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1/2)
相原友则站在洗脸台的镜子前,轻抚脖子周围的紫色瘀伤。昨天的记忆在眼前回放,每一幕都是如此鲜明,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耻骨扫过背脊,紧随其后的是胸口的疼痛。他全身因恐惧而僵硬,握着牙刷的手都动不了了。
昨天,他被人掐住了脖子——对友则这样的普通人而言,这是前所未有的经历。他根本无法平静下来。被土方车追杀的时候,他也尝到了十二万分的恐惧。但是和直接施加的暴力相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这件事也让友则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软弱。他没有一丝和敌人战斗的勇气。不过,这世上又有几个人有胆量反抗暴力呢?友则此刻的心境像从雪山侥幸逃生的人。他不住地感叹,还好弱者能用法律保护自己。法治国家真是人类智慧的结晶。
其实友则昨天并不是被警察救下的。一位年轻的快递员刚巧路过,见情况不对,就勇敢地扑向了西田肇,阻止他继续行凶。快递员才是友则的救命恩人。“住手!”“你想干吗!”……友则只记得自己听见了几句怒吼。至于快递员是怎么救他的,就记不清了,回忆中的画面像海市蜃楼一样朦朦胧胧。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蹲在雪地里,咳得惊天动地。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混杂着汗水和口水,把脸搞得一塌糊涂。
之后,快递员把友则扶到屋檐下。友则忙问:“西田呢?”快递员回答:“你说那个男的啊?他回屋去了。”刚经历了一场肉搏,友则还处于亢奋状态,满脸通红地骂道:“那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简直疯了!”新村居民也纷纷走出家门,将他们围了起来。
“听说是西田婆婆的儿子干的?”
“他好像有神经衰弱的毛病。”
“真可怜……”
居民们你一言我一语。问题是,他们“可怜”的究竟是谁?友则顿觉火冒三丈,正要向老人们抗议,警官们却现身了。他们好像特别从容不迫,每个动作都是慢吞吞的,言外之意是:“下雪天还让我们出警,没事找事。”
警官们先查看了一下友则的情况,为保险起见,还叫了救护车。随后,四名警官开始分头收集目击群众的证词。负责友则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警官。“小哥,到底出什么事了?”老警官笑眯眯地问道。看来警方还以为只是普通的邻里纠纷。天知道报警的居民在电话里是怎么说的。
友则出示证件,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警官逐渐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表情也愈发严峻。之后,所有在场的警官都杀去了西田居住的二〇一号房。两个守在面朝走廊的房门口,另两位去后院包抄,大概是怕西田从阳台跳下来逃跑。直到此时,他们才稍微拿出了一点“警察”的样子。一位警官按响门铃后,西田很快就乖乖现身了。他可能已经料到屋外是什么情况,没谈几句就被带回了警局。“搞什么,怎么不当着警察的面大闹一场?”友则很是不满。不亲眼看到西田凶暴的一面,警察就无法意识到友则的处境有多么危险。可惜西田全程都阴着脸,低着头,一声不吭。
去医院做了些简单的检查,友则来到警局。刑警为他做了笔录。除了从情人酒店出来后遭到袭击那一段,他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还探出身子,激动万分地说,西田的行为显然是杀人未遂。
“那你有证据证明土方车的驾驶员就是西田吗?”
