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书六 未完(2/2)
自己也说不上来。
待修行完成——宫司说:
“虽然成不成,都是自己决定的,但我打算一旦修行完成,就继续与家人生活,但这不是一两年就能成功的事。我觉得距离修行得道还久得很,但是在修行期间,家父过世了,所以神社交到了我手中……但我还是个半吊子。宫司只是虚有其名,顶多只能算是个权祢宜 [192] 。”
“那么这个家,您也是自己一个人……”
我张望客厅,发现猫坐在壁龛上。
应该是不知不觉间溜出竹笼的。猫就像在打量一样,这里嗅嗅,那里闻闻。
“啊,我连茶都没招待,净是唠叨自己无聊的经历。就像先前说的,我是个临时鳏夫,招待不周,真是抱歉。”
宫司行礼,然后发现猫的动作,“啊,它中意这里吗?”
猫回应似的耳朵朝后转,喵了一声。
“所以即使往后会将妻儿接来这个家同居,这个样子也没法住人。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旧书和书卷,占据了一整个房间。”
请让我拜见一下,吊堂说。
“不必喝个茶润润喉吗?”
“外头还有马车在等,所以先看看好了。是在……邻室吗?”
“是的,我把书都搬到那里了。”
宫司说着静静起身,打开纸门。
邻室幽暗,一时看不出摆了些什么,很快地,我想到那是占据了整个房间的书山。除了线装书以外,还有用细绳绑起来的纸束、书卷、书函、藤条箱、木箱,这些东西在房间各处堆积如山。
“这还真是……”
数量惊人。
“是的。嗯,有代代传下的,也有家父的藏书,但几乎都是朋友转让的。那是我离家前的事,已经是十五年以前的事了。与家父交情甚笃的一位老先生过世,他的家人说那些东西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询问家父如果需要,能否收下……”
“是个人的藏书吗?”
打扰一下,吊堂说着,踏入邻室,扫视纸山,佩服地点了几下头,是在打量吧。
“太惊人了。原本的物主是位相当风雅的名士……或是富裕的儒学家……不,不是呢。”
吊堂用食指搔了搔太阳穴。
“是的,龙典先生知道一位名唤菅丘某人的作家吗?”
戏作者,对吧?吊堂立刻回答。
“我记得是以大阪的出版商为中心,开版印刷读本、人情本的作者,有段时期颇受欢迎,但几年后突然断笔了。”
就是那个人,宫司说。
“菅丘……”
“菅丘李山。这当然是笔名,但别说本名了,连身份背景都是秘密。有人说那是大名诸侯的假名,或是公卿,有许多说法。”
“这样啊。我不曾见过,但据说家父年轻的时候与他结识,颇受关照。是那位先生花上几十年搜集而来的藏书。”
这些啊,吊堂弯身拿起书本,佩服不已。
仔细一看,猫不知何时跑了进来,正在闻纸山。
“哎呀,万一被它拿来磨爪就糟糕了。但是在这里没办法估价,我可以先搬回店里,在店里仔细盘点吗?”
哪能跟您收钱呢?宫司挥手说:
“反正是别人送的书。再说,继续存放在这里,完全是死藏。我想与其如此,干脆转让给能够信赖的书铺,和老先生的家人商量后,对方也答应了,所以我才联络您。请别说什么估价的。”
“这可不成,我是要将它们陈列在店头贩卖的。就算我本来是个和尚,也不能做这种无本生意 [193] 。我认为有价值,才会接收,那么就应该支付相应的价钱。如果您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收下,就……把钱转交给家属吧。”
“这样啊。”
宫司不知所措地站在纸门旁。
吊堂眯起眼睛扫视书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明明在店里已经被那样数不尽的书籍所包围,却仍对书本感到如此爱怜吗?
“这些,全部都要出让吗?”
吊堂问。
宫司立刻回答:
“是,这些是我不需要的。”
“这样啊。”
吊堂打开藤条箱盖。
拿起线装书。
打开,翻页,合上。
“很好的书。”
“是的,保管时都特别留意预防虫蛀,所以状态应该不错。”
“不是这个意思。”
吊堂把书放回去。
“这里面……没有您的一本 呢,辅先生。”
宫司再一次望向书山,隔了一拍后说:
“没有,我并没有全部看过有哪些书,也没有读……但我认为它们于我是无用之物。”
“我懂了。”
吊堂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把挠叫过来。
像尊摆饰物般拘谨地坐在矮桌前的美童,跳起来似的来到宫司旁边。
“我和高远先生来搬书,你就照着我在店里指示的那样,摆放到货车上。重的东西马夫会帮忙。”
好的,小伙计说,冲到玄关那里去了。
宫司说:
“我也来搬,龙典先生请在这里指示要搬哪些。”
“好的,那么请先从这个茶箱开始。这个看起来最重,请两个人一起搬。高远先生……可以吗?”
