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阿纳瑞斯(2/2)
“嘘——”
“嘘什么?就算发洪水,宝宝还是照睡不误。”
“请安静。我现在觉得激情澎湃。”谢维克举起自己那杯果汁,“我想说——我想说的就是,我很高兴萨迪克能在现在来到这个世界。在这个艰苦的年份,在这个困苦的时代,在我们都需要手足情谊的时候。我真高兴,她出生在现在,在这里。真高兴她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是一位奥多主义者,是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姊妹。真高兴她是比达普的姊妹。她是萨布尔的姊妹,竟然是萨布尔的姊妹!我举杯祈愿:在她有生之年里,萨迪克都会热爱自己的兄弟姊妹,一如今晚的我,热烈而欢欣鼓舞地热爱着大家。祈愿雨水的降临……”
同长途出行和海运一样,无线电、电话、邮政这些长途通信系统也由pdc负责协调管理,pdc同时也是这些通信系统最主要的用户。在阿比内没有“商业”,因为这里没有营销、广告、投资、投机等商业行为,因此邮件的主要构成就是各个工业及专业协会的往来信件、各个协会以及pdc的指示和通信、极其少量的私人信件。在这样一个社会里,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随时随地地进行迁徙,因此每一个阿纳瑞斯人都更乐意在当下所处的地方寻找朋友,而不是过去待过的那些地方。在一个公社内部很少会用到电话,一般的公社都没有多大。即便是在阿比内,在每个“街区”里,也是保持着这种封闭式的、地域性的交往模式,街区就是一个半自治的公社,在街区里你只需步行便可以找到任何人、办成任何事。因此电话基本上都是长途的。电话系统由pdc所控制:私人电话必须通过邮件预约,否则通话双方就不能说上话,只能在pdc通话控制中心留口信。信件都是不封口的,当然不是法律的规定,只是一个惯例。个人之间的长途通信又耗材料又耗劳力,而且因为财政是公私不分的,所以很多人都反对不必要的通信或通话,觉得这是一种肤浅的做法,带有个人主义和自我主义的意味。这也许就是信件之所以不封口的原因:你无权要求别人给你捎信,如果他们不能看到信中的内容。运气好的话,你的信会通过pdc邮政飞船投递,运气不好的话就只能是通过运送物资的火车了。最后这封信会被送到信封上所写那个镇子的邮件站里,然后就在那儿躺着,因为没有邮递员,直到有人告诉收信人他有一封信,他自己才会去把信取回来。
不过,一件事情的必需与否是由个人自行决定的。谢维克和塔科维亚就定期地通信。他写道:
旅途还算不坏,坐的是一辆载客卡车,三天时间就到了。这是一次大规模的劳力征用——他们说有三千人。干旱在此地造成的后果更为严重,但不是食物的短缺。食堂里的配给量跟阿比内是一样的,在这里每天两顿饭都有煮绿咖啡,因为在当地这种东西是有盈余的,于是开始时我们也就以为食物有盈余了。可这里的气候实在是令人苦不堪言。这里是土区。空气很干燥,风不停地刮。偶尔下一小会儿雨,可是雨下过之后不到一小时,地面又开始变得松软,开始扬灰了。这一季的降雨量还没到年均降雨量的一半。工程队所有的人都嘴唇开裂,鼻子出血,眼睛发炎,咳嗽不止。那些长住在红泉的人,很多都得了尘咳病。婴儿最可怜了,很多婴儿的皮肤和眼睛都发炎了。我好奇地想,换作是半年之前,我会不会注意到这个呢?当上父亲之后观察力就敏锐起来了。活儿就是那些活儿,每个人都很友好,可是干燥的风实在很折磨人。昨天晚上我想到了尼希拉斯,还有那个晚上,当时风的声音就像水流的声音。对于这次分离我并不觉得遗憾。从中我得以发现,我开始给予得越来越少,似乎我拥有了你、你拥有了我之后,就没有别的需要做的了。真正的事实是跟相互拥有无关的。我们所做的就是在证实时间的整体性。告诉我萨迪克都在做什么。休息日里我会给一些人上课,是他们要求的,有一个女孩儿是天生的数学家,我打算把她推荐到学院去。
你的兄弟
塔科维亚写道:
