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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乌拉斯(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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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国人随时可能接到他们委员会的命令,他自己是无法提前知道的。”帕伊说道——告诉谢维克这个消息的人当然是非他莫属的,“他只知道,当命令来的时候,他最好马上走路,不要搞什么告别耽搁了时间。可怜的老齐弗!我真想不通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谢维克每周去拜访阿特罗一两次,阿特罗住在校园边上的一座舒适的小房子里,有两个跟他一样老迈的仆人在照顾他的起居。他年近八十,据他自己说,已经徒具第一流物理学家的称号。格瓦拉伯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生的研究成果得不到认可,他虽然没有这样的遭遇,不过随着年岁日长,也变得凡事淡漠起来,这一点跟格瓦拉伯倒是很像。不过至少他对谢维克还是有兴趣的,而且这种兴趣显然纯粹是私人的——一种同志情谊。在所有因果物理学家当中,他第一个接受了谢维克理解时间的方式。他曾经用谢维克自己的武器为谢维克的理论辩护,与科学界的全部权威为敌。这场斗争持续了好几年,一直到《共时理论》完整出版、共时学派随之大获全胜为止。这场斗争是阿特罗人生的一个亮点。他当然也是在为真理而战,不过他真正喜好的是斗争本身,这种喜好超过了对真理的喜好。

阿特罗的家族可以追溯到一千一百年之前,代代相传,繁衍至今,历代传人中有过王子也出过大地主。到现在他们家族在西埃省还有一片产业,包括七千英亩土地和十四个村庄,西埃省是整个伊奥国最具田园风光的一个地区。他说话带有外省口音,其中还夹杂许多他引以为傲的古语。他对财富不以为意,把整个国家政府称之为“一帮蛊惑人心、卑躬屈膝的政客”。你无法用金钱买到他的敬意,不过任何一个在他看来“为人端正”的傻瓜,都能够得到他慷慨赠送的敬意。他身上有些地方谢维克觉得完全无法理解——一位贵族,一个谜。不过他对金钱和权力发自内心的蔑视,让谢维克感觉他是自己认识的乌拉斯人中最亲近的一个。

有一次,他们坐在阿特罗家的玻璃门廊里聊天,门廊里种满了各种罕见的珍稀花卉。阿特罗偶然提到了一个词“我们西蒂安人”,谢维克打断了他:“西蒂安人——那不是一个鸟食用的词吗?”“鸟食”是大众媒体、报纸、广播以及小说当中用的一个俚语,指的是城市中的劳动者。

“鸟食!”阿特罗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我亲爱的朋友,你到底是从哪里看到这种粗话的?我说的‘西蒂安’这个词,日报的作者和读者们都完全能够领会,就是指乌拉斯和阿纳瑞斯!”

“我是很奇怪您居然用了一个外来词——事实上这正是一个非西蒂安语。”

“有区分才有这样的定义,”老人轻松愉快地回避了谢维克的问题,“一百年之前,我们不需要这个词,有‘人类’就可以了。不过六十多年前,这一切都改变了,当时我十七岁。到现在一切都还历历在目,那是初秋里的一天,天气晴好,我正在练习骑马,我姐姐隔着窗子大声叫我。有人正在通过无线电跟外太空的人交谈!我可怜的好妈妈以为我们的末日到了;你知道,她以为外星恶魔来了。不过那不过是一个海恩人,正在大聊特聊什么和平啦、友谊啦。总之,如今‘人类’这个词太泛泛了。没有绝情绝义,又怎么辨别兄弟情谊呢?通过区分才有这样的定义,老弟!你我是同宗的。几个世纪以前,你们也许在山间放牧羊群,而我们则在西恩奴役那些农奴;不过我们都属于同一个大家庭。要认识到这一点,你只需要见一见——或者只要听一听——某个外星人就可以。来自另一个星系的生物,一个所谓的人,也有两条腿、两只手,还有一个头,里面有那么一点点脑子,除此之外,跟我们没有任何的相似之处!”