我有点恍惚,连忙走进邻室,抬起茶箱,确实沉甸甸的。
小心翼翼地移动。
“真是抱歉。听说高远先生原本是武家出身?居然让士族做这种杂务……”
“不,没关系,我……”
我怎么了?
确实,除了出身武家以外,没别的可以说明。
我什么也不是,谁也不是。
抬头一看,猫正坐在吊堂旁边。
不仅如此,这动物的鼻子还对着他的袖子。还以为是在闻味道,没想到它伸出右爪来,挥抓那飘动的袖口。原来传说中的猫儿撒欢,就是这副模样吗?我心想。
我保留回答,就这样来到玄关,先把茶箱放到门框,穿上竹皮草鞋。
“我只是个毫无目的、毫无作为、一味逃避的没用男人,就连在逃避什么都暧昧不清。虽然我和您一样,离开妻儿一个人独居……但连为什么这么做都不清楚。”
“连自己都不清楚吗?”
“是的。”
我自己都不懂。
挠说着“来了来了”。他利落地指示马夫说“那个很重,我搬不动,请搁在货车最里面的地方”。我们把茶箱搬到货车前,交给在上方等待的马夫。我说很重,一个人搬不动,国字脸的马夫应道这不算什么,他一个人可以扛起一头牛,十分可靠。
回来一看,客厅的模样有些不同了。
猫也不见了。
“那个茶箱还有四个左右,接下来请从靠近门坎的地方开始搬。”
吊堂说完后转过来,说“麻烦两位了”。
我又和宫司两个人一起搬茶箱了。
“其实……”宫司开口,“我自己也不懂,高远先生。”
“不懂……什么?”
他不是很清楚吗?
这个人正在摸索神社这个旧时代的装置,该如何在这个明治时代充分发挥功能,每天都在努力。
以某个意义来说,也许这就和井上圆了想做的事是一样的。圆了在宗教的前方寻找普遍性的哲理,而这个人是在迷信的前方寻找纯粹的信仰。
我这么认为。
虽然也许错得离谱。
您有着高远的志向,不是吗?我说:
“会离开夫人和孩子,也是为了达成志向啊,而我什么都没有。”
“是的,我有志向。但是……”
噢,第二箱来了,这次的看起来也很重,麻烦了——我听到挠的声音。看我的,我一直在这儿等着,精力多到没处发泄呢,可靠的马夫应道。
递出茶箱后,宫司擦了擦汗。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志向。我丝毫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想继承这间神社,这是一切的根本。既然要继承,就得好好干,既然要干,就得离开妻儿才行,结果就演变成现在这种状况。”
“继承神社的理由啊……”
我本来很厌恶的,宫司经过走廊时,这么说:
“我并非不敬重神佛,但论到神佛是否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我认为那是骗人的,与信仰无关。即使偶然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也只是碰巧而已,要不然就是骗人的花招。”
“骗人的花招?”
“是的。我从家父身上,只学到了这件事。”
“意思是您看到令尊的所作所为,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吗?”
“不,是如同字面所示,是家父教导我的。他说,非此世之物不存在,而神灵妖物非此世之物,那……”
就不可能存在。
“不存在……?”
“是的。家父说,只有明了这一点的人,能够操纵这些。”
“妖物姑且不论,操纵神佛……这听起来相当大不敬呢。”
我也说了跟高远先生一样的话,宫司说:
“我这么说,家父便回答说,操纵,即是被使役。”
我……不懂这意思。
“家父说,知道不存在,与敬畏是两回事,除非了解不存在,否则甚至无法好好祭祀。当时我不懂,不存在的东西,要怎么祭祀?不仅是不懂,还觉得厌恶。我认为即使家父说的对,家父所行之事,也完全是诈术。”
我们抬起茶箱。
吊堂只是将堆积的纸张类细心分类,叠起来或绑起来、包起来。
“有很多人上门求助,说腰痛、头痛、运气背、没有好缘分,但是咒术师能做什么?若是有任何灵妙之力也就罢了,可是既然没有,那不就只是聊以慰藉罢了吗?不,即使没有,如果相信有,那还可以了解。但是明知道没有,那就是诈术吧?”