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让我很是担心。第三学期的排课表在三天之前张贴出来了,我想去看一下你在学院里的工作时间表,可是上面没有你的班级和教室。我想他们肯定是疏忽了,把你漏掉了,于是我就去了职工协会。他们说是的,他们想要让你教几何课。于是我又去了学院协调办公室,去找那个爱管闲事的老女人,她是一问三不知:不,不,我什么也不知道,去中央调配处问问吧!我说废话。然后又去找萨布尔。可是他不在物理科办公室,我后来又去了两趟,都没能见着他。萨迪克戴着一顶漂亮的白帽子,是特拉斯用没有弄散的纱线给她织的,她看上去真是太迷人了。我可不想这样带着萨迪克去他住的地方去找,天晓得他是住房间还是住蚯蚓洞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呢。也许他也自愿去干活了,哈!哈!也许你应该给学院挂个电话,看看他们到底哪里搞错了?事实上,我去分配处的中央调配处查过,但是上头没有给你的新安排。那里的人都挺好的,就是那个爱管闲事的老女人很无能,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却没有人过问。比达普说得没错,我们已经让官僚作风悄悄地蔓延开来了。请赶快回来吧(带上那个数学天才女孩,如果有必要的话),离别确实很有教育意义,但是我想要的是你在我身边教育我。因为我的奶水不足,萨老是哭闹,他们现在每天给我增加了半升加钙果汁的配给。医生们真是大好人!谨此,你永远的,t
谢维克没有收到这封信。这封信抵达红泉的邮件站之前,他已经离开南台了。
从红泉到阿比内大约有两千五百英里的路程。一个人要从一个地方去往另一个地方,只需要搭便车就可以,所有的交通工具都可以用来运人,能运多少是多少;不过这次有四百五十个人被重新分配回了他们在西北区的常任职位,因此就特为他们准备了一列火车。这列火车全部是客运车厢,或者说这些车厢最近是用来运送乘客的。大家最不喜欢的是那些刚刚运过熏鱼的车厢。
旱情持续了一年之后,虽然运输联合会的工人们为了满足需求已经全力以赴,可正常的运输线路已经不堪重负。在这个奥多主义社会中,运输联合会是所有联合会中规模最大的。当然,它也是自发组织的,由各个地方协会联合而成,每个协会的代表负责协调以及同地方及中央pdc的沟通事宜。整个运输网络由运输联合会负责维护,在正常以及一般的紧急情况下是非常行之有效的,可以灵活地适应不同情况下的需求,各个运输协会都有庞大的团队及引以为傲的专业素养。他们给自己的机车、飞船取名为“不屈号”“持久号”“饮风号”等等。他们有自己的口号:目标必达!—切尽在掌握!可是现在,整个星球随时都可能受到饥荒的威胁,必须在不同地区之间有效运送食物,此外还有大量的紧急调派人员需要运送,这样的情形下就不再是一切尽在掌握了。没有足够的交通工具,现有的交通工具也没有足够的人员来驾驶。联合会管理的那些带翅膀或是带轮子的交通工具全部投入使用,实习工人、退休工人、志愿者、紧急调配人员一齐上阵,帮着让那些卡车、火车、飞船开动起来,让港口、铁路调车场维持正常运转。
谢维克坐的这列火车跑起来的时间短,等候的时间长,因为他们得让那些供货火车先行。后来火车一下子停了整整二十个小时——一位调度员不知道是操劳过度还是经验不足,犯了一个过错,导致了前方某列火车失事。
火车停靠在一个小镇上,镇上的食堂以及仓库都没有额外的食物。这里不是农业公社,而是一个厂区,生产混凝土和泡沫石,因为这里正好有大量的石灰岩,又有一条适于航运的河流。镇上虽然也有些蔬菜园,但是食物并不能自给,要靠外部运送。如果火车上的四百五十个人有吃的,那当地的一百六十个人就得饿肚子。理想的状况是,大家一起分享食物,所有的人都半饥半饱。如果火车上是五十名,甚至是一百名乘客,公社的人也许可以省下哪怕一炉的面包给他们。但是四百五十个人得给多少呢?如果给这些乘客食物,他们自己也许得好几天粒米不进。而几天之后,供货列车能来吗?如果来的话,又能运多少食物来呢?最终,他们没有给乘客食物。
乘客们从当天早饭开始就一直没吃东西,整整饿了六十个小时。线路通畅之后,他们的火车又跑了一百五十英里,到了一个有旅客餐厅的车站后,他们才终于吃上了饭。
这是谢维克有生以来第一次饿肚子。工作时他有时候也不去吃饭,因为他不想费那个力,但是一天两顿饱饭总是有保障的,跟日出日落一样稳定。他从未想过,没有了这两顿饭会怎样。在他这个社会里,没有人会吃不上饭。