“可是海恩人不是已经证明了我们……”

“都来自外星,都是五十万年前,也许是一百万,甚至是两三百万年前那些海恩星际殖民者的后代,是的,我知道。他们已经证明了!老天啊,谢维克,你这么说话真像一个神学院的新生!在经历了如此时间跨度之后,你怎么还能这么认真地谈论什么历史证据呢?那些海恩人把一个又一个的千年纪当球耍,可那全都是骗人的。证据,当然喽!先祖们的信仰是这么说的,那口气也同样权威,我们是平拉·奥德的后代,他被上帝赶出了神园,因为他居然胆大妄为地数自己的手指和脚趾头,计算出二十的总数,结果就将时间释放到了宇宙当中。如果必须做出选择的话,我宁可以相信这个版本,不会相信那些外星人编的故事!”

谢维克哈哈大笑起来;阿特罗幽默的话语让他觉得很有趣。不过老人说这些话其实是很认真的。他拍了拍谢维克的胳膊,还按照他激动时的惯有方式耸了耸眉毛,咂吧了一下嘴,然后说道:“我希望你也能这么想,我亲爱的朋友,很恳切地希望。我相信,你的社会有很多令人钦佩之处,不过它没有教会你如何辨别是非——这其实是文明教给我们的最好的一样东西。我不希望那些该死的外星人影响到你对兄弟情谊、互助主义的理解。他们会跟你高谈阔论什么‘共同人性’‘所有星球的联合’,如此种种,可我不希望你去轻信他们的话。生存的法则就是斗争——竞争——消灭弱者——无情的生存之战。你和我:乌拉斯和阿纳瑞斯,我们现在领先于他们,领先于那些海恩人和地球人,随便他们自己怎样称呼自己都好。我们必须继续保持领先。他们给我们带来了星际快车,可是我们现在正在制造比他们更为先进的星际飞船。在你打算发表你的理论时,我恳切地希望你能想一想你对自己的人民、对自己的种族所负有的职责,想一想忠诚意味着什么,想一想谁应当得到这样的忠诚。”阿特罗已经半瞎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上了年纪的人就是很容易落泪。谢维克伸出一只手搭到老人的胳膊上抚慰着他,但什么也没有说。

“当然,最后他们总是能够得到它的,他们也应当得到它。科学真理迟早是要为世人所知的,正如我们不可能拿一块石头挡住太阳。但是,在他们到手之前,我要他们先付出酬劳!我要他们承认我们应有的地位。我要的是尊重:这就是你可以为我们争取到的。跃迁——如果我们掌握了跃迁技术,他们的星际快车就一文不值了。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钱,我想要的是让所有的人承认,西蒂安科技是优越的,西蒂安人的智力是超群的。如果必须存在一个星际文明,那我绝不希望我的同胞是其中的低级成员,老天明鉴!我们应当以贵族的姿态进入其中,手中握有一件伟大的礼物——事情应该是这样。呃,在这个问题上我有时候太过于极端了。顺便问一下,你的书最近进展如何?”

“我正在研究斯卡斯克的重力假设。我有种感觉,他只用了局部微分方程式,这是不对的。”

“可是你的上一篇论文是关于重力的。你什么时候才能去写真正重要的东西呢?”

“你知道,对我们奥多主义者来说,过程即结果。”谢维克淡淡地说道,“而且,如果忽略了重力,就不可能将一个关于时间的理论很好地陈述出来,是吧?”

“你是说,你要将这个理论逐渐地呈现给我们?”阿特罗显得很难以置信,“我从来没想过能这样。我最好再看看你最近那篇论文,我当时觉得里面有些内容意义不大。最近我的眼睛非常疲劳,我想我读东西时用的那个该死的放大投影仪大概是出了什么毛病,投影出来的文字好像都很不清晰。”

谢维克看着眼前的老人,心里充满了敬意,又有些许的内疚。不过,他没有再跟对方讲自己那个理论的进展情况。

谢维克每天都能收到各种各样的邀请:接待会啦,典礼啦,开幕式啦,不胜枚举。他去参加了其中的一些活动,因为他此行前来乌拉斯是负有使命的,他要尽力去完成这个使命——全力弘扬兄弟情谊的观念,使自身成为两个星球团结的象征。

