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书拾贰 常世(2/2)
“她死了。”
老板倒抽了一口气:
“过……世了?”
用茶盘端茶过来的挠小弟也停下脚步,僵在了原地。
“她上个月过世了。年仅十八。”
“这……”
虽说不知情,但我不该动问的,非常抱歉。老板垂头行礼。
“不,跟老板没关系。或者说,这事与我也无关。我早就放弃了。那么她就是无关的他人。”
所有的人都是他人。老板说。
松冈先生刚才也说,过世的是无关的人。
不过,难道那是……
松冈先生转向我,说:
“你猜的没错,塔子小姐。禾子是我曾经的心上人。”
“曾经的……?”
“对。我深深爱慕着她,也想过要与她共结连理,但一切都只是我的梦想。我一次又一次试着放弃,努力忘记。所以……”
不必勉强自己。老板打断松冈先生的话说。
“我没有勉强。”
“我知道松冈先生经历迷惘痛苦之后,做出了决定。但禾小姐过世了。那么至少在这里的时候,对自己诚实一些又有何妨?”
“诚实……?”
“执着是难以斩断的。纵然隐藏,也不是就能够消除的。这里……”
老板敛容正色。
“是安放早已失去的过往、无数的知见、凡百执着的墓碑的灵庙。”
“可是……”
“这座灵庙里……”
也安放着松冈先生的新体诗。老板说。
“啊……”
松冈先生的粗眉扭曲了。
他以右手覆住眼睛。
“她……”
“松冈先生……”
“新体诗人松冈国男的诗,是爱情的诗。那些都是献给禾小姐的诗吧。”
松冈先生把手放到嘴边,半晌无语,然后小声地说“对,没错”。
“没错。我的诗作,完全只是个人的感情流露,没有技巧,也并未升华为普遍的事物,根本称不上作品。将它吹捧为浪漫派、抒情诗,是大错特错。那只是单纯的情书罢了。”
“情书……?”我说。
“对。而且不是写下自己的真情,直接交给对方的情书。而是伪装成所谓的新体诗,只敢采取向世间一般人发表这种迂回曲折的方式来表达的、扭曲的情书罢了。”
一点意义也没有——松冈先生说。
“不,对我来说或许有意义。只对我一个人有意义吧。老实说,被世人吹捧,起初我也颇为自得。随手写下完全是自我满足的拙劣文章,就能自诩为文学家,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不,我明白——松冈先生制止想要插嘴的老板。
“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意图而写,一旦发表出去,它的价值就只能交由读者来决定对吧?以前老板这样说过,我也可以理解。其他人基于某些其他的意图去解读,然后得到某些感想的话,对那个人而言,就是有些许价值的作品吧。不过……”
那都与我无关——松冈先生有些厉声说道。
“与禾子更是无关。我是为了谁而写诗?而且我的诗……”
根本没有送给她——松冈先生说。
“她得了肺痨。”
我本来要说“这样啊”,但捂住了嘴巴。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松冈先生的朋友田山花袋先生便暗示他正为爱神伤,而且我也在吊堂这里听他本人提到,两人之间似乎有某些重大的障碍。但……我万万没想到这个障碍会是疾病。
虽说四民平等了,但现在似乎依旧重视家世与身份。不过这并非不可跨越的高墙。世上充满了历经无法结果的恋情,最终私奔的新闻。
可是,疾病的话。
而且人都已经过世的话。
“因为是肺痨,我无法轻易见到她。连书信往来都无法随心所欲,后来她因为隔离疗养,迁到取手的疗养院去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然后就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她死了。”
再也见不到。
……令人寂寞。
这是吊堂老板说过的话。我深深同意。
“我既不忠诚,又优柔寡断。”
松冈先生吐出声音似的说。
尽管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他所说的那样。
“这些事,我连对田山都没有详细说过……没错,初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有几位小姐……”
松冈先生欲言又止。老板接下去说:
“要求与您交往……俗气一点说,有女性倒追您,是吗?”
“不是那么不正经的事。我就像这样,让田山来说,是过于爱讲道理、太在乎世人眼光、想得太多,因此当然不可能与异性有什么风流韵事。不过……”
“却也无法一口回绝是吗?”
“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做、该如何回复才好?所以我试着用写诗来逃避,或是埋首做学问,苦恼不堪。”
我也是把这儿当成了逃避的地方——松冈先生说。
“塔子小姐经常这样说,但我也是一样的。我只是不去正视眼前的问题,把心思放在更普遍、更高次元的问题上,来拖延当前的问题。我会想要攻读农政,其实也只是因为数学素养不足,无法学习森林学罢了。决定要做的事,我会全力去做,但是做不到的事,我只会逃避。就在这期间,她……”
“病倒了吗?”