“我……”
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就像圆了说的,迷信是应该消灭的东西吗?但神佛是迷信吗?如果不是的话,又是什么?
“结果我对咒术、诅咒这些事物萌生强烈的反感,出于相同的感受,我也远离了信仰。我没有信仰,所以即使是民间这样一间可疑的小神社,也不可能担任它的神职人员,我这么对家父说。家父同意了,完全……没有任何争执。”
来来来,搬过来,马夫在玄关口等着,他真的精力充沛至极。
“然而—”
宫司在走廊停步。
“怎么又想继承了?我完全弄不懂自己。虽然我知道自己天生的个性,就是一旦决定的事,就非做好不可,这部分还可以理解。”
“是啊。”
从走廊也能看到庭院。
“不明白自己的想法,这很奇怪吗?”宫司说。
“也许就是因为是自己的事,所以更不明白吧。虽然我对您的际遇不是很清楚……”
但这样有什么不行吗?我的话总有些消极。
搬完茶箱,再搬了三个藤条箱,接下来就没有重物了。吊堂好像也整理好了,帮忙一起搬。
“万一塌下来就无可挽救了,所以必须尽量整齐摆放好。啊……”
非常井井有条呢,吊堂看到货车的状态说。
“不必担心,交给我来,包管货物不会掉下去。就算要载着豆腐走险路,也绝对完好无缺送上府。”
马夫说完大笑。
不只是膂力过人,似乎也以工作牢靠为傲。
我们三人一起来回了几趟。
全部堆放好后,马夫在上方盖上粗草席般的东西,再用粗麻绳固定。
“我看今天是不会下雨啦。小雨的话,这样就不必担心了。不过这次的货物是纸吧?万一下起午后雷阵雨就不大妙了,不过还不到午后雷阵雨的季节就是。那现在呢?载着这个小伙计回去就行了吗?”
麻烦您了,挠说。
“不好意思。我们会搭火车和人力车回去。我想……我们应该会先到,所以会在店那边等你们。”吊堂说。
马夫抱起小伙计,放到马背上。马夫问他怕吗?挠回答说不怕,可是好高。
马夫又笑了,说这小伙计真水灵。
“哎,总比坐货台要来得舒服。反正也不必赶路,不怕被摇下来,除非马儿跳起来,否则不会摔下去的,放心吧。如果你怕,我会把你放下来,说一声就是了。”
挠有点僵硬,但点了一下头,马夫牵着马,穿过竹林的窄径离开了。宫司目送之后说:“啊,连杯茶也没招待那位小伙计。”
“喝了茶会想小解,没关系的。我让他带上水和饭团了。再说,结果他什么也没做,倒是受高远先生关照了。”
吊堂向我行礼。
这个男人实在不适合户外。
会让人担心他直接晒到太阳没问题吗?处在从挑高的天窗射入的幽微日光,以及不知产自何地的高级蜡烛红光底下,才是吊堂,不是吗?
日头还高挂天顶。
搬书的确辛苦,但花不到两小时就搬完了。
“辅先生,我姑且不论,但麻烦高远先生辛苦这一趟,我想让他稍微歇口气。给府上添麻烦,方便借用客厅休息一下吗?”
再怎么说,高远先生都是小店的贵客——吊堂说了多余的话。
那么我去备茶,请上来坐,宫司说。
回到客厅,往邻室一看,一片空荡。
这么一看,这个家意外宽敞,以独居来说有点太大了,有家人陪伴比较好吧。
我趁着主人不在,恣意环顾室内。
猫坐在檐廊边,舔着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融入这里了。
不,我觉得它这动作,是在表示比起那处破房子,它更中意这个家。
我觉得站着打量屋子的行为实在鄙俗,心想这样不行,坐了下来。坐下来一看,发现矮桌上还留着一摞书。
“咦,这是忘记放上货车的吗?不过只剩下这么一点,不必放货车,自己搬回去也行……”
不是的,吊堂说,接着在下座坐定。宫司将茶杯放在托盘从走廊回来,眼尖地瞥见那摞书,说了声:“咦,那是……?”
“是的,我把它们分出来了。”吊堂回答。
“有什么特别挑出来的理由吗?”
“有的。”
吊堂说完,挺直了背。瞬间,我觉得客厅倏忽暗了下来,就仿佛太阳隐没到云后了。
然后书商喝了一口刚端上来的茶说:
“这里的这些书,我无法收下。”
“是……这些书不能卖吗?书况不好、作为书籍没有价值、不能读之类的吗?”
