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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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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维尔不明白他说的那句俗语。他学会了杀人,但罪孽之事他只了解字面的意义。片刻间,他的目光与戈塞那疲乏无力、充满怨恨的眼神相交,感到心里涌上一股恶心,一种彻骨的寒意。他竭力将这种感觉从自己身上驱赶出去,闭起眼睛。最后他说:“留波夫是我的朋友,他并没有死。”

“你们是些孩子,”戈塞憎恶地说,“是孩子,是野蛮人。你们没有现实的观念。这不是在做梦,这都是真的!你们杀了留波夫。他死了。你们杀了女人——女人!你们把她们活活烧死,就像杀动物一样屠杀了她们!”

“难道我们应该让她们活下来?”塞维尔说,激愤的语气与戈塞不相上下,但很轻柔,声音近乎歌唱。“让她们像昆虫一样,在世界的残骸上繁衍,最后取代我们?我们杀掉她们,就是给你们绝育。我知道现实是什么样子,戈塞先生。留波夫跟我谈过这种字眼。现实者是既了解世界、也了解他自己的梦的人。你们心智错乱:一千个人中也找不到一个懂得如何做梦的人。甚至留波夫也不懂,而他是你们中最好的人。你们睡觉,醒来,忘记自己的梦,然后再次入睡,再次醒来,就这样度过了整个一生,而你们认为这就是生命,是现实!你们不是孩子,而是成年人,但你们精神错乱。这就是我们要杀死你们的原因,省得把我们逼向疯狂。现在回去跟其他错乱的人谈论现实吧,多谈一会儿,谈得尽兴些!”

警卫打开大门,用他们的长矛恐吓着里面的一群羽曼;戈塞又回到了囚禁营,他那宽宽的肩膀像在躲雨一样向上隆起。

塞维尔筋疲力竭。拜耳的女头领和另一个女人靠近他,跟他一起走,他的胳膊搭在她们的肩上,这样就算他脚下磕绊也不会跌倒了。那年轻的猎手格瑞达,他同一树种的表弟,跟他开着玩笑,塞维尔也轻松愉快地搭着话,说笑着。返回恩托尔的路看来要走上好几天。

他身体虚弱得吃不下饭,只喝了一点热的肉汤便靠着男人之火躺下。恩托尔算不上是座城镇,不过是一条大河边上的一片营地而已,在羽曼到来之前,森林周围曾有很多城市,人们最喜欢来这儿钓鱼。这里没有男人之舍。两个黑石头围成的篝火堆,还有在河边长长的草坡上用兽皮和灯芯绒草绳搭建的帐篷,就是恩托尔的全部。门内德河,这条索诺尔的主导河流,一直不停地在恩托尔诉说,在世界,也在梦中。

篝火边围着不少老人,有些他认识的人来自布罗特和通塔尔,以及他那被摧毁的城市艾士瑞斯,有些人他并不认识。他可以凭借他们的眼神和手势,以及聆听他们声音辨认出这些人是伟大的梦者。或许,以前还从未有如此多的梦者共聚一处。他全身舒展躺在那儿,两手撑着自己的头,凝视着篝火,说道:“我把羽曼们说成是疯子。我自己是不是疯子呢?”

“你无法弄清两种时间。”老图巴布说,一边把一块松树节放进火堆,“因为你太久没有做梦了,既没有睡着做梦,也没有醒着做梦。这个代价要花好长时间才能偿清。”

“羽曼们服用的毒药的作用差不多就像没有睡眠和梦的情形一样。”海本说。他以前在中心和史密斯营两地都做过奴隶。“羽曼们的毒药本身是为了做梦。我见过他们服用毒药后显现出梦者的样子。但他们不能召唤出梦,也不能控制它们,或者编织、塑造以及终止做梦。他们被驱策、被压服了。他们全然不知自己的内心里有什么。而一个人要是很多天都没做梦的话,就会这样。哪怕他是男人之舍里最智慧的人,也依然会变得疯狂,无论此处还是彼处,很久以后都会时不时地发疯。他会被驱策、被奴役。他将无法理解自己。”

一位来自索诺尔的垂垂老者将自己的手放在塞维尔的肩头,抚摸着他,开口说:“我亲爱的年轻的神,你需要歌唱,那样对你有好处。”

“我不能唱。你为我唱吧。”