刑警抓着这一点不放。见友则答不上来,他苦着脸,捧着胳膊说:“要是没有证据,我们就很难按‘案件’处理了……而且那辆车仅仅是追着你跑。”
友则不想让人知道他事发前刚去过情人酒店,自然不能老实交代,土方车其实已经撞到他了,把他的车弄到几乎报废。他只能在能说的范围内拼命解释,可刑警还是走了个过场。
据说西田进警局后特别老实,保持缄默。警方发现他的口吃很严重,还以为他是残障人士。友则真想哭着恳求警方:“你们别被他骗了,快把他抓起来。”无奈调查的全过程毫无紧张感可言。难怪有传言说,警方只在碰上大案时才会动真格。一起女高中生失踪案,就够梦野警局忙活的了。
友则在警局待到傍晚才出来。在出门的那一瞬间,疲劳感汹涌而至。他感觉身子骨仿佛要散架了,险些走不动路。不过这几天应该能一觉睡到天亮,不至于因为一点点小动静惊醒,也不用为后视镜中的景象战战兢兢了。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西田肯定要在拘留所待一段时间。他向负责此案的刑警反复确认过这一点。刑警是个小老头,看着还挺像政府部门窗口的工作人员。他一边喝茶,一边不耐烦地回答:“嗯?嗯,如果他继续保持缄默的话。”
友则回到起居室,站在窗前。昨天开始下的雪总算停了,但太阳还是不见踪影。今天明明是周日,街上却看不到一个人,也听不到任何人声。虽说下雪天冷清些也是理所当然,可安静成这样,简直无异于死城。友则叹了口气,心想:我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地方来了?我的生活怎么会糟糕到这个地步?我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啊。
友则自幼成绩优异,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未来。他并没有多大的野心,却认定自己会考上一所好大学,找到一份好工作。后来,他的确考上了县厅。在地方城市,“县厅公务员”是最有面子的工作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会被分配到社会福利办公室这种部门,不情愿地与各路低保人打交道,末了还被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盯上。这么看来,除了首都,日本其他地方压根儿没有真正的“精英通道”。
最要命的是友则还离婚了,这应该是他这辈子遭受的头号打击。时代变了,这年头离婚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他离婚的原因是女方出轨,这着实叫他抬不起头。梦野是个小地方,一出这种事就会传得人尽皆知。所以,友则总觉得自己跟游街示众的犯人一样。他万万没想到,妻子的背叛竟会给他留下如此大的伤痛。心头的伤口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痊愈呢?莫非这辈子都放不下了?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一看屏幕,竟是“丽人俱乐部”打来的。之前都是友则打过去,从没有对方打过来的情况。怎么回事?接起来一听,是山田经理一如往常的热情而客气的声音,只是音量有点小:“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请问您今天是在家中静养吗?”他的措辞也礼貌得可怕。
“嗯,差不多吧。”
“路上都是雪,当然是窝在家里舒服。”
“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呃,我这儿有很多闲来无事的姑娘……”
友则边听边想,经理不会是来拉生意的吧?这倒是让他颇感意外。
“可今天是星期天,家庭主妇不应该待在家里吗?”
“每家的情况都不一样嘛。有的是老公从事服务业,没有双休日和工作日之分。有的是老公周六晚上就跑出去打麻将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一个人待着也无聊。”
“所以你是希望我去照顾一下你家的生意喽?”
“哎呀,说白了的确是这么个意思,您是不是不方便?”
“今天可能有点……”
友则实在没那个心情。他甚至懒得出门。
“求您帮帮忙。实话告诉您吧,这个月的收入有点少,我都快愁死了。下周一我还要付一笔钱给本地黑帮呢,算是保护费。”
友则也算是“熟客”了,所以经理如实道出了自己的难处。
“搞什么,原来你们也是有黑帮背景的。”
“没办法呀,出来做生意总会碰上几个不上道的客人,保镖还是很有必要的。但他们平时不介入,这方面您大可放心。而且我本人跟黑帮一点关系都没有,绝不会给客人们添麻烦。”
“你要是黑帮的,那就太可怕了。”
“今天我这儿有很多姑娘任您挑选,都是年轻漂亮的有夫之妇。”
听到这话,友则立刻想起了和田真希,下意识地问道:“都有些什么样的?”
“能立刻介绍给您的有四个。您喜欢什么类型的呀?”
“嗯。”友则稍微卖了下关子,“我好像跟你说过吧。三十不到、娇小清纯……最好是短头发。如果有这样的姑娘,我还能考虑考虑。”
“有,有,有完全符合这些要求的。”
“她叫什么名字?”