“对。所有的一切都不明不白,我无法好好地传达我的情意,也无法确定她的心意,就这样被隔离两地。即便如此,我还是怀着只要这么做,心意必定能传达的错觉,写着充满自我陶醉和自我满足的诗。幡然大悟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迟了。我虽然找了许多借口,但结果……所以我……”
停止了写诗。
松冈先生垂下头去。
“已经迟了。我自己也觉得太放不下。我从以前就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心,然而她真的死了,我却……”
这……
“她才十八而已。”
松冈先生一定很难受。
他肯定想要至少再见到心上人一面,说上一句话。
“无法道别……”我说。
还是很令人寂寞吧。
“人……”
必有一死。
老板突然说。这是胜大人过世那天他也说过的话。
“死亡会降临在每个人身上。而死去的人,再也无法相会。这是世间至理。”
“嗯,我明白。”
“但死亡并非结束。”
松冈先生抬起头来:
“老板,我很感激您的心意,不过如今再讲经说法,又有何用?就算您以前是个僧侣,这些话也教人难以领教。”
“这不是在讲经说法。我是因为不擅长说法,才会还俗的。”
“但您不是否定地狱、极乐世界,说那些都只是权宜之说吗?”
“没错,只是权宜之说。不过,死后的世界确实存在,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您在说什么啊?”
“即便我死了……”老板以格外响亮的声音说,“也不是世界就毁灭了。”
“这……是这样没错,可是……”
“那么我死去之后的这个世界,不正是我死后的世界吗?”
这只是诡辩。松冈先生说。
“或许吧。我的死亡,并非世界末日,而是世界中的我结束了,是我的世界结束了。”
“那不就结束了吗?”
“对。我结束了。但并不是吊堂主人结束了。”
松冈先生一脸严肃地听着。
“我再也无法为我去看、去感觉、去享受这个世界了。因为我已经死了。但是对于我以外的其他人,我只不过是世界的一部分。即便我灭亡了,也不代表我的过去消亡了。”
“意思是,我们会记得你吗?”
“是的。”老板说道,从柜台搬来椅子坐下,“怎么样?”
“呃,什么怎么样?”
松冈先生歪起一双浓眉。这话确实令人一头雾水。
“呃,这样说或许太直接了,不过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我和松冈先生,都不可能忘了老板啊。”
我这样说,老板应道:
“嗯,没错。不过松冈先生所知道的我,与塔子小姐认识的我不同。”
“怎样不同?”
“松冈先生知道的我,是透过松冈国男这个膜看到的我。是松冈国男这个主体所选取、打造出来的我。”
松冈先生睁大了眼睛:
“我这个主体?”
“是的。就是松冈先生想要废绝的事物,是松冈先生认为是自然主义障碍的事物。也就是我 这个极度暧昧模糊、狭隘的窥孔。”
“那样的话,那就不是您了。那并不是您本身啊。”
“对,那不是我。可是这么一来,就等于松冈先生不认识我了。”
“不不不,那是我所知道的您与您本身不同。我不知道您度过什么样的人生、有什么样的思考。我并非知道您的一切。”
我也是啊。老板说:
“我也并非了解我自己的一切。我也是透过我 在看着我。我也有我 这层膜。那么这表示我本身与我所知道的我不同了。那么,我……”
究竟在哪儿?
“我确实就在此处,却不存在于任何一处。岂不是会变成这样吗?”
“不……”
松冈先生沉思起来。
简直就像公案问答,我听得懵懵懂懂。
不消寻找,我就在此处。老板说:
“换言之,松冈先生知道的我、塔子小姐知道的我,都是真实的我。有多少知道我的人,就有多少个我存在。对松冈先生而言,我是松冈先生知道的我。对塔子小姐而言亦是如此。”
“客观的——不,怎么说才好?那……在这里的老板这个实体……又是如何?”
“肉体仅存在于变化的相之中。每天都在变化、衰老、腐朽,在死去。如果我死了,我所知道的我就会消失不见。但是各位知道我以外的我,你们当中的我,还是会留存下去。”
只要不被遗忘——老板说。
“所谓另一个世界,即是存在于活在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当中。有多少活着的人,就有多少另一个世界。存在于那之中的,就是灵魂。”
——啊。
“原来是这样吗?”
我总算明白那天老板所说的意思了。
松冈先生讶异地看向我。
“哦……因为以前老板说,胜海舟大人交游广阔,所以有许多另一个世界。”
您记得真清楚。老板微笑。
“在道教思想中,人是由魂及魄所构成。我也算是一介佛者,因此原本接受的是不同的教义,不过在我国,这样的思想极为普遍。人死之后,魂会升天,而魄会留在肉体,回归大地。儒家思想中,魂魄则是神与鬼。不过皆是不存在之物。”
这里说的鬼(ki),与日本观念中的鬼(oni) [156] 不同吗?松冈先生问。
“是的。鬼原本是不可视的,它的本义便是幽灵。”
“幽灵……?”