当时,火车停在一条铁路岔线上,停在一座伤痕累累、灰尘遍布的采石场和一家关闭的工厂之间。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饥饿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开始意识到了饥饿的严酷现实,意识到了自己的社会也许无法渡过这次饥荒的难关,无法继续保有团结的力量之源。当供给充足,甚至是勉强足够的时候,与人分享是很容易做到的。但供给不足的时候呢?这时候,力量就要开始介入了;有力就是有理;占上风的会是力量及其工具——暴力,还有它最忠实的盟友——游移躲闪的目光。
乘客对镇上居民的怨恨逐步加深,居民的行为却更为不堪——他们和“他们的”所有物,躲在“他们的”围墙里,对火车视而不见,看都不看一眼。很多人都跟谢维克一样沮丧失望;大家在车厢旁边长时间地讨论着,基本上都是关于一个话题,不停地有人加入讨论又有人退出,忽而相互争论忽而又达成了共识,谢维克的思绪追随着他们的讨论。有人郑重其事地提议去偷袭那些蔬菜园,随后大家开始了激烈的争论,要不是火车终于鸣响了汽笛、继续上路,也许这个计划就要付诸实施了。
可是最后,当火车缓缓地进了站,大家都吃了饭——半条霍勒姆面包和一碗汤——之后,笼罩着他们的阴霾情绪便一扫而光,他们又变得兴高采烈了。当碗见底了的时候,你才发现汤其实少得可怜,不过那第一口汤,你喝下去的第一口,真是妙不可言,为了这个味道饿上一阵子也是很值得的。这一点大家都表示同意。他们欢笑着、相互打趣回到火车上。他们携手渡过了难关。
到阿比内的乘客在赤道山转搭一列敞篷货运火车,走过了最后的五百英里路程。在初秋一个多风的夜晚,他们回到了城市。已经快到午夜时分了,街道上空荡荡的。风在街道上穿梭而过,像一条狂暴的河流,只是这河流并无水分。阴暗的街灯上方,群星闪耀。带着满腔的热情,冒着干燥的狂风,谢维克独自一人在幽暗的城市里一路小跑,跑到离北广场三英里外的住处。他一步就跨上了门廊的三级台阶,跑过走廊,来到门口,伸手打开了门。屋里漆黑一片,星星在黑乎乎的窗户上投下耀眼的光芒。“塔科维亚!”他叫道,可是没有回应。灯亮之前,在这片黑暗沉寂之中,他突然明白了离别的意味。
屋里什么也没少,本来也没有什么东西,只是少了萨迪克和塔科维亚。从敞开的房门外刮进来一股风,“占领无人区”轻轻地转动着,发出微弱的光。
桌上有两封信。一封是塔科维亚写的,很短:她被紧急调配到了东北区的食用藻试验开发实验室,期限不定。她写道:
凭良心说,我真没办法拒绝。我去了分配处找他们谈了,也看了他们递交给pdc生态学部门的方案,他们确实需要我,因为我研究的正是藻类—纤毛虫—小虾—库库里鱼生态循环系统。我在分配处请求他们将你派去罗尔尼,当然,在你自己也提出这个请求之前,他们是不会这样做的,而且如果学院的工作让你走不开的话,那这也是不可能的。不管怎么说,如果这次时间很长的话,我就要求他们再派别的遗传学者过来接替我,我就赶紧回去!萨迪克很好,会把“光”说成“缸”了。我们这次分开不会很久的。你永远的姐妹,塔科维亚。哦,如果可能的话,请你也来吧。
另外那封信其实是一张便条,一张小纸片上潦草地写着:“谢维克:物理学办公室,回来之后来找我。萨布尔。”
谢维克在屋里踱着步。那股热情,那股推动着他跑过了那么多条街道的力量,现在还在,可是这股力量只能作用到墙上再反弹回来。虽然他还想继续前进,却没法走远了。他看了看壁橱,里面只有他冬天的外套和一件衬衣,衬衣上头有塔科维亚的刺绣,她很喜欢精细手工;她自己仅有的几件衣服都已经不见了。屏风也收起来了,露出了空荡荡的婴儿床。台床上的东西没有收走,不过褥子整齐地卷了起来,上头盖着那条橙色毯子。谢维克走回桌边,把塔科维亚的信又看了一遍。他的眼中噙着愤怒的泪水。他身子哆嗦着,心里涌起了一阵强烈的失望和愤怒,还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最糟糕的是,你没法把这一切归咎到某个人身上。社会需要塔科维亚,需要她去同饥饿作战——她在挨饿,他在挨饿,萨迪克也在挨饿。社会跟他们不是对立的,社会为他们而存在,跟他们同在;他们就是这个社会。
可是他却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书、自己的爱人和自己的孩子。你还能要求一个男人放弃多少东西呢?
