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号战时集中管理中心(2/2)
一分钟过后,车已很近了,足以辨认出车旗的图案。
“是日本皇军的人。”
吉普车停了,走下来一个步伐坚定的年轻人。他身高约莫一米八,身着日本皇军的棕色制服,腰系“千人针”,即绣有千针的红色腰带,以祈武运亨通。狱友们纷纷围到他身旁询问:“外面情况怎样?”
他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先鞠了一躬,然后才噙着泪花说道:“你们大概没有认出我。我就是以前的史蒂芬,四年前逃出拘留营加入了皇军,现在叫佐藤福作,是皇军的一名伍长 [1] 。我是来报喜的。”
和身边的大多数人一样,鲁斯断不肯相信。小佐藤失踪时才十四岁,面容消瘦,个头尚不足一米五。其他男孩都不让他一起打棒球,因为他太矮了,每次击球都三振出局。
“外面情况到底怎样?”一个女人问。
他喜不自胜地朝他们笑,与军人的形象很是不相称。然后,他郑重宣布:“我们胜利了!”
“胜什么利?”
“今天早晨美国政府投降了。”他说,“这里不再是美利坚合众国,要改叫日本合众国了。有些叛军仍然在逃,妄图到洛杉矶建立一个据点,但很快就会平复下去。昨天已经给了他们教训。”
“昨天有什么大事吗?”
“天皇陛下投放了一件秘密武器,让美国人明白,他们绝无胜算。巴士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能载你们去安全的地方。你们自由了!天皇陛下亲自过问你们的境况,还吩咐给诸位安排了新家。所有拘留营里关押的二十多万名日裔,如今将在大日本合众国重获新生。天皇陛下万岁!”他放声高呼。
一世们本能地跟着呼喊:“天皇陛下万岁!”而生于美国的二世们却全无这种意识。
佐藤改用日语再次呼号:“天皇陛下万岁!”
这一次,所有人一齐用日语跟呼道:“万岁!”
鲁斯也呼喊着。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胸中涌动着庄严之感。
身后,一辆军用卡车驶入营地。
“我们带了酒食,大家一起庆祝这个好消息吧!”佐藤大声宣布。
接下来的情景让鲁斯大开眼界。驾驶座上走下来一个身穿整套皇军军服的混血女子,蓝眼睛,黑色卷发。佐藤向她敬了个礼,说道:“欢迎您,中尉!”
她挥手示意他礼毕,然后用热爱而关切的眼神望着人群,说道:“我谨代表帝国,向历经磨难与牺牲的诸位致以敬意。”她深鞠一躬,久久不起,以示情深意切。从她说起英语毫无瑕疵的口音判断,她一定是第二代日裔。鲁斯发现,很多人也像自己一样被这位女军官惊呆了;狱友们从未见过男兵向女上级敬礼,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鲁斯特意看了看她的新军刀,对任何一位军官来说,佩刀就如同勋章,象征着荣誉。
“我叫吉田益代,是在旧金山长大的,和你们许多人一样,我以前也有个西方名字,叫艾丽卡·布莱克。我的母亲是一位勇敢的日裔女士,她教给我传承文化的重要性。和各位一样,我也曾因为‘间谍活动’这个莫须有的指控被抓进拘留营,与家人骨肉分离。是皇军救出了我,给了我新的日本名字和身份,我终于不必困在那个虚假的西方身份中了。我们曾经愚蠢地渴望融入美国,却从未被接纳;而今,我是大日本皇军的中尉。诸位皆是帝国的子民,也即将获得全新的身份。祝贺你们!”
这时,四个士兵推着小车,运来卡车后厢里放着的几桶清酒。
“谁去把杯子拿来。”
不多久,大家便纷纷举杯敬天皇,并向福作(史蒂芬)打听战争的细节,有些老辈人带着吉田中尉参观拘留营地。酒一下肚,伊齐基的脸便“唰”地红了,他对鲁斯说:“咱俩也该参军去。”
“你参军能干什么?你做俯卧撑还不如我做得多哩。”她取笑他。
“我会强壮起来的。”他抬起小臂摆出健美姿势。
“像小老鼠似的。”她摸着他手臂上鼓起的那一点点肌肉说道,“你发现了吗,他们俩佩的都是新型南部十八式半自动手枪?”