“不是的。”
我再次望向矮桌,上面有四五本大小各异的线装书,底下堆着四本卷得十分妥帖的书卷,旁边则齐整地摆放着十几本与其说是书,更像账簿的东西。
“那么……理由是什么?嗯,不过只有这些的话,若是您无法代为处理,我也可以自行处分。”
那可不行,吊堂语气有些强烈地说。
“不行?”
“辅先生,我是吊堂主人。凭吊无人阅读之书,将其送至展读它的人手中,超度成佛,是我的宿缘。今天我从这里……”
收下了众多的尸骸,吊堂说:
“既然到了我手中,我会全心供养它们。无人阅读的书是废纸,但只要翻阅,书就是至宝。是宝物,还是废物,全看人怎么想。无论有几千卷几万册,我都一定会将收藏于我书楼的所有书本变成宝物。”
但是,吊堂没说完,沉默了。
“但是……怎么样?”
“还活着 的东西……我无法凭吊啊,辅先生。”
“还活着……?”
宫司急忙确认桌上的书籍。
“这、这些……”
您读过了吗?吊堂问,宫司回答说怎么可能。
“这是……”
“是的。首先,是这座神社的由来书《武藏晴明社缘起》,还有传说是安倍晴明公所著的《三国相传阴阳輨辖簠簋内传金乌玉兔集》全五辑,同样据传是晴明公所著的《占事略决》,以及各个关于阴阳、天文、历法、漏刻的秘传书、书卷之类。”
宫司的表情暗了下来。
“这些东西,是神社不需要的。这不是咒术的指南书吗?况且……”
“是的。”
吊堂以格外响亮的声音打断宫司的话。
“除了神社的由来书以外,其余皆是伪书。”
“伪、伪书……”
“嗯,我并没有仔细看过,即使看过,也不可能记得,因此不能断定什么……但像是《金乌玉兔集》据传是真品的原本,亦是后人所作,现存的抄本也有许多异同之处,无法判定哪一本才是真品。而《占事略决》只有鎌仓时代的抄本,至于土御门家流传的版本究竟是什么样的内容,我也无从确认。因此究竟如何,我不清楚。虽然不清楚……”
但应该是赝品吧,吊堂说。
“那不是更没有价值了吗?”
“不,这与是真是假无关。是谁写的、何时写的,这些都无关紧要。该去计较这些细节的,只有历史学家。其他的……就只有想要在书上附加多余价值的……是啊,比方说古董茶具商之流吧。不管是弘法大师写的,或是山寺小和尚写的……”
是新是旧,都一样是书,吊堂说。
“但伪书的话……”
“书没有真假可言。因为写在书里的东西,全都不是真的。因为事实无法据实原原本本地写下来。代换为文章、写成文字的瞬间,凡百现实便都成了虚构。现世在当下就死去了一次。而有人阅读那墓碑,从墓碑中读出什么,虚构才能重返现世。”
“但是龙典先生,这些就像是咒术的指南书吧?就算我读了它,也不能怎么样。而且您说它们还活着……”
“是的。请看最上面一本,那是……”
宫司拿起书打开。
“这……看开头似乎是我们神社的由来书,但跟另一份较老旧的由来书不同呢。”
“是的,不同。那是……”
洲斋先生写下的,吊堂说。
“家父写的……?这是出自家父的手笔吗?啊,这么说来,确实像是家父的笔迹……是用毛笔重新誊过吗?”
“是重新改写吧。”
“改写?您是说家父把由来书改写了?这……不,我不懂意思。有什么改写的必要呢?由来书就是由来书吧?”