“幽灵不存在。儒家中所谓的鬼,是看不见的,亦即不存在的,是必须敬而远之的。在佛家,死者是在六道中轮回,而在基督教里,则是在地狱中等待复活。承认灵、谈论灵的宗教,都不承认幽灵的存在。没有幽灵这种东西。”
尽管没有。
“我们却会看到幽灵。”
那只是心理作用吧。松冈先生说:
“那不正是井上圆了博士所说的迷信、妖怪之类吗?”
不,不一样。老板摇摇头。
“即使我们明白没有迷信、没有妖怪,还是会看到幽灵。否则……”老板指示左右书架,“不可能留下如此多的记录。记下亡魂鬼魂之类的书籍,可是汗牛充栋。”
“那就是迷信吧。”
只是把迷信记录下来的东西吧——松冈先生语气强硬地说。
“那种东西就像杯弓蛇影,看见枯芒草,就以为是幽灵。不,什么都无所谓,只是一时眼花,自惊自吓罢了啊。只是错觉或幻觉,误会一场。将这种东西解释为幽灵,并深信不疑,这本身就是迷信吧?即使有记录,记下的也只是这类迷妄罢了,不是吗?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无知、误谬与胆小的记录,否则就是瞎编的,是胡诌的。是为了让读者听者害怕胆寒,纯粹为了这种目的而写,就像是为了吸引人潮的怪奇展览一样。”
说的没错。老板说:
“如果看见不存在之物,那不是错视、幻觉,就是创作。不过即便如此,这番发言,实在难以相信是出自松冈先生之口。”
什么意思?松冈先生反驳:
“我……”
“您应该并不是想要庸俗地揭穿幽灵实为枯芒草吧?”
“庸俗?这是事实。”
“不,庸俗至极。即便是井上圆了先生,亦清楚这一点。他明白自己的举动是庸俗的、知道自己是在多管闲事,而为了启蒙民智而努力。他有着这样的觉悟。况且,圆了先生并非连怪奇展览都予以否定。他反而非常喜爱那样的创作。”
“就算是这样……”
“松冈先生,请您回归初心,您真正想做的,并不是四处宣传幽灵的真面目实为枯芒草吧?”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对心灵学抱持怀疑的态度——不,我甚至对它感到强烈的厌恶。这一点,老板不是也很清楚吗?”
我不是在说那些。老板驳回松冈先生的话:
“这是与您相处了一段时间的鄙人私见,因此或许有错,不过我认为您想要追究的,应该是人们为何会将单纯的枯芒草给看 成幽灵,不是吗?”
“什么?”
“不对吗?”
“不……”松冈先生以食指抵住了下巴。
“把枯芒草看成别的东西,并感到惊吓害怕的话,那只是胆小鬼眼花吧。不过倘若将其解释为死者的形貌,而且有许多人都如此解释的话,这是否该视为一种文化呢?我私下认为,松冈先生的兴趣在于这里。”
松冈先生似乎还在沉思。
“如果不厘清这些文化,不可能掌握乡土的差异。这不是松冈先生在这里说过的话吗?松冈先生说,不了解过去的民众的生活累积,就不可能了解乡土。看到幽灵,或许是错觉迷妄,但让人看到幽灵的,应该是文化。记载亡魂鬼魂的书籍即便是创作,我想应该也是民众的、文化的记录。”
“或许就像您说的,但……”
“然后乡土的文化,不同的土地、不同的地区,有着微妙的不同,有时甚至是巨大的不同。”
“这也就像您说的。”
“倘若放眼异国,差异就更大了吧。在我国是理所当然的事,在海外却完全行不通,这种情形比比皆是。因此新渡户稻造先生才会写下bhido:the ul of japan 。此外,南方熊楠先生的论文也才会被《自然》刊登。驻日英国大使佐藤爱之助 [157] 的友人,伦敦大学事务总长弗雷德里克·维克多·迪金斯 [158] ,对我国的文学作品进行研究,并将《百人一首》《竹取物语》等翻译成英文。不过,即便是对我国文化具有极深造诣的迪金斯先生,不懂的地方还是不懂。据说为《竹取物语》的草稿进行校订的南方先生,就发现了许多误译。”
一样,还是不同?
正确,还是错误?
“倘若不了解双方,基于了解来进行比较,就无从厘清。乡土的问题亦是如此吧。”
难道不是吗?——老板问。
“生活在没有芒草生长的土地的人,无从将枯芒草误认为幽灵。那么他们会将什么误认为幽灵?相对地,文化中没有灵这种概念的土地,那里的人又会把枯芒草误认为什么?”