“小丽。”
经理报了个花名给他。友则觉得又是滑稽,又有些失望。他只想知道,经理说的是不是和田真希。
“发张照片给我瞧瞧吧。”
“那不行,除非用我的手机拍给您看。”
“看了不满意,我可是要当场取消的。如果你同意的话……”
“啊?那样您就肯过来吗?”
“也就是去一趟而已。掏不掏钱再说。”
“那也行啊。我就在那个停车场等您。呃,您大概多久能到?”
“二十多分钟吧。啊,对了,我的车送去修了,今天开的是代用车,银色的卡罗拉。”
“好的,那就有劳您了。”
一挂电话,友则就笑出来了。昨天还命悬一线,今天就要跑去做这种事了?
他拿起钱包,打开看了看。好在手头还有些钱。虽然修车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他产生了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冲动。要不干脆把手头的存款花光算了,反正四月一到就能回县厅。为了把发生在梦野的破事统统忘掉,大肆挥霍倒是个好主意。
不对啊,自己已经在实践这个想法了。在这短短的十多天里,他都光顾过丽人俱乐部多少次了?这会儿又要去那座停车场。还有比他更傻的傻瓜吗?
友则脱下睡衣,换上毛衣和牛仔裤。考虑到经理介绍的姑娘也许是和田真希,他还特意整了整头发,以便给人家一个好印象。然后他拿起车钥匙出门去了。冰凉的空气扎入肌肤,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刺痛。友则不由得想,要是整座城都冻住就好了,反正这地方每一个角落都让他爱不起来。
来到那座熟悉的弹子球店停车场时,友则惊讶地发现,居然只有三成的车位是空着的。他本以为路面都结冰了,不会有人到处乱跑,没想到弹子球店是个例外。话说回来,不远处的梦城虽然不如平时的星期天热闹,但人气还挺旺。毕竟那地方适合消磨时间,只要走进大门,怎么逛都成。越是坏天气,大家越喜欢往那种地方跑。
友则刚把车停好,经理就走下面包车冲了过来。他像只乌龟一样,把头缩在大衣的领子里。只见他飞速钻进卡罗拉,一秒钟都不想在外头多待。
“不好意思,这种天气还让您跑一趟。是我让姑娘们过来等着的,要是不给她们安排点活干,面子要往哪儿搁啊。”
经理从口袋里掏出一罐咖啡递给友则。“这个给您。”
“啊,多谢。”
“实在不好意思……都怪这年头经济环境不好,男人的工资越来越低,于是投身援交的主妇就变多了。即便是梦野这样的乡下地方,竞争都激烈得不得了。而且元旦一过,隔壁镇子的一个援交组织就把手伸过来了,可把我愁坏了。为了留住那些姑娘,我只能想方设法给她们介绍客人,哄她们开心。”
“哦哦。”友则喝着咖啡惊叹。没想到丽人俱乐部还有这样的难处。
“唉,您也知道,这年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姑娘们相互之间也会联系,哪家开的条件好,瞬间就能传开,谁都不会念旧情的。我才四十五岁,却觉得自己的心态跟老头子差不多了。”
听到这儿,友则不禁细细打量起眼前的经理来。鬓间的白发免不了给人苍老的印象,但仔细一瞧,他的皮肤还不是特别松弛。
“话说,你原来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吗?原本继承了父亲的干洗店,铺面就在野方的商店街。可大型连锁店一开到梦野,我家的店就倒了。也难怪,人家连双休日都不休息,大晚上的还上门收送衣服呢。”
经理如实相告。原来他以前是开干洗店的,难怪说话那么客气。干洗店的客人大多是家庭主妇,所以他和女人打交道也得心应手。
“真是难为你了。”
“难,太难了。老婆孩子都不知道我在干这个,我骗他们说跟朋友搞了个代驾公司。在家的时候我都故意不提工作上的事,我老婆也不会多打听。只是夫妻之间都要这么瞒着,实在是心累……我父亲已经不在了,但七十五岁的老母亲还很硬朗,打听起来真是一点都不客气,总是追着我问工作怎么样,同事有几个,公司在哪里,我每次都要费好大的劲才能糊弄过去。”