“他是在编纂这座神社的历史吧。这些册子里面详细记载了代代宫司的功绩。”
宫司接着翻阅册子,飞快地浏览,然后又合上。
“别说功绩了,都是些胡言乱语。什么使役龙神乞雨、祈祷疾病痊愈、派出式神击退附身魔物,写下这些东西能做什么?而且全是些教人无法置信的内容。这年头已经没有人相信这种事了。谎话连篇,不可能是真的。”
“所以说,以文字记录的事,全都不是真实。从当中汲取真实的,是读者。”
“虽然您这么说……”
您必须从这里头汲取出您自己的真实,吊堂以斩钉截铁的口吻说。
“就算您说真实……”
“听着,辅先生,心……”
吊堂拍打自己的胸膛。
“在这里。心在这里,却不存在。我无法把心取出来向您证明,然而为了传达这里有心……”
接着吊堂伸手指着头。
“我们运用语言。语言不是心。我所学的宗派说不立文字,以心传心。又说语言全是虚假,心除了心传以外,别无他法,这话一点都没错。但是,我现在正在用语言向您说明。同样的一番话,每个人听到的解释却不相同。即便是荒唐无稽的传说故事,里头也隐藏着世界。有些人以从其中汲取到的事物来填补阙如。即使只是一条条枯燥乏味的事件记述,当中也隐藏着丰饶的故事。有人从中汲取出什么而发心。即使不解其意,只是有文字在那里,人就能从当中汲取出什么。我们有汲取的力量。所以……”
吊堂缓缓抬手,指着宫司注视的册子。
“没错,写在那上面的东西,一切都是虚假吧,但并不一定因为是虚假……”
就无法从中汲取出真实,吊堂平静地说:
“刚才我也说过,心不存在于现世。但并不是说心不存在于现世,就没有心,现世是有心的。虽然不存在 ,却是存在 的。”
宫司赫然抬头。
“如果不把不存在 当成存在 ,我们便无以为继。即使坚信存在,也不可能取出心来展示,或是听到、嗅闻到、触摸到,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即使指示它就在这里,也不可能看见。除非将之替换为语言这样的咒术,否则不存在之物是无法展示的。”
“这……”
“除非明白不存在 ,否则无法揭示其存在 啊,辅先生。”
那是家父的话——宫司说:
“家、家父那么对我说过,而我不明白它的意思……”
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吊堂说:
“让不存在 看起来像存在 的,就是语言啊。”
“看起来……?”
“是的。一切话语都是咒文,一切文字都是咒符,一切书本都是经典、是祝词。所谓作法,是以行为表现的语言,而仪式,则是语言化的原理原则,绝对不是什么神秘不可思议的事物。虚假哪里不好了?拥有高远的志向,与利用权宜之说,并非无法两立之事啊。”
宫司的表情变得凝重,硬生生吞了口唾液。
“传统不是该受保护,而是该延续下去的。为了延续下去,非改变不可。而历史必须不断地被改写,不,能够视为 正确历史的只有正史而已。除非当时的当政者承认,否则一切的历史都不过是伪史罢了。因此寺社由来理当改写,仪式作法也理当替换。写在那上面的种种太古仪式作法,若是不与时俱进,即是死物,而令尊试图从其中汲取出什么来。我想他应该是想创造出适合现代的……新的仪式作法、新的由来,以及传统和信仰。”
吊堂以压抑的语调沉静地说。
“创造……是吗?”
“就是创造。虽然不敬,但不管是神明还是佛祖,都是人所创造出来的。是人们为了信仰、为了活下去而创造出来的。若问为什么,因为无论是神还是佛,都只能以语言和图像来表现。因为祂们是不存在 的。将不存在 变成存在 ——当成存在,有这样的共识,神佛才能……”
显现于心中吧,前任僧侣说:
“当有人对迷信深信不疑的时候,就不是迷信。不再有人相信了,它才会变成迷信。若是冥顽不灵地深信已经被近代的学理哲理否定的事物,或许称之为迷信也无妨吧,这是愚昧的。但如果并非如此……那就不是迷信。”
“但是……”
“追根究底,神佛也是迷信。信仰这回事首先就是非近代的。这么一来,镇坐于我们国家的天子陛下的来历……”
这……
“也会变得不可信。万世一系的正统性动摇的话,锦御旗也会失去效力,那么维新本身的大义名分也站不住脚了。义、忠、孝也都无法成立了。听好了,辅先生,这世上有一半都是假的。”
“假的……?”
“是的,虚实总是各占一半。而那一半……假的部分,是以语言构成的。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
是可以替换的,吊堂说:
“但是,如果不明白假的是假的,便无从创造。况且这大千世界,只是依原本的样貌存在,没有好坏可言。但是,通过命名、谈论,善也能变成恶。是祝福,或是诅咒,全看语言如何运用。有时祝福,有时诅咒,维持世界的均衡……不就是您的任务吗?”
原来如此,宫司说。
然后他望向我。
“高远先生,我之所以决定继承这间神社,是因为想要了解家父对我说的话的真意。而现在……虽然微乎其微,但我觉得似乎理解了。”
“您……理解了吗?”我应道。
龙典先生,宫司呼唤吊堂说:
“那么……这些书籍……”
“是的,没错。包括由来书在内,令尊试着将这座神社的仪式作法重新编纂得更适合明治现代吧。而这些……是他的未竟之志。这些书籍才写到一半 ,辅先生。”
“它们还没有死呢。”
“是的,还不该到我手上来。我认为这些书籍的后续,当由继承令尊事业的您来完成。依照您的信念,以适合现代的形式……”
它们……尚未完成。
宫司深深地垂下头。
“依我的方式……就行了吗?”