“您是说,解释本身并非迷信?”
“是迷信吧。我的意思是,迷信亦是文化之一。如果有了一种迷信,应该就有那种迷信出现的理由。不管那是错误还是谎言,都是生活在那里的人,为了生活而需要它们,因此才会出现,不是吗?”
“幽灵也是吗?”
当然了。老板一语断定:
“不分时代地区,人的生死,对于活着的人们总是个重大的问题。所有的人都会死,但同时死亡也是无人能够理解之事。死亡是终点,因此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没有一个活人是死过的。虽然有故事传说,但那些都是编造的。”
“但不是有人复生吗?”我说。
我曾经听说过。
“那……不是死,只是差点死去而已。临死与死去,真正是云泥之差啊,塔子小姐。打个比方,假设拿着一支蘸满墨水的毛笔……”
老板做出拿笔的动作。
“靠近纯白的和纸。这支笔是死亡。笔尖慢慢地靠近纸面。只差一厘、只差一毫厘,看在旁人眼中,毛笔几乎已经沾上纸了。但不管多靠近,哪怕只是一毫厘,倘若纸面与饱含墨汁的笔尖之间有那么一点缝隙,纸就不会染黑。但只要有一滴墨落下……那么那张纸就再也不会变白了。死了就完了。死过的人……”
“不存在呢。”
“不存在。因此没有人知道染黑之后会怎么样。正因为不知道,人才会恐惧、忌讳、隐藏死亡。并且祭祀、祈祷、供养死亡。即使如此,还是无法抹去不安。所以甚至想出作为权宜解释的故事来。”
“也就是地狱与西方极乐吗?”
“对。松冈先生也说过,那是一种权宜之说。是人为了容易活下去而编造的谎言。信仰是为了让人更容易活下去而存在的。纵然是谎言或是错误,倘若相信,可以让人活得更容易,那就是好的。信仰是为了生者而存在,而不是为了死人。”
这我懂。松冈先生说。
真不可思议。我觉得不知不觉间,松冈先生变回了我所认识的他。
刚才的松冈先生陷在哀伤之中,消沉绝望。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是自暴自弃。
然而现在却好像换了个人。
老板是为了让松冈先生打起精神,才说了这些话吗?
也许是的。
“我要重申,死后的世界只存在于生者之中。是现在活着的我们,为了活下去而创造出来的。”
老板站了起来。
“我们生活的这个国家,有看见幽灵的文化。因为有看见的必要,才会产生这种文化吧。”
“有看见幽灵的必要?”
就像字面说的。老板说:
“不过在这年头,会将它斥为迷信吧。也会被认为是信仰所带来的迷妄。不过这是重大的误会。就像我方才说过的,许多宗教不承认幽灵。尽管如此,却有许多国家拥有这样的文化。不,接受灵这种概念的文化,几乎都默认幽灵的存在。这……是为什么?”
“默认?”
“是默认啊。宗教的教义里没有幽灵这种东西。但即使否定,还是会看到。即使从道理上明白没有,但既然看到了,就是看到了。但就算看到了,不是也有太多说法可以解释吗?然而宗教家却不曾高声否定那是错的、是不对的。不仅如此,不管是虔诚的基督徒、严格的伊斯兰教徒,甚至是进行佛教修行的僧侣,都会幻视到教义中没有的东西,并将它解释为幽灵。这是为什么?不正是因为他们不由自主吗?”
“不由自主?”
“我国也是,迎接文明开化,以近代化为目标,接纳西方文化,却还是有人看到幽灵。火车行驶、煤气灯亮起、电话都通了,依然……”
有幽灵出现。
“好了,松冈先生,幽灵是什么呢?”老板重新这么问道。
“这教人该如何回答……”
“塔子小姐认为呢?”
老板不等松冈先生回答,转为问我。
“嗯,是不是死去的人出现呢?”我说。
“说的没错。根本用不着搬出心灵学来。也难怪松冈先生会感到厌恶,心灵学那种东西是愚昧到家。愈是卖弄道理,离真理就愈远。我认为心灵学正是连权宜之说都算不上的虚学。根本不需要道理,就像塔子小姐说的,幽灵就是死去的人。是死去的人现身,是生者看见死者。不过,这也是用不着想的事,死者已经不存在了。不存在的事物,是不可能现身的。”
死人再也不会复返……
“就是因为人们想要让不归人归来、希望他们回来,幽灵才会出现。”
请等一下。松冈先生伸手制止:
“老板,幽灵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吧?应该也不是希望就能看到的。再说,如果是希望看到而看到,那就不会害怕了,毋宁说是求之不得吧。然而世上的幽灵,大部分都教人恐惧与害怕不是吗?”