老者唱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唱,他们的声音高亢尖厉,几乎不成调子,就像一阵风吹过恩托尔的水生芦苇。他们唱了一首白蜡树的歌,歌唱那精巧的散开式叶片,它们在秋天浆果红了的时候变得枯黄,早霜又在一夜之间为其披上银装。

塞维尔正听着这支白蜡树的歌,留波夫这时躺在了他的边上。躺下后就算他再显得像怪物那般高大,四肢也不那么颀长了。他身后是被大火掏空的断壁残垣,黑黢黢衬在星星的背景上。“我跟你一样。”他说,没有看塞维尔,那梦一般的嗓音试图揭示其中的谎言。塞维尔为他的朋友伤心。“我感到头疼。”留波夫用他的声音说,像往常那样用手揉着他的后脖颈。这时塞维尔便伸手去抚摸他、安慰他。但是,他不过是世界之时的一片暗影、一丝火光,而那些老人继续唱着白蜡树之歌,歌唱那长满散开式叶片的黑色枝条在春天开出的白色小花。

第二天关押在囚禁营的羽曼送信给塞维尔要求见面。他在午后前往埃申,跟这些人在囚禁营外的橡树枝条下见面,因为站在毫无遮蔽的天空下面会让塞维尔带来的人感到不适。埃申原来是一片橡树林,而这棵树是殖民者留下的几棵树中最大的一棵。它立在留波夫那间平板房后的一片长长的坡地上,那里一共有六到八间房屋幸免于那一夜的大火。橡树下陪着塞维尔的还有瑞斯万、拜耳的女头领、卡达斯特的格瑞达,以及其他想参加会谈的人,一共十多个。不少弓箭手在担任警戒,因为担心羽曼们有可能暗藏武器,不过他们藏身树丛和烧毁的墙垣后面,并未给整个会面增添任何威慑的气氛。陪同戈塞和道格上校的是三个他们所称的军官和两个从砍伐营来的人,其中就有本顿,一见到他,那些前奴隶一个个咬牙切齿。因为本顿曾用当众阉割的办法惩罚那些“偷懒的睽嗤”。

上校看上去很消瘦,原来正常的黄褐色皮肤现在成了泥巴一般的灰黄色,他的病态并不是装出来的。“现在,首要的问题是……”他说,这时大家已各就各位——羽曼们站着,塞维尔的人则在柔软、潮湿,铺着橡树叶的泥土地上或蹲或坐。“首要的问题是,我需要弄清你们所使用的术语的真正含义,以及它们对保证我部下人员在这儿的安全有何意义。”

一阵沉默。

“你们懂英语吗?有没有人懂?”

“我懂。但我不明白你的问题,道格先生。”

“烦请称呼我道格上校!”

“那么,烦请称我为塞维尔上校。”塞维尔声音里出现了一个音符。他站起身来,做好论争的架势,音调在脑子里如奔淌的河流。

但那老羽曼只是站在那儿,身形巨大而沉重,愤怒但并未应对挑战。“我来这儿不是受你们这些小小的类人生物羞辱的。”他说,但说话时嘴唇颤抖着。他年纪已高,心神昏乱,深受屈辱。对胜利的全部期待从塞维尔的心里逃逸出去。这世界上再无胜利可言,只有死亡。他再次坐下。“我无意羞辱,道格上校。”他无奈地说,“请你重复一下你的问题,好吗?”

“我想听听你的条件,然后你再听我们的,一切就这么简单。”

塞维尔把他对戈塞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道格听着,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好了。现在你还没意识到,我们已经有一台正常运作的无线电,已经在囚禁营过了三天时间了。”塞维尔早就知道这一点,因为瑞斯万立刻检查了直升机投下的物体,以防里头藏有武器。警卫报告说那是一台无线电,他便让羽曼们留下了。塞维尔只是点了点头。“因此,我们一直在与三个外面的营地接触,两个在国王岛,一个在新爪哇,一直联系。如果我们决定趁人不备从囚禁营逃出去的话,做起来再简单不过了,直升机可以给我们空投武器,用机上武器掩护我们的行动,一架火焰喷射器就能帮我们逃出囚禁营,如果有需要他们还会投下炸弹,把整个区域夷为平地。当然,你们还没有见识过这种场面。”

“如果你离开囚禁营的话,你们会往哪儿走呢?”