“那将会成为传统吧。请以您的作法,为人民带来幸福。”
宫司以神采奕奕的眼神说:
“是。托您的福,屋子也变得宽敞了。我想明天就把妻儿接过来。今后我将以武藏晴明神社第十七代宫司的身份持续努力。”
那太好了,吊堂主人说,喝完了凉掉的茶。
猫在房间角落蜷成一团睡着。看到它不进竹笼也睡得那么熟,是认定这里就是它的住处了吧。
从发生大骚动的出租屋舍被送到农家,然后又被当成鬼怪附身而遭人惧怕,被赶到破屋,现在则成了宫司家的猫。
仔细想想,猫也明白那处破屋只是临时落脚处。它应该有不久后就要被送到别处的预感吧。动物的心思,人不可能正确地察知,但我想应该就是这样的。
往后会怎么样不知道,但在这里,猫也觉得安泰吗?
好了,差不多该告辞了,吊堂站起来说:
“如果挠先到了就麻烦了。马夫说会慢慢踱过去,但那位为次郎脚程非常快的。”
说了些无用的闲话呢,吊堂说着站起来,又说等估完价后,会择日上门付款。
中禅寺辅以豁然开朗的神情目送我们。
穿过竹林时回头一望,宫司还站在家门前。
他……
应该会完成未完之书吧。
我这么想。
走过两侧被油土墙包围的坡道。
我不经意地仰望天空走着,吊堂唐突地问:“与猫分开,高远先生觉得寂寞吗?”
“怎么可能?嗯,不过我也不清楚哪。如果说这就叫作寂寞,也许是吧。”
总有种忘了什么的心情。
“只是和短期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东西分开来,就觉得寂寞,也未免……而且那可是只动物呢。如果这样就寂寞,那么我应该已经寂寞死了,我可是和妻儿分离呢。”
为什么分开了呢?
他会完成未完的什么吧,我说。
不是想要改变话题,而是因为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那位先生,在我知道的范围内,个性是数一数二的认真。他很勤奋,很努力,而且律己甚严,也许有些严格过头了,所以应该会找到某些结论吧。”
“结论……是吗?”
“是的。”
那种东西找得到吗?
我不懂自己,不懂自己想要做什么、想变成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为何而活。
才不可能找到结论。
我笨拙地说明这些。
“之前我回家,被家人狠狠痛骂了一顿。我不工作、也不回家,没有尽半点应尽的责任,挨骂是当然的。内子满口怨怼,家母厉声斥喝。这是当然的,对吧。”
是当然的,吊堂回答。
“我无从辩解。可是即使问我接下来怎么打算、想怎么打算……我也无从回答。俗话说‘妇人三从,永无定所’,但没家的人是我才对。”
“高远先生完全没有任何想法吗?”
“不,也不是这样。比方说,我女儿很可爱,我想好好疼爱她。我想让她骑在肩上,教她许多事。即使撇开是自己的亲骨肉这一点,我也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女儿更可爱的事物了。我强烈地觉得必须好好把她养大,也想要好好把她养大。”
这是当然的,吊堂以平板的声音应道:
“我没有伴侣,也没有孩子,因此这部分的感情对我而言相当暧昧;但身为一个人,我认为想要疼爱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是两码子事。对内子如此,对家母也是如此。对于她们个别的感情,我都觉得非常理所当然。但是……”
我就是不想回去。
我这是任性吗?我问。
“是任性。”
好直接。
“这样不行吗?像我这样、这种生活方式,不行吗?每个人都在做什么。为了国家奉献己力、发愿帮助别人而努力,或是为了赚钱而奔走,都在做些什么,没有人无所事事。我忽然想,这是因为我经济无虞的关系吗?如果沦落到三餐不继,我就会去做点什么了吧。我会去工作,如果不工作就没饭吃了。”
“是的。很遗憾,三餐是虚实之中的实,如果不吃饭,一定会死吧。”
会死吧,我夸张地应着:
“不工作,绝对会死的。不,应该说没有钱,才对吧。在过去,武士的身份就是工作。没了身份,也等于没了工作。所以每个人都走投无路,只好工作了。不能再死要面子,说什么‘武士即使饥肠辘辘,也要叼根牙签做样子’。因为已经不是武士了。但我即使不工作,仍然有饭吃呢。”
这样不是很好吗?吊堂愉快地说:
“这是老百姓的梦想。能够不必工作过日子,是一件很棒的事啊。”
“这是什么话呢,老板。”