他发表演讲,人们边听边说:“说得太对了。”

他很好奇,为什么政府没有阻止他发表演讲。齐弗伊李斯克肯定是出于自身的目的,将伊奥政府实施控制及审查的程度做了夸大。他宣扬的都是纯粹的无政府主义,他们却没有阻止他。不过,他们有必要阻止吗?每次他的听众似乎都是同样的一些人:衣冠楚楚、气色很好、举止得体、面带微笑。在乌拉斯全是这样的人吗?“痛苦使人类团结在一起。”站在他们面前,谢维克说道。他们则会点着头说:“讲得真好。”

他开始仇恨他们,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马上拒绝了所有的邀请。

可是这么做就意味着他承认了失败,也使他越发孤立。他没有在做此行原本打算要做的事情。他告诉自己,不是他们孤立他,而是——他是一贯如此的——他自己使自己陷于孤立。每天他都要见到很多人,可他仍是孤独的,苦闷的孤独。问题在于他跟外界没有联系。他觉得,到乌拉斯这么几个月以来,自己跟外界的任何事物、任何人都没有联系。

有天晚上在高级教员食堂的餐桌上,他说:“你看,我不知道你们这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我看到过私人住宅,是从外面看到的。我在内部看到的只是你们的公共生活:会议室、食堂、图书馆……”

第二天,奥伊伊问谢维克下周末是否愿意去他家吃饭并留宿一晚。奥伊伊的态度显得有些生硬。

奥伊伊家在距离伊尤尤恩大学几英里外的阿莫依诺村,以乌拉斯人的标准来看,那是一幢简朴的中产阶级住宅。房子建于大约三百年前,很可能比附近绝大多数的房子都要古老一些,石头结构,房间的墙上镶着木板,窗户及门廊是伊奥国典型的双拱形结构。屋子里的摆设相对比较少,这一点谢维克一看就很喜欢:这样屋子会显得简朴而宽敞,可以看到大片擦得极亮的地板。

在举行接待会和各类典礼的公共建筑里,总是有大量奢华的装饰品和便利设施,每次身处那样的环境中他都深感不安。乌拉斯人很有品位,但是似乎总有一种炫耀的冲动从中彰显而出,结果就导致了铺张浪费。占有欲是人的自然天性,本身具有审美价值,但经济和竞争的冲动却掩盖并扭曲了这种价值,结果就使他们造就的一切东西变成了一种一成不变的铺张。然而,这幢房子却有着一种节制的优雅。

一位仆人在门口接过他们的外套。奥伊伊的夫人从位于地下室的厨房里走上来迎接谢维克,原先她一直在厨房里指导厨子准备晚餐。

晚餐开始之前,他们一直在聊天。谢维克发现自己几乎只跟奥伊伊夫人一个人在交谈,而且态度非常友善,极力想要讨好对方,这一点让他自己深感讶异。不过,终于又跟女性说上话了,感觉真是太好了!难怪他觉得自己被孤立了,这是一种人为的孤立,每天身边打交道的都是男人,缺少了异性带来的紧张和吸引力。西瓦·奥伊伊就是很有吸引力的。看着她颈部和鬓部那精致的线条,他对乌拉斯妇女修剪头部毛发的风尚不再反感。她一开始话很少,甚至有些羞怯;他努力让她感觉自在一些,他很高兴,因为他的努力似乎是见效了。

他们走到饭厅去吃饭,在餐桌上他又看到两个孩子。西瓦·奥伊伊带着歉意说道:“在这样的乡下地方,没法找到很好的保姆。”谢维克表示同意,虽然他并不知道保姆到底是指什么。他看着那两个小男孩,同样感觉很放松很开心。自从离开阿纳瑞斯之后,他几乎没有再看到过小孩子。

两个孩子都很干净清爽,穿着蓝色天鹅绒外套和马裤,非常安静,只有在别人跟他们说话时才会接茬儿。他们用敬畏的眼神看着谢维克,就跟他是来自外星的怪物一样。

九岁的哥哥对七岁的弟弟很严厉,小声地跟弟弟说不要盯着别人看,弟弟没有照做,他就狠狠地拧弟弟。弟弟也回拧哥哥,还想在桌下踢哥哥。显然,长幼尊卑的礼仪还没能在他的脑子里扎下根来。