“不。”老板否定说。
“老板是说,幽灵并不可怕?”
“也有人害怕吧。不过幽灵令人害怕,这应该是当代的风潮吧,松冈先生?”
“没这回事吧?我看过许多江户时期写下的读本、怪谈都是吓人的。上头把幽灵写得很可怕,作品中的角色也都害怕幽灵。”
“因为那是怪谈。”
“什么?”
“怪谈是为了让人害怕而创作的故事,当然令人毛骨悚然。听好了,并不是描写幽灵的故事是怪谈,只是作为怪谈的题材,幽灵这样的解释易于运用罢了。怪谈的目的是让读者害怕,当然会写得可怕。”
“呃,或许是这样,但……”
“不过,吃惊与害怕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展示物、节日的竹林小屋等等,那些都是吓人的。”
竹林小屋?我询问那是什么。是在节日场合出现的展览活动吗?
暂且就说它是一种鬼屋好了。老板说。
“啊,是那种有人假扮成鬼怪,吓人的活动吗?”
我从来没有进去过。老板说是的。
“鬼屋这种东西,从以前就有了。不过出现的是吓人的怪物,而不是人。”
死人也不是人吧?松冈先生说。
“是的,没错。死人并非人,而且原本也不会现身。因此只要现身,就会让人惊吓。一般都是这样的吧。”
“不过老板,吃惊与害怕确实很相近,但还是不同吧?即将受到惊吓的预感就是恐惧,不是吗?”
“这也就如同您说的。突然听到一声大喊,不管出现的是什么,人都会受到惊吓,而预期即将受到惊吓的心情,就是恐惧。”
“呃,这我懂,但幽灵的可怕,与这些性质应该不同吧?”
我也这么认为。
毛骨悚然的感觉有些不一样。
我想应该是渐渐变得如此的。老板说。
“您是说,以前并不是吗?”
“我如此理解。应该是受到松冈先生读到的怪谈或戏剧那些创作的影响。”
“老板的意思是,以前的人并不害怕幽灵吗?”
“我是说,以前并没有现在这样的幽灵。”
“没有?我不懂。”
不知为何,老板往柜台走去。
然后扇灭了柜台周围的蜡烛。
“我说过许多次,幽灵是出现于现世的死人。假设是这样,松冈先生,看到幽灵的人,怎么能判别出现的是死人呢?”
“呃,这……”
“假设是看错了,怎么不会觉得是别的东西呢?如果那看起来像人,为什么不会认为是活人呢?”
松冈先生细细沉思,回答说“我不知道”。
“看似简单,但仔细想想,确实令人不解。难道就像老板说的,是因为想要看到幽灵,所以才会看成幽灵吗?”
“不。”老板缓步移动,“比方说,深夜有个人伫立在河中央……看见的人会如何解读?杳无人烟的深山里突然出现一个人……遇到的人会有什么感觉?有个人倒栽葱地从树上垂挂下来……目睹的人会怎么想?”
“嗯,应该会大吃一惊,觉得很可怕吧。”
“是的。不应该有人的地方、不应该有人的时间、不属于人的动作,这些条件,才是古时的幽灵基准。身在不应该有人的地点、出现在不应该有人的时间、做出人做不到的动作,这些人即使外貌呈人形……”
也不是人。
老板这样说,扇熄了手边的蜡烛。
“就像松冈先生说的,那是可怕的东西。非人的东西以人形出现,这便是骇人之物。”
“如果说这就是幽灵,那么幽灵从以前就是可怕的东西,不是吗?”
“不是这样的。这些可怕的东西只是非人而已。它们有可能是野兽,也可能是神灵。不管怎么样,都是人以外的东西呈现人形、假冒人形……也就是,它们是怪物。”
“怪物?”
“是的。而幽灵亦不过是怪物之一。也许是野兽,也许是神灵——不,或许是死人,就是这么回事。不同的人、不同的地区,有各式各样的解释。换言之,是先有恐惧。那可怕的东西不是人,所以有可能是死人化身的……是这样的逻辑。”
原来如此。松冈先生点了点头:
“到这里我理解了,不过……”
“是的。化身出现这部分是关键。那或许是可怕的东西,但并不一定保留了生前的样貌 。没有人会在活着的时候,三更半夜站在河中央、出现在深山,或倒栽葱地从天而降。”
“如果有,就不会认为那不是人了呢。”
“没错。至于这是怎么回事,亦即规定了这些可怕之物并非人的,完全是地点和时间、动作等条件,而不是那可怕之物本身。它们毋宁是不知其为何物 。即使将之解释为幽灵,也就是死人,规定它是死人的,也是那些条件。不,这是过去的情形,现在已不是如此了。”
“这样一来的话,岂不是那些幽灵是谁都无所谓 了吗,老板?”