“该死的!”他大声说道。普拉维克语不适合用来骂人。既然性并不肮脏,又没有什么亵渎的话语,骂人就变得很困难了。“哦,该死的!”他又说了一遍。他恨恨地把萨布尔那张脏兮兮的小便条揉成一团,然后攥紧拳头撞击着桌子边缘,一次,两次,三次,他热切地希望能有疼痛的感觉。可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他什么也做不了,哪儿也去不了。他最后只好解开褥子,孤独地躺下睡觉。他睡得很不舒服,不停地做着噩梦。
早上第一件事儿,是布努波过来敲门。他开了门,但没有把身子让开请她进屋。她是飞行器机械厂的机械师,五十岁,住在走廊的另一头。塔科维亚总是能被她逗乐,谢维克却对她很是反感。原因只有一个,她觊觎他们的房子。她说,房子第一次腾空时,她就已经去要过了,可是街道住房登记员跟她有矛盾,所以她没能如愿。她现在的房间里没有角窗,谢维克屋里的窗户是她的梦想。不过是个双人间,可她却是一个人住,现在住房这么紧张,她这样就显得太自私了。不过要不是她编借口把谢维克逼得没办法了,他是不会费口舌去反驳她的。她唠唠叨叨地解释着。她有了一个伴侣,一个终身伴侣。“就像你们俩。”说这话时她还假笑了一声。只是那个伴侣在哪里呢?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话时一直用的是过去时态。而且,对于踏进布努波家门的那些个男人来说,那个双人间相当不错了,来布努波家的男人每天晚上都要换,就跟她还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十七岁小姑娘一样。塔科维亚羡慕地旁观着。布努波会来找她,跟她说那些男人的事情,一边没完没了地抱怨。房间没有角窗只是她无数委屈中的一个。这个人思想阴暗,嫉妒心又强,任何事情她都能看出其中的不好,并把这种不好牢牢放在心上。在她口中,她所在的工厂里都是些恶毒的人,很无能,只知道拉关系,还消极怠工。她所在的协会开会时乱糟糟的,有很多恶毒的风言风语,都是影射她的。整个社会都在迫害她布努波。听了她这些话,塔科维亚就笑了,有时候还笑得乐不可支,就当着布努波的面。“哦,布努波,你真好玩!”她气吁吁地说道。那个头发花白、嘴唇很薄、耷拉着眼皮的女人会微微地笑着,也不觉得受了冒犯,一点也没觉得,继续她那荒谬的叙述。谢维克觉得塔科维亚这样笑她也无可厚非,但是他就是笑不出来。
“真糟糕。”她从谢维克身边挤进屋,径直走到桌子面前,想看塔科维亚的信。她拿起信,谢维克冷静迅速地从她手里把信抢了过去,弄她个措手不及。“太糟糕了。甚至连提前一旬的通知都没有。就说‘来吧!马上!’。他们还说我们是自由的人,我们应该是自由的人。多大一个玩笑啊!就这样把一对幸福的伴侣给拆散了。你知道,就是因为这个他们才这么做。他们反对男女配对,你看到了,一直都是这样的,他们故意地把一对伴侣派到不同的地方。我和拉贝克斯的遭遇就是这样,完全一样。我们再也不可能重聚了,分配处就是反对我们在一起。婴儿床都空了,可怜的小东西!这四旬以来,她没日没夜哭个不停。吵得我也好几个小时睡不着觉。当然,是因为食物短缺,塔科维亚没有足够的奶水。想想吧,居然把一个正在喂奶的母亲派到几百英里之外的地方去!我觉得你不可能也被派到那里去的,他们派她去哪里了?”