“问题在于,在不引入任何离题或错误的因素的前提下,面对你们的力量,我们肯定是寡不敌众,但我们在营地有四架直升机,你们无论如何都无法破坏其作战能力,它们目前昼夜处于严密的武装守卫之下,还有所有重型火力武器。因此,一个严酷的现实是,我们实际上旗鼓相当,完全是在相互平等的地位谈判。这当然是一种暂时的态势。在必要时我们有权维持一种防御性的警戒行动,以避免发生战争。而且我们身后还有整个地球星际舰队的火力支持,它足以将你们的星球瞬间炸到半空。不过这些观念对你们来说难以理解,所以就让我尽量讲得简单明了些吧,我们准备跟你们谈判,就在当下,在一种平等的参照系内进行。”

塞维尔的耐心很有限,他知道自己的坏脾气是恶化的精神状态表现出的征兆,但他再无法控制了。“往下说!”

塞维尔绕过这群羽曼,走上坡地,进了一个有两个房间的空屋子,拿了一只折叠椅。在离开这寂静无声的房间之前,他弯下身子,把脸贴在那张伤痕累累的原木桌面上。留波夫跟塞维尔一道工作,或者他一个人时,总是习惯坐在那儿。他写下的几份文件现在还摆在那儿,塞维尔轻轻碰了碰它们。他拿着椅子走出去,为道格摆在被雨水淋湿的泥地上。那老人坐下,咬着嘴唇,那双杏仁眼因为痛苦而眯缝着。

“戈塞先生,或许你可以代替上校讲话。”塞维尔说,“他很不舒服。”

“我来讲吧。”本顿说着,站了出来,但道格摇了摇头,喃喃说道:“戈塞。”

上校从讲话者变为旁听者后,事情进行得顺利多了。羽曼们接受了塞维尔的条件。双方承诺实现和平,他们撤回自己的前哨,留在一个地区生活,那是索诺尔中心一片一千七百平方英里的区域,他们在此种植了林木,灌溉系统良好。他们承诺不进入森林,森林人承诺不去侵扰“砍平之地”。

所余四艘飞船引发了一些争论。羽曼们坚持说他们需要飞船,用于将人员从其他陆地运到索诺尔。因为这种飞行器只能搭载四人,每次航行都需要若干小时。塞维尔认为羽曼们徒步去埃申更快,便为他们提供穿越海峡的渡船,但羽曼们从来不愿徒步远行。那好,他们可以留下直升机用于他们所称的“空运行动”。然后他们就该销毁直升机。拒绝,愤怒。人类依赖他们的机器胜过他们自己的身体。塞维尔只得让步,告诉他们可以保留直升机,但他们只能用于在“砍平之地”上飞行,直升机上的武器必须销毁。他们就此争论起来,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而塞维尔在一边等待,不时重复着他所要求的条件,因为他在这一点上丝毫不会退让。

“这又有什么区别呢,本顿?”老上校最后说,声音激愤而虚弱,“你难道看不出我们无法使用那些该死的武器吗?外星人他们有三百万,遍布在每一块该死的土地上,全都被大树和矮树丛覆盖着,没有城市,没有至关重要的网络,没有中心化的管控。你用炸弹无法取缔一个游击队式的架构,这已经证明过了,实际上这在我出生的那个星球已经得到证明——在二十世纪的三十来年时间里抗击一个又一个超级强权。而在飞船到来之前我们没有任何优势可言。那大家伙毁了就毁了吧,如果我们能保留随身武器打猎、防身就足够了!”

他是他们之中的“老人”,他的意见最后占了上风,这就跟男人之舍的情况一样。本顿很生气。戈塞开始谈论如果打破休战协议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塞维尔打断了他。“这些不过是可能而已,但我们现在还没有完成已经确定的事。你们的大型飞船要在三年以后返回,按你们的计算就是三年半。在这之前你们在这儿是自由的。日子不会过得太艰难。我们不会再从中心镇拿走什么,除了留波夫的著作,我想保留它们。你们还有大部分砍树、推土的工具。如果你们还想多些工具,你们的地盘上还有佩尔德尔铁矿。我认为这部分已经很清楚了。需要确认的是另一件事:那艘飞船来的时候,他们会怎样对待你们,以及我们?”