“当然,是谁都无所谓。或者说,根本不知道那是谁啊,松冈先生。”
“不知道是谁的……幽灵吗?”松冈先生说。
“不过如果不知道是谁,岂不是也不知道是生是死了吗?”我问。
“不。”老板又熄灭了一支蜡烛,“前提是那并不是人,因此是死的。只要是死的,是谁都可以。倒不如说,正因为不知道是谁,所以才可怕。”
“可是老板……”松冈先生似乎有些难以信服。
“是的,我明白松冈先生想要说什么。不知道是谁,但一定是死人,而且很可怕。既然会让人害怕,或许是心怀怨念。那么那个人是否含恨而死?这样的猜测渐渐地颠倒过来,形成了只要含恨而死,就有可能死后出现作祟的逻辑,这是我的看法。”
“是先有恐惧吗?”
“是的,先有恐惧,而不是先有幽灵。”
“即使如此,幽灵很可怕这一点还是不变啊。然而老板却说不是。您不是说幽灵不可怕吗?”
“没错,我这样说。”
老板说着,走向门口。
注意到时,店里的蜡烛有近一半都已经熄灭了。
一暗下来,来自天窗的淡光便显得清楚了些。
“只不过是幽灵——死人,被选择拿来作为这类可怕事物的真面目之一罢了,松冈先生。结果人们开始认为,只要含恨而死,就会死后作祟。这应该也是受到平安时期培养出来的怨灵文化 [159] 的影响,但两者的逻辑不同。怨灵并非幽灵,而是作祟神,是神,因此有必要加以祭祀。如果一点小恨小怨,每个人都能成为作祟神,那么这个国家早已灭亡了。”
光线又暗了一些。
“幽灵满足了非人的可怕之物的真面目的条件,但若说幽灵的必要条件,是非人的可怕之物,却非如此。”
“原来如此,说的也是。”
“幽灵就像塔子小姐说的,是现身于现世的死人。它唯一必要的条件,是已经死去 。”
“已经……死去?”
“是的。已经死去。好了,松冈先生,塔子小姐,我是幽灵吗?”
“老板,您怎么突然开起玩笑来了?”
老板或许笑了。
但他的脸庞隐没在黑暗中,一片模糊。
“当然,我并非幽灵。能够如此断言,不正是因为两人知道我是活人?”
“这……是这样没错。”
“没错。倘若撇开不知道是谁——不,是谁都无所谓的可怕之物,我们能够看到的,就只有知道是生或死的人的幽灵。亦即,原本我们只会看到认识的人 的幽灵。”
“认识的人?”
“是的。身形透明、穿着寿衣、脸部溃烂等等,这些特征都是戏剧或绘画的手法。”
没有那种幽灵——老板前进一步。
“因为如果不这样设计,看的人便无法一眼看出那是死者,因此才会形成这些规范。这些都是假的。自古以来,幽灵有脚,也不是透明的,外表与生前没有不同,自然也不可能看得出生死。真正的幽灵……”
必定都是认识的人。
“而死人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而另一个世界……”
老板拍了拍胸膛。
“就在这里。”
“啊……”松冈先生发出感叹。
“松冈先生会害怕亲人或朋友吗?”
“不。”
“幽灵都是可怕的吗?这才是误会。幽灵并非迷信。害怕幽灵,才是迷信。除了创作的幽灵故事以外,会害怕幽灵的,除了极胆小的人以外,都是些不经大脑的傻子。难道不是吗?”
松冈先生交抱起双臂。
店内愈来愈阴暗了。
“塔子小姐,我听说令先祖是个严格的人,不过塔子小姐现在也一样害怕令先祖吗?如果令先祖现在出现在这里,您会害怕吗?”
“咦?”
会吗?
我不喜欢挨骂。
也无法接受祖父的观念。
可是。
我并不讨厌祖父。
不,如果问我是喜欢还是讨厌,我喜欢祖父。祖父是我重要的家人。
“不,反而是……”
如果能够和祖父说说话。
祖父那时为何握住我的手?
为何……
“不。我确实不是个孝顺的好孙女,我既没有招赘,也没能让先祖抱到曾孙,还毫无意义地叛逆,老是惹先祖生气。先祖叫我不准看书,我却偷偷躲起来看……”
我想起了祖父的脸。
可是。
“那么,塔子小姐认为令先祖会怨恨这样的您吗?您……认为令先祖在看到曾孙之前都会死不瞑目、无法超度吗?”