“东北区。布努波,我想去吃早饭。我饿了。”
“这不就是他们的惯用伎俩吗,你走了之后,他们所做的这一切?”
“我走了之后他们做什么了?”
“把她派走了——把伴侣拆散了。”她小心地把萨布尔的便条摊平,看了看,“他们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搬进来!我猜你很快就得搬出这个房间了,不是吗?他们是不会让你一个人住双人间的。塔科维亚说她很快就回来,可我看得出来她只不过是想给自己打气。自由,我们应当是自由的,真是天大的玩笑!从这里推到那里……”
“哦,去你的,布努波,如果塔科维亚不想去,她可以拒绝的。你知道我们现在正面临着饥荒。”
“呃,我很奇怪她为什么不期待着什么变化。小孩出生之后经常会发生这样的事。很久以前我就想,你们早就应该把孩子送托儿所去了。她那么能哭。孩子是一对伴侣共有的,把他们绑在了一起。正如你所说,她应该期待改变,有机会她马上就抓住了,这再正常不过了。”
“我可没那么说。我要吃早饭去了。”他大步走出房门,布努波在他身上扎下的那五六根针让他颤抖起来。这个女人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她说出了他自己内心深处最卑劣的一些恐惧。她现在还在房间里,也许正在盘算着怎么往里头搬。
他起得太晚,等他到食堂时,食堂窗口马上就要关闭了。因为这趟旅途的缘故,他现在看到吃的还两眼放光,所以粥和面包他都取了双份。取菜台后头那个男孩皱着眉头看着他。这些日子里,已经不再有人取双份食物了。谢维克也皱眉回瞪着他,却什么也没说。过去那八十多个小时里,他就靠着两碗汤和一公斤的面包撑着,他有权利把之前漏掉的补回来,可是他如果开口解释就该令人生厌了。存在即合理,需要的就是正当的。他是一位奥多主义者,投机分子才会愧疚呢。让投机分子愧疚去吧。
他自己一个人坐着,可是迪萨尔马上就过来了,微笑着,那双斜眼不安地盯着他,也许是看着旁边。“好久没见。”迪萨尔说。
“农场征用。六旬。这边情况如何?”
“缺粮少食。”
“以后还会更缺的。”谢维克说是这么说,却并不是很确定,因为他现在正在吃着饭,而且粥的味道简直好极了。失望、焦虑、饥荒!理智的前脑说道;可是伏踞在阴暗头骨深处的后脑——冥顽不化、野性难改——则在说:“快吃!快吃!好吃,好吃!”
“去见萨布尔了?”
“没有,我昨天夜里很晚才到家。”他瞟了一眼迪萨尔,尽量装着无动于衷,“塔科维亚被紧急征用了,四天前走的。”
迪萨尔点了点头,他的无动于衷可是真心的。“听说了。学院改组听说了吗?”
“没。怎么回事?”