“我们不知道。”戈塞说。道格进一步解释说:“如果你们当初没有毁坏安射波发报机,我们本该收到一些当前的相关信息,我们的报告当然也会影响基于这个星球现状所做出的最终决定,而我们就可以在飞船从普瑞斯诺返回之前开始执行这一决定了。因为这肆意的毁灭,因为你们对自己利益的无知,我们连一台向几百英里外发送信息的无线电都没能留下。”

“什么是安射波?”这个词在这次会谈之前就已经出现过,它对塞维尔来说是一个新词。

“就是‘即时通联发射机’。”上校闷声闷气地说。

“就是一种无线电,”戈塞说,语气很傲慢,“它能让我们跟老家的世界进行即时联络。”

“不用等二十七年吗?”

戈塞低头看着塞维尔。“不错。说得很对。你从留波夫那儿学了不少东西,对吧?”

“学的刚好够用。”本顿说,“他是留波夫的小绿伙伴嘛。他把值得掌握的都学到了,还比那多点儿。比如所有需要破坏的要害位置,哪里驻有守卫,以及怎么进入武器弹药库。他们大概在大屠杀开始前都一直保持联系呢!”

戈塞显得有些不安。“拉吉死了。说这些话毫无意义,本顿。我们必须建立……”

“你是否在暗示留波夫上尉参与了某种可被称作背叛殖民地的行动,本顿?”道格说,他瞪着眼睛,两手捂着肚子,“我的人里面没有奸细或者叛徒,他们是在地球就经过精挑细选的,我很清楚自己跟什么样的人共事。”

“我什么也没有暗示,上校。我直言不讳地说,是留波夫煽动了睽嗤,要是舰队飞船离开后给我们的指令没有发生改变,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

戈塞和道格两人都说起话来。“你们全都病得不轻。”塞维尔说,他站起来,掸了掸身上,那潮湿、枯黄的橡树叶子粘在他绿色的毛皮上,就像粘在绸缎上一般。“我很遗憾把你们留在睽嗤的围栏里,这种地方无法进行正常的思考。请尽快把你们在其他营地的人召集过来。等到全都到齐,大型武器被销毁后,我们就互换承诺,那时我们就离开你们。我今天离开这儿的时候囚禁营的大门将会打开。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他们谁也没再说什么。他们低头看着他。七个高大的男人,身上的皮肤晒成棕褐色,光滑无毛,穿着衣服,眼珠黝黑,面色严酷;十二个矮小的人,绿色或是棕绿,满身毛发,长着夜间活动生物的大眼睛,以及那梦一般的脸孔。两组人类之间,塞维尔这个翻译者,虚弱、容貌残损,徒手掌握着这些人的命运。雨滴轻轻飘落在他们四周褐色的土地上。

“好吧,再会。”塞维尔说完,带着自己的人离开。

“他们并不那么愚蠢。”拜耳的女头领在陪伴塞维尔返回恩托尔时说,“我以为这种巨人一定愚蠢,但他们看出你是一个神,我在谈判结束的时候从他们脸上看出来了。你能把那种咕咕嘎嘎说得那么好。他们真丑,你觉得他们的孩子也不长毛吗?”

“我希望我们永远也不用知道这个。”

“唉,想想照顾一个没毛的孩子,那可真像哺育一条鱼。”

“他们都疯了。”老图巴布说,显得十分痛心,“留波夫就不是这样,那时他常来通塔尔。他一无所知,但感知力强,可这些人,他们争吵不休,讥笑那个老人,互相仇恨,就像这样。”他皱起他那灰色毛皮的脸来模仿地球人,他们说的话他显然无法听懂。“你跟他们说了吗,塞维尔,说他们疯了?”

“我跟他们说他们病了,不过,这是因为他们遭受挫败,受了伤害,又被锁在石头笼子里。经历过这些,任何人都可能生病,需要治疗。”

“谁来给他们治疗?”拜耳的女头领说,“他们的女人全都死了。这对他们来说太糟糕了。可怜的丑东西——他们真是一群大个儿的无毛蜘蛛,唉!”

“他们是人,是人类,跟我们一样,是人。”塞维尔说,他的声音凄厉得像一把尖刀。

“哦,亲爱的主,我的神,我知道,我只是说他们看上去像蜘蛛。”老女人说,抚摸着他的脸颊,“看这边,你们这帮人,这么在恩托尔和埃申之间来回走,把塞维尔都累坏了,我们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不要在这儿。”塞维尔说。他们还没有走出“砍平之地”,正走在树桩和草坡之间,头上是毫无遮蔽的天空。“等我们到了树底下……”他磕磕绊绊,让这些不是神的人扶着他沿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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