经理越说越起劲。他平时可能没什么机会跟同性说话,不想错过这个大好机会。
“更要命的是,最近本地黑帮盯得可紧了。我刚开始做这个的时候,跟他们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的难处。他们当时还挺同情我的,保护费也给打了折扣,两边的关系还不错。谁知到了今年,他们说总舵要求上缴更多的钱,所以我得多交点保护费。梦野的黑帮混混骨子里都不坏。毕竟是乡下小地方,本来也没多少钱可收,大家都知道要相互扶持。可他们总舵在大城市啊,哪儿懂乡下的特殊情况。前些日子,他们的干部还跟我抱怨来着,说地方小城的黑帮也要没路走了,这跟个体户小超市打不过大型超市是一个道理。可不是这么回事嘛,我们本地的商贩也很难把自家的盆栽、毛巾什么的卖给梦城的商铺。”
“呃,你要给我介绍的姑娘……”
“啊,差点忘了,不好意思。现在能立刻给您安排的有四个,都在店里打发时间呢。”经理掏出手机,把镜头对准友则,“对不起,每次都要您配合。拍了删,删了又拍的,的确挺麻烦,但我总不能把客人的照片存在手机里。”拍下友则的照片后,他打开车门说道:“我把您的照片给她们看一下,再拍几张她们的照片过来。请您稍等片刻,我马上回来。”
经理弓着背跑开了。友则竟有些同情他。从干洗店老板到皮条客,多么突兀的转变。然而他需要钱,需要养活家里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卖淫的确是犯罪行为,但在这件事里,或许谁都称不上所谓的“被害者”。
五分钟后,经理回来了。一看到他握着的手机,友则便产生了无尽的期盼,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和田真希今天在不在?如果在,那就能得到她了。
“我先把您的照片删了。您看清楚了啊……”经理跟平时一样,删去了友则的照片,“然后给您看看姑娘们的照片。”
经理把手机屏幕转过来,按了几个键。首先出现在屏幕中的,是一个满头金发、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
“这位有点……”
“我也觉得您大概不喜欢这个类型。其实她人不错的,刚开始做这行没多久,才二十岁。您要更成熟一点的话……这个怎么样?不过她也是新人。”
新人?可第二张照片中的女人怎么看都比他老,长得也很不起眼。
“唔……她多大啦?”
“那就看第三个吧。”经理没正面回答,而是调出了下一张照片。一张爽朗的笑脸映入眼帘。
“啊,我见过她。”
友则回答。这是之前陪过他的姑娘,报给他的名字貌似是“美保”。她的性格很讨喜,两个人一见面就混熟了,在情人酒店共度了一段愉快的时光。
“我给她看了您的照片,她也还记得您,说‘有空再跟我约会呀’。”
“哦,是嘛。”
友则苦笑道。要不就找她吧。反正已经有过一次经验了,再找她的话,心态也能更从容些。
“这是今天最后一位了。”
和田真希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中。友则一眼就认出了她,脸瞬间开始发烫。
“她还不错嘛。”友则强忍着心中的激荡,故作冷静地说。
“对吧?好多客人喜欢她呢。”
“她平时是做什么的?”
“就是普通的家庭主妇呀,二十六岁。”
友则在心中插了一嘴:扯淡!我看过她的居民登记簿,知道她二十九岁。
“要不就她吧。”
“多谢惠顾!”
“那先付定金……”
他从钱包里掏出一万块递给经理,心怦怦直跳。经理对友则的亢奋一无所知,把钱往口袋里一塞就下车跑远了。
终于能得到和田真希了。想到这儿,友则便把昨天的惊魂一刻抛之脑后,激动得全身颤抖,甚至还产生了脚不沾地的错觉。
片刻后,和田真希在经理的陪同下走出了弹子球店。绝对没错。这就是他朝思暮想了半个多月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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