数学家把修长的双手摊在桌上,低头看着。这个人向来说话口齿不清,惜字如金;事实上,他有些口吃;可是这次他的磕绊是语言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呢,谢维克一直想搞清楚。他一直莫名地喜欢迪萨尔,不过有些时候他也同样莫名地讨厌迪萨尔。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候。迪萨尔的嘴唇、跟布努波一样耷拉着的眼睑,看上去都似乎透着狡猾。
“镇静。精简了,只留下必要人员。希佩格走了。”希佩格是一位声名狼藉的愚蠢的数学家,通过坚持不懈拍学生的马屁,每个学期都成功地让学生主动去申请开自己的课。“被调走了,某个地区学院。”
“最好让他去挖地霍勒姆,还能少点儿祸害。”谢维克说。肚子填饱之后,他开始觉得也许这次饥荒对于社会有机体还是有所贡献的。事情的轻重缓急重新变得明晰了。那些缺点、弱点、有病的地方将被剔除,那些状况不佳的器官将会恢复正常功能,身体机制里的多余脂肪也将被剥离。
“我帮你说话了,学院会上。”迪萨尔说道,抬起头来,却没有直视谢维克的眼睛,他也没法直视。虽然谢维克还没有明白过来他说的什么,但是他感觉到了迪萨尔在撒谎,而且非常肯定——迪萨尔没有帮着他说话,而是说了反对的话。
他之所以偶尔会讨厌迪萨尔,现在他明白原因了:是他意识到了——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未经确认——迪萨尔这个人身上有一种恶意。迪萨尔之所以也喜爱他,一直想要对他施加影响,原因也清楚了,这一点同样令谢维克感到厌恶。这是一种迂回的占有方式,这种错综复杂的爱恨交缠,在谢维克看来毫无意义。他傲慢地、毫不留情地从他们各自为对方设置的墙壁中间走了过去。他不再跟数学家讲话,自顾自地吃完早饭,然后离开食堂,穿过方庭,穿过初秋时节明亮的晨光,来到物理学办公室。
他走进后头那间被所有人称为“萨布尔办公室”的房间,在这里他们第一次相遇,在这里萨布尔给了他伊奥语语法书和词典。萨布尔坐在办公桌后,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又低下头去,看面前那一摞纸,真是一位勤勉专注的科学家。随后他终于允许自己那已然超负荷的大脑猛然意识到了谢维克的在场,随后他就变得极度热情起来。他看起来很瘦很老,当他站起身的时候腰弯得也比以前更厉害了,这样的弯腰似乎在向对方表示和解。“真糟糕,”他说,“呃?糟透了!”
“还会更糟的。”谢维克轻声说道,“这边怎么样?”
“很糟糕,很糟糕。”萨布尔摇着满头花白的头发,“对于纯粹的科学来说,对于知识分子来说,这真是一个糟糕的时候。”
“以前有过好时候吗?”
萨布尔很不自然地吃吃笑了两声。
“夏天的飞船上有乌拉斯那边过来的东西吗?”谢维克问道。他走到屋子另一头的长椅上坐下,跷起一条腿。经过南台地区的野外劳作,他原本浅色的皮肤晒黑了,脸上那层纤细的绒毛也变成了银白色。他看起来很瘦很健康,而且很年轻,跟萨布尔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对比他们两人都注意到了。
“没有你关心的东西。”
“没有对《共时原理》的评论?”
“没有。”萨布尔现在的口气很阴沉,这才是他的本色。
“没有信?”
“没有。”
“真是奇怪。”
“奇怪什么?你在期待什么,伊尤尤恩大学的讲师席位?西奥·奥恩奖?”
“我期待着评论和反馈。已经有一阵子了。”这句话是跟萨布尔那句话同时说的,“也许这时间还不够写评论。”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你必须认识到,谢维克,仅仅确信自己正确还不够。为这本书你付出了很多,我知道,我也付出了很多,对它进行编辑,确保它不仅仅是对因果理论的不负责任的攻击,确保它是积极实际的。可是,既然其他物理学家没有看出你的作品的价值,那么你就该重新审视你所以为的价值,去找出差异在什么地方。如果它对于别人来说什么都不是,那么它到底好在哪里呢,有什么用处呢?”
“我是一位物理学家,不是功能分析师。”谢维克的语调很亲切。
“每一位奥多主义者同时都应当是一位功能分析师。你三十岁了吧?到了这个年纪,人不应当只知道自己身为细胞的功能,还应到了解自己在组织中的功能——自己在这个社会有机体中最适合的角色是什么。你倒也不必非得去思考这个问题,也许,跟大多数人一样……”
“要思考的。从我十岁或者十二岁开始我就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样的工作。”
“一个男孩子自己想做的事情不一定就是社会需要他去做的。”
“如您所说,我已经三十了。这个男孩子可真够老的。”
“你所成长的环境很特殊,你受到了特别的关照和保护。首先是北景地区学院……”
“以及造林工程队、农场工作队,还有实用技能培训、街区委员会,以及旱情发生之后的志愿者工作;我所完成的克莱吉克量就是一个普通人必须完成的量。事实上,我很喜欢做这些事情,可是我同时还在研究物理学。你做什么了?”