我只觉得心虚。唯唯诺诺地只是享受得天独享的境遇,在这个时代太窘迫了。
要么眉头挤出深纹,或是汗流浃背、脸上沾染污泥,总之若不是这样正经严肃的模样,是不能够快活地笑的。笑,总是痛苦的补偿,要不然就应该在胸口或脖子挂上沉重的勋章。笑,是武勋的附录,或功劳的对价。
就是这样的世道。
不,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这么认为,迎合就是了。我并非没有工作的意愿,也有学习的欲望。我绝对不是不想工作、不想学习。
“岩谷老师推荐我,问我想不想在书铺工作。”
“这很好啊。”
“是很好没错。我有兴趣,也觉得自己应该做得来。他说不是零售也不是代销,而是出版公司,所以也会印刷杂志之类的吧。就连有这样的工作本身,我都没有想过。虽然只要仔细想想,就会知道杂志一定是有人做出来的。我觉得我应该适合。”
可是……
“我也想去圆了老师的私塾就读。因为……我喜欢看书。我想吸收知识,增广见闻,偶尔……”
在虚假的世界嬉游。
主人说,这个世界的一半是虚假的。
如果剩下的一半是真实,我就是不擅长应付那真实的世界。
肯定是的。要不然……
“我下不了决心。”
“您在犹豫吗?”
“不是犹豫。一方面,我跃跃欲试,但是另一方面,却又完全无法想象那样的结果。我觉得不可能。不是犹豫不决,而是分裂了。”
如果工作,我应该会回家吧,也可以自在地与妻儿、母亲相处。这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而我也不是不期望如此。
可是。
“可是我就是觉得没办法,我无颜面对妻女还有母亲,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她们。虽然觉得对不起,但……”
我这样不行吗?我又重复。
乘上火车,步行,再乘上人力车。
靠近景色单调的僻地,不久后看到玩具店,然后玩具店很快消失,在看得到贫瘠田地的小径转弯,然后到了书楼吊堂。
我觉得放下心来了。
仰头一看,是一副奇异的情景。我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却怎么也看不习惯这幢奇妙建筑物的外观。
上面没有写着“吊”字的和纸。
主人不在的时候,好像是不挂门帘的。
还没到呢,主人说。
是在说货车吧。
“里面请,今天多谢您帮忙了。”
打开门一看,里面是一片漆黑。
没有点蜡烛。
就像浓雾中的朝阳般,只有上方朦胧地亮着。昏昏暗暗的,仿佛要融化在幽冥之中。
吊堂一根根点亮蜡烛。
“高远先生,您今天辛苦工作过了,所以笑也无妨啊。”
居然说这种话。
“又没有什么好笑的,我才不笑呢。”
“那么好笑的时候您会笑吗?”
“那当然。”
那不就好了吗?主人抬头说。脸颊被灯火染成了橘红色。
“好……怎么可能好?没有这样下去就好的道理。不可能有人允许我这种废人生活。”
“要谁来……允许?”
“呃,就是……”
我说世人。
“没那种事吧?高远先生有财力。即使什么都不做,只要不犯法,没人会责怪您。”
“呃……”
是这样没错,但是……
“内子,还有家母……”
“她们只是偶尔发发牢骚罢了,不是吗?如果您不想听到牢骚,别回家就行了。”
“可是……对了,这是诚心的问题。就算所有的人都允许,天道也不允许吧。”
天道并不是人道啊,主人说。
“那……”
“不可以操之过急,高远先生。为何您那么想要得出结论?”
“结论……”
“胜负、是非、优劣、真伪、善恶、好恶,每个人都想要辩出个黑白来,高远先生也是。现在的你是好是坏、是自愿如此或者不是,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
“无关紧要……吗?”
“没什么差别的。从出生到死亡,人生是没有结论或结局的,只是一直延续而已。”
是好是坏,有谁能够判断?吊堂说:
“人就像刚才那些写到一半的书,是未完的,高远先生。未完就行了。书写完,或读完,就完了。但活着这回事,一直都是未完的。”
“未完吗?”
明天将会如何,不可能知晓,吊堂说:
“猫不会担心明天的事。”
“是这样没错……”
那要我怎么办呢?不,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是错的,这不是该由别人决定的事。而是自己……
“如果无法决定,不用决定也行啊。”
“是吗?”
