎难以信服。

“梅斯梅尔的弟子皮塞居尔发现在动物磁力的实验中,受试者进入了催眠状态。然后,嗯,发现也具有治疗的效果。”

“治疗什么的效果?”

百病。老板这么说。胜先生的眼睛瞪得老大:

“真的吗?”

“我不知道。不过,催眠术是让心的深处完全暴露出来,因此通过与心的深处对话,或许可以了解平时不会意识到的事,或许也能加以改变。不过我认为,是不是磁力姑且不论,除非假设有那类特别的东西,否则无法期待更进一步的发展。不过这只是门外汉的看法而已。”

“还门外汉,你每一门都插上一脚吧?”

“我并没有进任何一门。不过先不论磁力云云,如果具有治愈精神失常的效果,那么比方说疯癫或是狐狸附身那类问题,或许也可以得到缓和或治愈。”

“你是说脑病、神经病、精神病那些吗?那些病可以用那梅斯什么的治好吗?”

那些都是各不相同的疾病啊。老板说:

“以学问来说的话,更应该是……心理学吧。心理学目前似乎被归入哲学的领域,不过也并非与医学无关。”

“那是心的问题吗?”

“是心的……道理对吗?”我说。

虽然是现学现卖,但这次我的发言多少经过理解。

“就像塔子小姐说的。东京帝国大学的元良老师,就是专家。”

是美音子提到的老师。

两位的对话里出现认识的名字,让我松了一口气。

不过就是刚刚听说而已,但不知为何,我还是觉得可以跟上话题。

虽然可能只是错觉。

“所以,嗯,如果将之视为心理学的范畴,或许也会有某些成果……但如果是sris——动物磁力说,这个磁力似乎很棘手。如果当成动物磁力说,就会变成能治百病。此外,如果能读出他人的想法、感应他人的心、看见不存在的东西,那已经是仙术或灵术了。还有,也可能与spiritualis混淆在一起。”

“那是什么?”

“该叫作精灵学吗?神灵……应该不是,嗯,是招魂术吧。就像狐仙那类的东西。”

“那就是假的哪。”

是假的。老板说。

原来是假的吗?

“扯上那招魂术的话,跟占卜及宗教也不无关系了。”

“问题就在这里。”胜先生说,“最近不是有那类流行神 [80] 吗?那些术士也挂起催眠术的招牌来了。还有医生。如果说能治百病,那确实是医生的领域。但术士作法和医术居然一样,这实在难以苟同。然后,收费高得教人咋舌。要是能治好也就罢了,但如果不能,就是任意破坏公共秩序、善良风俗的诈骗行为,是淫祠邪教之类了吧?”

“所以才说要禁止吗?”

“没错。可是催眠术到底是什么,我一直弄不明白。不过听完你刚才的话,我有些懂了。全面禁止,等于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表演的催眠术,嗯,放任它去也就罢了。至于心理学或精神病那边的领域,或许是有用的,也有研究的价值吧?”

“是的。”

“但除此之外的东西,就是诈骗。”

“我一介卖书的,也不好就此一语断定。”

“去你的一介。原来如此,圆了那家伙也是这个意思啊。说是催眠术,有些是迷信,但有些可以用在医术上,是这么回事吧?”

“我想这样理解是对的。”

那,暂时就不禁止了。胜大人说:

“这么复杂的事,没有官员能理解,内阁也全是些傻子,底下的更是不知变通。只要多少有点益处,也只能暂时静观其变了。”

好,我懂了——胜大人果决地说,站了起来。

“看吧,我跑这一趟不是值得了吗,吊堂?”

“您要回去了?”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