萨布尔没有作答,只是重重地皱起他那油乎乎的额头,眼里闪着怒光。谢维克又说道:“你不妨直说吧,因为如果你有我这样的社会道德心,是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你以为你在这里做的工作是有用的吗?”
“是的。‘一个机体越有组织性,其集中性也就越强;此处的集中性适用于真正有效的领域。’这句话引自托玛尔的《定义》。既然时间物理学打算把人类所能理解的一起组织起来,那么根据定义,它本质上就是一种功能性的物理学。”
“它不能给人们带来面包。”
“我刚刚花了六旬时间帮助人们得到面包。如果再有号召,我还会去。同时我也要坚持我的事业,如果有物理学方面的工作,我会要求去做,这是我的权利。”
“目前你必须面对这样的现实,那就是,现在没有适合你的物理学方面的工作。没有你做的那类工作。我们必须向实用性转型。”萨布尔在椅子上换了一个坐姿。他看起来闷闷不乐,很不自在,“我们必须放弃五个人,让他们接受重新分配。很抱歉你就是其中之一。就是这样。”
“正如我所预料。”谢维克说,其实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萨布尔要把他踢出学院。不过,虽然刚听到这个消息,他却并不觉得突然;而且他也不能显出震惊,那样岂非正中萨布尔下怀。
“有很多事情都对你不利。你最近这几年从事的研究如此深奥,跟其他研究毫不相关。此外,学院许多学生以及教师心中都有一种感觉,当然这种感觉不一定对,那就是,你的教学以及你的行为,都明确表现出了你内心的不满,有一定的个人主义、反利他主义的倾向。这都是会上说的。当然了,我是帮着你说话的。可是我只是众多理事中的一位。”
“从什么时候开始,利他主义也成为奥多主义者必备的美德了?”谢维克说,“哦,不过没关系。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站起身来。他没法再继续坐下去了,不过他还是努力地克制住自己,说话的语气也非常自然,“我想你没有推荐我去担任其他的教职岗位吧。”
“那于事何补呢?”萨布尔为自己辩解时,音调堪称优美,“哪里都不接收教师。在整个星球上,教师都在同学生肩并肩为预防饥荒而奋战。当然了,这场危机不会永远持续下去。过个一年半载,等我们回过头来看,我们将为自己所做的牺牲以及付出的劳动而自豪,我们并肩作战,公平分享一切。不过现在……”
谢维克直直地站着,很放松,透过那个伤痕累累的小窗户望着外面的苍茫天空。最后,他心里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欲望,要冲着萨布尔说,让他见鬼去。不过最后还是另外一种更深沉的力量占据了上风。“没错,”他说,“也许你是对的。”他一边说一边冲萨布尔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房间。
他搭公共汽车去了市区。他仍然受到某种力量的驱使,心里很急。他心里有个计划,很想尽快把它完成,然后休息一下。他去了中央劳力分配处的办公室,申请将自己分配去塔科维亚去的那个公社。
分配处拥有众多的电脑,承担着艰巨的协调任务,因此它的办公楼占据了整整一个广场;照阿纳瑞斯的眼光来看,这些楼堂皇壮丽,线条优美简洁。中央分配处内部有高高的屋顶,像一个谷仓,里头熙熙攘攘、一派忙碌景象。墙壁上贴满布告和方向指引,显示着办理不同事务应当去的那些部门。谢维克排到其中一个队伍中,听着前面的两个人说话,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和一个六十岁的老人。男孩自愿申请去做饥荒预防工作,他心中充盈着种种高尚的情感:兄弟情谊、冒险精神、希望。他很高兴终于可以告别孩童时期,独立出发了。当他兴奋地说着话时,自由,自由!这两个字眼不停地闪现,在他的每一句话中都会提到,中间夹杂着那个老人低沉的嘟囔声,其中有奚落和嘲笑,却没有威胁和警告。自由,就是有能力可以去往某个地方、做某件事情,自由就是年轻人身上让老人赞美、珍视的东西,虽然他也在嘲笑着年轻人的自负。谢维克兴味盎然地听着。因为他们,这个荒唐的早晨得到了弥补。
谢维克说明自己想去什么地方之后,那位职员露出犯愁的表情,到旁边取了一张地图,她把地图在柜台上打开。“你自己看。”她说。她个子很小,长相很丑,还有一对龅牙,放在彩色地图上的手却很灵巧很柔软。“那边就是罗尔尼,看到了吧,伸入北特米尼安海的那个半岛。那里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采沙场。除了尽头那个海洋实验室之外,什么也没有,看到了吗?海岸线上全是湿地和盐碱滩,然后你绕过这些到和谐市——一千公里。和谐市西边是瘠地海滩。离罗尔尼最近的地方就是山区的某个镇。可是他们那边没有要求调配紧急人手,他们不缺人手。当然了,不管怎样,你还是可以去那里的。”她稍稍调整了一下语气。
“离罗尔尼太远了。”他看着地图,注意到了东北区群山之间塔科维亚成长的那个孤立的小镇,环谷。“海洋实验室难道不需要一个看门人?或者统计员?或者是喂鱼的?”