“我压根没看见他们有枪。”
“据说十八式改良了击针复位弹簧较差的问题,性能更好。旧款用的是八毫米子弹,而——”
突然,一声尖叫传来,人们纷纷侧目。审讯楼方向传出此起彼伏的哭喊声。鲁斯这才意识到,经历过刚才那一轮翻天覆地的洗礼,她差点忘了纪美子。
审讯楼是营内唯一的三层楼房,用作卫兵的宿舍楼,并设有一个特别审讯中心。它以红砖建成,气派规整的长方形楼体两端各附一栋侧楼。楼里经常在半夜传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哭号。月光明朗的时候,从某个角度看去,它映着清辉,就像一颗泛着血光的红石头。每个人走近这座楼,都要用尽全身力气抑制本能的颤抖。楼顶上,星条旗依旧高高飘扬。
十二个血淋淋的囚犯被抬出,都瘦骨嶙峋,瘀伤遍布。
“这里出什么事了?”佐藤伍长问。
一个身上只缠了块腰布、头发被扯掉半边的人哭喊道:“他们杀了我的兄弟,诬陷我串通帝国,我倒还巴不得呢!”他想往地上啐一口,可是嘴里太干,什么都没吐出来。他的头皮上满是割痕,鼻孔大张、双眼鼓突的模样活像黑猩猩。他气得青筋暴跳,大声控诉:“我是美国公民,可他们待我连狗都不如!”
伍长回答道:“天皇陛下已出面营救大家,替咱们向美国人报了仇。”
这时,前门内出现纪美子的身影,怀中抱着一具人形。
鲁斯倒抽一口凉气。那是伯纳德,两条腿都没了,腰部以下只剩缠满绷带的残端。纪美子面无血色,眼中是过度惊吓之后的麻木,仿佛石化了。鲁斯凝视着伯纳德,想看他是否仍有呼吸,但看不出来。
“可怜的纪美子。”鲁斯听见有人说,“她家那么有钱,可现在她什么都不剩了。”
“有钱人最惨了。”
许多人惋惜地点点头,以示赞同。
“这位大姐……”佐藤伍长开口。
但他还来不及往下说,纪美子已劈头盖脸地连番怒问:“天皇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不早一天救我们?”
“您请节哀顺变。要知道,杀害您朋友的不是天皇陛下,而是美国人。我向您保证,众位在这里受的苦,天皇陛下已经百倍地报复到了美国人头上。”
“报不报复关我什么事。他死了。他已经死了!”她大叫道,“既然天皇这么无所不能,为什么不早一天派你们来?”
“请您冷静。我理解您心中的悲痛,但是,任何人不得对天皇陛下出言不逊。”
“去他妈的天皇!去他妈的美国佬!”
“我再提醒你一次,因为我知道你是精神受了刺激。请勿对天皇陛下出言不逊,否则——”
“否则怎样?他要报复我?我啐他个——”
佐藤伍长举起他的南部十八式半自动手枪,对准纪美子的头部开了火。她的脑袋随之爆开,脑浆和鲜血洒了一地。她颓然倒下,双臂紧抱着死去的男友。
“任何人不得对天皇陛下出言不逊。”伍长重申,把手枪插回皮套,绕过纪美子的死尸,来到其他幸存者面前,宽慰他们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在场的人无不噤若寒蝉,伊齐基浑身战栗。鲁斯伸手揽着他,问道:“还想参军吗?”她也和他一样恐惧。
她回头看着纪美子的尸体,强忍住眼泪。
“挺住。”鲁斯双手捧着肚子,对伊齐基说道,“为了小红子,咱们一定要挺住啊。”
注释
[1] 伍长及后文出现的军曹、少佐等称谓,均为旧日本军军衔。——译注。本书脚注如未特别说明,均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