回到家后,奥伊伊似乎变了个人。他脸上不再有那种偷偷摸摸的神色,说话时也不再拖着调子。他家里人对他很尊敬,不过这种尊敬是相互的。谢维克听奥伊伊发表过很多关于女人的言论,而现在他对妻子那么温恭有礼,甚至可算是体贴周到,谢维克甚感惊讶。“这是一种骑士精神。”谢维克想,这个词是他最近刚刚学会的,不过他很快又觉得那应该是比骑士精神更美好的一种东西。奥伊伊宠爱妻子,信任妻子。他对妻子以及孩子的举动很像一个阿纳瑞斯人。事实上,回到家以后,他突然成了一个率直亲切的人,一个自由的人。

在谢维克看来这是很狭隘的一种自由,仅适用家庭范畴内,不过他感觉非常放松,自己也自由了很多,所以不愿意对此予以批评。

谈话的间隙,小弟弟用他那清亮的童音说道:“谢维克先生不是很有礼貌。”

“为什么呢?”谢维克赶在奥伊伊夫人责备孩子之前问道,“我做什么了呢?”

“您没有说谢谢你。”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我把泡菜盘子递给您的时候,您应该说的。”

“伊尼!不要乱说话!”

“谢维克!不要个人主义!”两者语气如出一辙。

“我以为你是在跟我分享那些泡菜呢。那是一个礼物吗?在我的星球,只有收到别人礼物时,我们才说谢谢你。你看,其他东西我们都是大家一起分享的,不需要说的。你要我把泡菜还给你吗?”

“不用,我不喜欢泡菜。”孩子用他那双乌黑清澈的眼睛盯着谢维克。

“那就更容易跟别人分享了。”谢维克说。大孩子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克制着没有去拧伊尼,伊尼却大笑了起来,露出了白白的小牙齿。过了一会儿,又是一个谈话的间隙,他冲谢维克倾过身子,小声说道:“您愿意去看看我的水獭吗?”

“好啊。”

“它在后花园里。妈妈觉得它会打扰您,所以把它关在外面了。有些大人不喜欢动物。”

“我想要去看一看,在我的星球上没有动物。”

“你们没有动物?”大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谢维克,“爸爸!谢维克先生说他们那里没有动物!”

伊尼也盯着谢维克:“那你们有什么呢?”

“人类、鱼类、虫子,还有霍勒姆树。”

“霍勒姆树是什么?”

这番谈话持续了半个小时。这是谢维克来到乌拉斯之后第一次有人请他对阿纳瑞斯进行描述。问题是孩子们问的,不过家长也听得兴趣盎然。谢维克小心翼翼地不去谈及伦理,他此行的目的并不是要向主人的孩子做宣讲。他只是告诉他们,沙漠是什么样的,阿比内是什么样的,人们穿什么样的衣服,他们想要新衣服时会怎么做,孩子们在学校里做什么。尽管他很努力,谈话最后还是变成了一次宣讲。他讲到了学校里的课程,包括耕作、木工、污水再利用、印刷、管道作业、道路维修、剧本创作以及其他成人社会所有的职业。他还说到,没有人曾因为任何事情而受到惩罚。伊尼和阿伊维都被他的描述深深吸引了。

“不过有些时候,”他说,“他们会让你自己一个人待一段时间。”

“可是靠什么呢,”奥伊伊突然问道,似乎这个问题在他心中压抑已久,现在突然爆发出来了,“靠什么让人们循规蹈矩呢?他们为什么不去抢劫或者杀害别人呢?”

“没有人有财产可供抢劫。如果你想要什么东西,就到仓库去领。至于暴力,呃,我也不清楚,奥伊伊,好端端的,你会杀害我吗?如果你想要这么做,相关的法律就能够阻止你吗?高压统治是最无效的维持秩序的方法。”

“就算这样吧,那你们怎么能够让人去做那些脏活呢?”