“我查一下。”
分配处人机互动归档网络非常高效。不到五分钟时间,办事员就从不断输入输出的庞大的信息流中找到了需要的信息。这些信息流中包含了所有人们正在从事的工作、需要用人的岗位、需要的人员信息,以及所有这些信息在整个世界经济中的优先次序。“他们刚填了一份紧急征用单——征用了你的伴侣,是吧?他们需要的人都已经到岗了,四个技术员和一位有围网捕鱼经验的渔夫。满员。”
谢维克手肘撑着柜台,低下头,挠着柜台,这个姿势表明他心里很困惑,很有挫败感,但却不愿意表露出来。
“呃,”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听着,兄弟,你伴侣的任期是多长?”
“无限期。”
“可是这工作是为了预防饥荒,是吧?这样的状态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不可能的!冬天就该下雨了。”
他抬头看着这位姐妹,她的脸上写着热心、同情和困惑。他微微笑了一下,他不能对她鼓舞自己的努力无动于衷。
“你们可以团聚的。那么,这段时间……”
“是啊,这段时间。”他说。
她静候他的决定。
决定是要由他做出的,选择无穷无尽。他可以留在阿比内,如果能找到主动报名的学生,就可以把他们组织起来上物理课。他也可以去罗尔尼半岛跟塔科维亚在一起,不过在实验室没有他的位置。他也可以随便住到哪个地方,什么也不干,只要每天起来两次、去最近的公共食堂去把肚子填饱就行。他高兴怎么做都可以。
在普拉维克语中,“工作/运转”和“玩乐”是同一个词,这一点在伦理上自然有着重要非凡的意义。奥多在她的类推体系中,已经预见到了这样一个危险性:人们对“工作”这个词的理解也许会太过绝对——细胞必须一起工作、生物有机体要最大限度地运转起来,每个元素完成的动作,等等。《类推》一书中最基本的概念——合作及功用,都跟工作有关。要证明一个实验是否成功很简单——实验对象是实验室里的二十支试管也好,是月球上的两千万个人也好——那就是看它是否能运转起来。奥多已经看出了其中的道德陷阱。“圣人从来都不会忙碌。”她说。这么说的时候,她脸上也许带着沉思的表情。
“呃,”谢维克说,“我刚刚从一个饥荒预防征用岗位上回来。还有那样的岗位吗?”
办事员用大姐看小弟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表情虽然有些难以置信,却又流露着体谅和宽容。“这间屋子里贴着大约七百个紧急应征的通告。”她说,“你选择哪一个呢?”
“有需要数学背景的吗?”
“主要都是农场劳力和熟练劳力。你接受过工程学培训吗?”
“不是很多。”
“呃,有一个地方需要工作协调员,当然是需要对数字很有感觉的。怎么样?”
“可以。”
“在西南区,在土区,你知道。”
“我以前在土区待过。而且,你刚才也说了,总有一天会下雨的……”
她微笑着点点头,往电脑里输入他的档案:自阿比内,西北区中央学院科学部,至西南区急弯市,工作协调员,1号磷肥工厂:紧急调派:5—1—3—165——无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