“这……”
没有这种事。
我想祖父不是那种人。如果我招了赘,让祖父抱到曾孙,他一定会很开心,但即使没能实现……
——也不可能因此生恨。
“松冈先生。”
老板不待我回话,转向松冈先生问道。
“如果禾子小姐出现在这里……您会害怕吗?年纪轻轻便被病魔带走的禾子小姐,是含恨而死吗?如果是这样,您……”
“不。”
松冈先生以手捂脸,说“我明白了”。
“不是禾子心有遗恨,有遗恨的人……是我。”
“没错。死者不会怨恨任何人。因为死了就结束了。只是有人觉得自己遭到怨恨、认为死者恨着自己而已。死者能否超度,全看生者。因此才会有供养、法事。所以我才会说,死后的世界存在于生者之中。好了,怎么样呢?”
幽灵可怕吗?——老板问。
松冈先生摇摇头。
“如果能见到禾子,即使是幽灵,我还是想见她一面。然后……我想向她道声歉。”
“两位随时都可以见面啊。”
老板说,接着……
熄掉了最后一支蜡烛。
一道白烟倏地笔直升上天窗。
“人死了就结束了。再也不会复生。不过,既然另一个世界存在于生者之中,随时……都可以见到幽灵。”
白烟顷刻化为透明,店内落入了薄暮般的幽暗。
不是漆黑。自天窗射入的光让人朦朦胧胧地看到景色。
祖父就在那里。
祖父不知为何,一脸安详。不过那表情看起来依然像是在叫我快点招赘。然而似乎也不是在生气,更不是怨恨。
松冈先生好像也在虚空中看见了什么。
松冈先生的心眼看见的,是过世的禾子小姐的身影吗?
“没错。只是单纯回想,那便只不过是单纯的回忆。但如果人现在就在那里,能够想象出那个人会想些什么,说些什么,是什么样的表情,会做出什么动作的……就只有与那个人极亲的人而已。”
没错。
我曾在房间里想起的祖父,是他还健朗时的模样。
那只是回忆而已。
但现在幻视到的祖父,却是现在的祖父。是过世之后的祖父。
不是原谅或不原谅的问题。
“我不知道两位看到了什么。不过如果将那身影寄托在什么身上……”
那就是幽灵了吧。
“无论是枯芒草还是什么,都是寄托在其上的逝者。”
幽灵可怕吗?——老板再次问了。
“亲人、朋友、心上人不可能可怕。如果可怕,那完全是因为如此感觉的人心有愧疚。愧疚之心才是地狱。让死者迷失、让死者堕入地狱的,也都是活着的生者。”
重要的是不要遗忘——老板说。
“不要忘了逝者的生前。只有活着,人才是人。应该尊重的是生。那么,就不该忘了逝者活着的时候……这才是最好的超度。如果再也没有人记得了,幽灵也无法现身了。”
“如果再也无人记得,会怎么样?会消失不见吗?”
不。老板答道。
尽管他已融入黑暗,不知道究竟身在何处了。
“因为会遗忘,所以才有记录啊。这座吊堂里,沉眠着数不清的幽灵。从过去曾在此世的人,甚至是从一开始就不在此世的人的幽灵都有。书就是墓碑。是书里的内容,以及写下它们的人的墓碑……”
没有被写下来的人呢?松冈先生问:
“会消失不见吗?”
“不。”
“不会消失吗?”
“被记录下来的,才是少数啊,松冈先生。至多只有名字留存在过去帐 [160] 和族谱中。如果没有这些,嗯,撑不到百年。但即使如此,仍不会消失。”
“为什么?”
“即使失去记忆,甚至是失去名字,人还是不断地被祭祀,不是吗?不管是几代以前的人,仍然被视为祖先祭祀。厚祀祖先,是儒家礼俗,但我国也有这样的习俗。”
“祖先吗?”
“是的。而这些祖先会返回现世。”
“您是说……盂兰盆节吗?”
“是的。佛家说的盂兰盆会,是供养堕入饿鬼道的死者,但在道教里,认为同一个时期,地狱鬼门会大开。不过这些都是后来的附会,并不重要。这些穿凿附会并不重要。在我国,每年一次,死者都会回到子孙身边,不是吗?这……”
可怕吗?——老板再次问了。
“如果是认识的故人,应该会感到怀念。但即使不认识,会厌忌归来的祖先吗?我们向来是恭敬地迎接,丰盛地款待,然后敬送祖先回归。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这才是与死人打交道正确的做法。那么……这才是我国幽灵原本的样貌。”
幽灵并不可怕——老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死者与生者交融在一起舞蹈。”
“您是说盆舞吗?”
“是的。许多地方都有盆舞的习俗。每块土地的作法不尽相同,但是在跳盆舞的时候,以斗笠等遮住脸部,这便是非人的印记。人与非人者浑然一体,一同舞蹈。这已经不是特定什么人的幽灵了。”
“是……祖先之灵吗?”