“什么脏活?”奥伊伊的妻子没听明白。

“清理垃圾,挖坟墓。”奥伊伊说。谢维克又补充道:“开采水银。”他差点儿就说出“粪便清理”了,不过他想起了伊奥人对这类词的禁忌。在他刚到乌拉斯的时候,他就想,乌拉斯人其实就居住在成堆成堆的“粪便”之中,但他们却从来不提粪便这个词。

“呃,这样的工作我们所有人都会去做,不过不用做很长时间,除非你很喜欢这个工作。每一旬会有一天,公社管理委员会或者街道委员会或者需要你的任何人都可以要求你去参加这样的工作;他们会排出一个轮值表。那些大家不喜欢或者是危险的工作岗位,比如水银矿和碾磨厂的工作,通常只要做个一年半的时间。”

“可是这样的话,所有的人在开始的时候都得先学习职业技能。”

“是的,这样效率是不高,可是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呢?你不能要求一个人一直从事那种干上几年就会致残或致命的工作。为什么他就必须得做那种工作呢?”

“他可以拒绝指令吗?”

“那不是指令,奥伊伊。他去分配处——劳力分配处,说,我想做这个,哪里有这样的工作?然后他们就告诉他哪里有。”

“可这样的话,人们为什么还要去做那些脏活呢?他们干吗不挑那种休息十天才上一天班的工作?”

“因为这些工作是大家共同完成的……还有别的原因。你知道,阿纳瑞斯不像这里这么富饶。在那些小公社里,娱乐活动很少,要干的活却很多。因此,假使大部分时间你都是在操作一台机械织布机,那么每到旬末的时候,能够到外面去,跟另外一些人一起,铺设管道或者犁地,那会是很愉快的一件事情……此外我们也是为了迎接挑战。你们认为,这里的人工作的动力是跟经济相关的,因为大家需要钱或者渴望获得利润。不过,在一个没有金钱的地方,真正的动机也许就更清晰明了。人们喜欢干活,他们喜欢把活干得漂漂亮亮。人们去做危险艰苦的工作,是因为他们很自豪能够这么做,他们可以在那些弱者面前表现自我,我们是这么说的——你们也许是说炫耀?嘿,看啊,小孩儿,看我多强壮!你知道吗?人总是喜欢做自己擅长做的事情……不过,事实上,这是一个结果与方法的问题。无论如何,做工作就是为了工作本身。这就是人生不竭的乐趣之所在。每个人内心都知道这一点,这也是全社会的共识,是你与邻居们的共同观点。在阿纳瑞斯,没有其他回报,也没有其他法律。只有一个人自身的乐趣,以及对于同伴的尊重,仅此而已。在这样的前提之下,邻居的观点就会变成一种非常强大的作用力。”

“从来没有人反抗过吗?”

“也许有,但是不多。”谢维克说。

“那么,每个人都很辛勤地工作吗?”奥伊伊的妻子问道,“如果有人不愿意合作,那会怎样?”

“呃,那他就不停地搬家。你知道,别人会嫌恶他的。他们会取笑他,或者对他很不客气,甚至痛打他;在那些小公社,大家也许会一致同意将他清除出食堂的就餐名单,这样他就得自己一个人做饭吃饭;那是一个极大的耻辱。于是他继续搬家,到另一个地方待一段时间,接着也许又得换一个地方。有的人一生就是这么度过的。我们称那种人为那曲尼比。我也算是一个那曲尼比,因为我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来到了这里,而且比其他人都要走得更远。”

谢维克的声音很平淡;如果说他的话语中有辛酸,孩子们是听不出来的,对大人们来说也是难以名状的。不过,在他说完之后,席间还是出现了片刻的静默。

“我不知道这里是谁在做这些脏活。”他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在做。真是奇怪。是谁在做呢?他们为什么要做呢?是能得到更高的报酬吗?”

“如果工作很危险,有时候报酬是会高一些。如果仅仅是下等的工作,酬劳只会更少。”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做呢?”