“如果过不下去了,自然就会做点什么吧。如果做了什么,那个时候就能设法过去吧。”
“这……太随便了。那样还是……”
不行的。
“老板,明天的事确实没有人知道。那么我也有可能就这样过完这一辈子啊。那样的话……”
我永远都是未完的。
“高远先生—”
唯独今天,我为您推荐一本书吧,吊堂主人说。
“你……要推荐我书?”
“是的,我要强行推销。我的朋友当中,有个不久前决定在今年夏天进入帝国大学研究生院攻读的贤才。作为贺礼,我特地从英国调来了一部书。”
“是……洋书吗?”
“是的。是一位叫劳伦斯·斯特恩 [194] 的英国僧侣写的书,叫the life and opions of tristraentlean 。翻译过来,可以叫作《绅士特里斯舛·项狄的生平与见解》吧。”
“哦……”
是宗教书吗?我问。主人说:
“不是,是一部滑稽、荒唐无稽的小说。”
“是小说啊?”
是虚构,主人说着,笑了。
“是充满诙谐与戏谑的虚构小说,总共有九册。”
说完后,点完蜡烛的主人前往柜台,抱着洋书回来了。
“我……不会读英语。您该不会又像某一次那样,说看不懂也没关系吧?”
主人笑了,回答说想读的时候,自然就会去学吧。
“学……英语吗?”
“是的。会话姑且不论,阅读的话,靠自学也有办法吧。小店也有辞典。”
“可是……靠自学的话,速度有如龟步啊。实在不可能读完那么大部头的小说。那才是还没读完,人生都结束了。”
“这本书不会被读完。能读到哪里,读到哪里就行了。”
“不,可是小说的话,应该有结局……”
这部书未完 ,吊堂说。
“咦……”
“反正它没有写完,所以读到哪里都无所谓。”
“这、意思是它只写到一半吗?是写到一半罢手了……不,是没能写完吗?难不成是所谓的绝笔?”
“不是的。我不知道为何中断了,但也许是作者厌倦了、点子用完了,或是对作者来说没有继续写下去的意义了。”
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我说,但吊堂说:
“也不能这么说。我觉得包括半途而废在内,这本书已经完成了。如果随便给它安个结局,反而会减损它的好吧。这是一部让人觉得未完反倒好的小说。”
我不懂,我坦白地说。
“这部小说也算是有剧情,却是相关的插曲轶事串连在一起,迟迟不回到正轨,或登场人物开始对着读者说话,或整页涂抹得漆黑,是这样一部小说。”
“那……那算什么啊?”
“完全就是胡闹。这是一部无法用普通方式阅读的奇妙小说,但是它绝对不死板拘谨。绝非上流,而且充满了谐音笑话、近似狂歌的游戏。它不停地游乐、偏离主轴四处游荡,最后……”
没有结束,主人说。
“没有结束吗?”
“是的,没有结束。或许该说没有结束的意义。”
很棒吧?主人说,摊开双手。
“未完,就是没有结束。也就是永远。”
“永远……?”
“是的。高远先生,若让我来猜想,我想您是不是太强烈地不愿意放掉到手的幸福?您害怕不幸,所以不想变得幸福。幸福总有一天会结束,您是不是害怕那样?但若是那样,又有什么不好?”
即使未完,即使在未完的状态中死去,也完全无妨啊,吊堂主人说。
我……
买了那部书。
这是最后一次,后来我再也没有前往吊堂。空屋我在夏季来临之前退租了。
但是,我也没有回家。
后来我听闻武藏晴明社的宫司中禅寺辅的独子二十年后与父亲分道扬镳,接受洗礼,成为耶稣教神父。据说他亲自前往边境地区,满怀热忱地向世人传教。父亲中禅寺辅作何感想,我无从得知。
世事真是难料。
此外,吊堂原本预定要赠送那本洋书的对象,我想应该是夏目金之助,后来的夏目漱石。
因为就在我拜访武藏晴明社那天的半个月后,明治二十六年 [195] 七月,漱石进入帝国大学的研究生院就读。
除此之外,在我国第一次撰文介绍《项狄传》的,也是漱石。另外,据说漱石的处女作小说《我是猫》,也受到该书的巨大影响。
漱石是不是在吊堂得到那部书的,我不知道。或许吊堂又送了另外一套给漱石,也有可能是漱石自己订购的。也有可能是帝国大学的藏书,又或许是向别人借的。一切都只是推测,与吊堂的关联也无从得知。这是知道了也不能如何的事,也是无关紧要之事。因为只要写成文字,一切都是虚假。
而我,高远彬后来怎么样了……
亦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