松冈先生深有所感似的喃喃说。
“说的没错。那么,我想即使称之为神也无妨了。不过……这与一神教的神或神道的神都不同,但也已非个人的灵了。虽然无人识得,同时也不是人,但也绝非可怕之物。”
“可以……说是祖灵吗?”
“是的。他们来自另一个世界,回归另一个世界。换句话说,是来自这里……”
老板指示胸口。
“并回归到这里。生者的心,就是另一个世界。人只要活着,另一个世界总是常存于这个世界。那么此世……”
正是常世。
老板说道,前往门口,把门……
咔啦一声打开来了。暮色被撕开,店内景观蓦然丕变。
就仿佛黎明乍然到来。
“松冈先生,封印您年轻情怀的墓碑,也在这里。”
“啊……”
松冈先生起身,向着门口,对着刺眼的光线眯起了眼睛。
“莫非您以为
在您的门前彷徨的,
仅有刮起四下尘埃的狂风吗?
您知道
比那狂风更暴戾、
比那尘埃更迷乱的
爱情的尸骸,
正被黎明的黑暗所深深地笼罩吗?”
老板应该是在背诵松冈先生的新体诗。
松冈先生也背起了自己的诗:
“青春何罪之有?
谁说务须温婉?
少女初梦
何以如此易碎?
别了,月山露水,
别了,宛如将湿的菅笠般遥远的未来,
那一天的歌……”
亦永别了——松冈先生以此作结。
“那不是去年刊登在《帝国文学》的诗吗?”
是我最后一首新体诗。松冈先生说:
“标题是‘别离’。我多次想要与作诗诀别,却离不开诗,忍不住动笔写了下来。我再三发誓再也不写了,却还是不由自主,就仿佛对禾子的情意。但是,我总算下定决心了。我不会忘了禾子。只要她在这里,那就够了。”
松冈先生抚摸胸膛。
“我已经没事了。”
“新体诗呢?”
“再也不写了。”
松冈先生以前所未见的果断态度说道。他的声音里没有苦恼。
“其实,最近有人前来说亲,希望我入赘。”
“您准备答应是吗?”
“是的。我现在决定要答应了。对方的家世,是我高攀了,而且他们每一位都是很了不起的人。不过我今年夏季才毕业,所以是那之后的事。”
这真是件喜事。老板行礼。
“对了,松冈先生。”
“什么事?”
“我似乎总算知道……属于您的一本书是什么了。”
“属于……我的一本书吗?”
它尚不存在于这个世上。老板说。
“什么意思?”
我想那本书,应该将会出自您的笔下。老板说。
“我……吗?由我自己来写?”
“是的。总有一天,您会完成。”
松冈先生露出凝重的表情:
“这是……那……不,意思是不再写诗的我,往后还会再提笔写作吗?即使我真的会写,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什么时候都可以。我相信您一定会写。无论是生是死,我身为常世的居民,会一直等待它付梓面世。”
老板说完后,重新转向我,问道:
那么,塔子小姐,今天您想找什么样的书?
“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适合我的书?”
老板从门口附近的书架抽出一册递给我。
“那么,这本如何?”
我起身接过书来。
是一本很奇妙的书。不是小说。
“一日一小时三日三小时……?”
“是的。这是《一日一小时三日三小时自行车乘用速成术》。是去年春天刚出版的新书。这是一本指导手册,教人如何在三天内学会骑自行车。虽然即使读了这本书,也并不保证就一定会骑……不过上头也教了一些特技的骑法,请千万不要模仿啊。”
老板说道,然后笑了。
定睛一看,似乎完全错失端茶时机的挠小弟端着茶盘,一脸不是滋味地站在那儿。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辞别的时候,我似乎听见店里传来无赖般的声音:
——抓紧大好年华啊,小姐。
那应该是胜海舟大人说过的话。
没错,以前见到他时,他这么对我说过。
那是胜大人的幽灵吗?
一定是的。
松冈国男先生在隔年入赘到曾是信州饭田藩士族的名门柳田家,改名为柳田国男 [161] 。
柳田国男先生后来出人头地,成为农商务省的官吏、法制局参事官、宫内书记官,甚至当上了贵族院书记官长、枢密顾问官。
不光是飞黄腾达,柳田国男先生还参加在新渡户稻造先生主导下创始的乡土会,向全国招募同道,提倡乡土学这门学问。
历经这些活动后,他将其升华成为日本民俗学。
柳田国男先生的学术成果和名声,将流芳百世,永垂不朽。他的功绩,实在无法三言两语道尽。
柳田国男先生在他的生涯中,完成了许多著作。每一本都是名著。不过,其中哪一本才是属于他这一生的一本呢?我不知道。吊堂老板会知道吗?这也不得而知。
然后。
至于我——天马塔子后来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
这又是另一段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