“因为收入低总好过没收入。”奥伊伊说,他话语中的辛酸是显而易见的。他的妻子不安地开口想要转换话题,他却继续往下说开了,“我的祖父是一个门房,在一家旅馆干了五十年,擦地,换脏床单。每天工作十小时,每周六天。他必须做这个工作,这样他和家里人才能吃上饭。”奥伊伊突然打住了,瞟了一眼谢维克,脸上又出现了惯有的那种偷偷摸摸、缺乏信任的表情,接着又看了看自己的妻子,神色近乎挑衅。他妻子没有看他,只是笑了笑,用一种不安的孩子气的声音说道:“迪麦里的父亲是一位非常成功的人士,在他去世的时候,他的名下有四家公司。”她的微笑中带着痛苦,黝黑纤细的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

“我想你们阿纳瑞斯是没有所谓成功人士的。”奥伊伊的话语中带着明显的嘲讽意味。这时候厨子进来换盘子,他马上就打住了。伊尼似乎知道有仆人在场时,这个严肃的话题是不会继续下去的,他说道:“妈妈,谢维克先生可以吃过饭之后去看我的水獭吗?”

等他们回到起居室后,伊尼得到允许把自己的宠物拿了进来:那是一只小水獭,一种在乌拉斯很常见的动物。从史前时代开始,这种动物就已经被人类驯养,奥伊伊解释说,最初是用来帮助人类抓鱼,后来成了宠物。这种动物有着短短的四肢、弓形的柔软的后背、平滑的茶褐色皮毛。这是谢维克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一只没有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他并不觉得害怕,这个小东西对他也是一样。它那雪白锋利的牙齿让人印象深刻。在伊尼的坚持下,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去抚摸它。水獭坐了起来,盯着他看,黑黑的眼睛中夹杂着一些金色,充满了好奇,显得很机灵很天真。“aar,”这个超越了物种界限的凝视深深打动了谢维克,他喃喃说道,“兄弟。”

水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四肢着地跳了下去,然后好奇地研究起了谢维克的鞋子。

“它很喜欢你。”伊尼说。

“我也喜欢它。”谢维克略带伤感地答道。每次当他看到一只动物,看到鸟儿飞过,看到秋日里流光溢彩的树木,这种伤感便会涌上心头,在他的欢乐上头切出一个刀口。在这样的时刻,他不会刻意去想塔科维亚,也不会想到她并不在自己身边。虽然他没有想到她,她却似乎就在身边。似乎乌拉斯这些动物植物的美丽和奇妙,其中都包含着来自塔科维亚的信息。塔科维亚从来没有见过它们,她整整七代的祖先也从未触摸过动物温暖的皮毛,从未见过树影下扑闪而过的翅膀。

那天晚上,他是在一间紧挨着屋檐的卧室里睡的。屋里很冷,不过他很喜欢,大学里那些屋子一直都太过暖和了。屋里的布置也很简陋:一张床、几张书架、一个柜子、一把椅子,还有一把油漆过的木头桌子。他想,这样才像个家的样子。当然,前提是不去考虑床的高度、柔软的床垫、精细的羊毛毯和丝质床单、柜子上那些象牙摆设、皮面书,以及这样一个事实:这间房间以及房间里的一切,这栋房子以及这栋房子所处的这片土地,都是私人财产,是迪麦里·奥伊伊的私人财产,虽然房子并不是他建造的,屋里的地板不是他擦的。谢维克把这些烦人的区别抛诸脑后。这是一个很好的房间,跟宿舍楼里的一个单人间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睡在这间屋子里,他梦到了塔科维亚。他梦见,她跟他一起躺在床上,他们手臂相互缠绕,身体紧贴在一起……可他们是在什么房间里呢?他们置身何处呢?他们在月球上,天气很冷,他们并肩走路。月球上一片萧条,到处覆盖着白雪,泛着蓝光,不过雪并不厚,很容易就被踢开,露出底下发光的白色地面。一片死寂,这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其实不是这样的。”他告诉塔科维亚,他知道她很害怕。他们朝着某个东西走去,那是远处的一个线状的东西,看起来很脆弱很明亮,像是塑料,那是这片白色雪原上远处几乎无法看见的一道栅栏。谢维克内心深处很害怕到那个地方,可是他却跟塔科维亚说:“我们很快就到了。”她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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