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穿越火山(2/2)
狂风大作,嗍麸雪夹杂着密集的火山灰。大风从西边盘旋而至,漫天都是德拉姆内山的火山灰,暗无天日,一片漆黑。这上头冰面颤抖得没那么厉害了,当我们攀爬一处倾斜的悬崖时发生了一次剧烈的震动。嵌进冰面的雪橇被震松了,我也被跌跌撞撞地拖出了四五英尺远,幸好艾的力量很大,牢牢地抓住了雪橇,我们才幸免于跌回崖底的命运。那高度得有二十多英尺,如果我们中有一个摔断了腿或胳膊,那我们俩也许就全完蛋了。危险无处不在——身处其境时,就越发恐怖。我们身后,低处的冰河山谷为白色的水汽所笼罩:在那里,火山熔岩已经跟冰层相遇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明天得向西面再前方的那些陡坡发起进攻。
山内尔姆月伯尔尼日。运气还是很差,我们必须继续西行,一整天都暮气沉沉的。我们呼吸时都觉得很疼,不是因为寒冷(因为刮西风的缘故,即便是夜间,气温也在零度以上),而是因为吸入了火山灰和烟气。这两天工夫都算是白费了,我们手足并用,爬上一座座陡峭的岩壁和冰岩,却总有无法攀爬的光滑冰面或是陡崖拦截在眼前。我们只好继续努力,却一再地受挫。艾被弄得筋疲力尽、怒气冲冲。他似乎要哭了,不过最终也没有哭出来。按我看,哭泣对他来说应该是不吉利、不体面的。即便是在我们逃亡生涯的最初那几天里,他身体不适并且极度虚弱时,也是背着我偷偷流泪的。这里有个人、种族、社会和性方面的原因——我怎么猜得出来艾不让自己哭泣的原因呢?不过,他的名字本身就是一声痛苦的大叫。在埃尔亨朗我初识他时就听到了这声痛苦的叫喊,现在看来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我听到“一位外星人”在讲话,就问他的名字,听到的便是一个人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叫声,划破了夜空。现在他睡着了。他的双臂在颤抖抽搐,强壮的身躯显得那么脆弱。我们周遭的一切:冰与岩石、雪与灰烬、火焰与黑暗,都在颤抖、抽搐、呻吟。片刻之前,我看到,悬浮在黑暗天空中的巨大云团下方绽放开了一朵暗红色的花,那是火山发出的巨大亮光。
山内尔姆月奥尼日。很不走运。这是我们此行的第二十二天了。从第十天开始,我们就没有往东方前进过一点距离,反而因为老往西走而倒退了二十到二十五英里的路。第十八天之后,我们往哪个方向都没有前进,还不如静坐不动呢。就算能爬上冰原,我们的食物还足够穿越冰原吗?这个念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火山喷发产生的烟雾严重阻挡了我们的视线,我们没法很好地选择路径。艾想要挑战每一处有可能通向冰原的上坡,不管坡度有多大。对我的谨小慎微,他显得很不耐烦。我们都必须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再过个一两天我就要进入克慕期了,紧张的情绪会进一步加剧。与此同时,在这片冰冷幽暗的灰烬当中,我们在冰岩峭壁上四处碰壁。要是让我来写一本新的尧米西教义,我要把那些贼死后送来这里——那些在图卢夫借着夜色偷走大袋食物的贼、那些剥夺了一个人的家庭和名誉并将他屈辱放逐的贼。我的脑袋非常沉重,已经无力再去回顾这一切,只能等以后再把这一切从脑海里驱逐出去了。
山内尔姆月哈尔哈哈德日。登临戈布林冰原。旅程的第二十三天,我们终于登上了戈布林冰原。今早我们一出发就发现,离昨晚的营地仅仅几百码的地方,就有一条直达冰原的路,这是一条弯曲的宽阔大路,铺满了火山渣,从布满了碎石和裂缝的冰河蜿蜒而出,穿越处处冰岩峭壁,直达冰原。我们顺着大路往上走,宛如沿着希斯大堤漫步。我们终于登上了冰原,终于又向着东方,向着故土的方向行进了。
艾为我们的成功欢欣不已,我也受到了感染。不过冷静一想,上了冰原之后,我们的处境还跟先前一样糟糕。我们现在是在冰原的边缘。从这里往冰原的深处,密布的裂缝——有些裂缝宽得足以吞没掉整个村庄,不是一座房子一座房子地吞,而是将整个村庄一次吞没——向着北方延伸,望不到尽头。多数的裂缝都正好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所以我们还是得往北,而不是往东走。冰原表面崎岖不平,我们拉着雪橇在巨大的冰块和没完没了的碎冰之间迂回穿行,这些碎冰是巨大的可塑性冰层同火山剧烈撞击形成的。在强压力作用下断裂的山脊呈现出各种奇形怪状,有的像倒塌的高塔,有的像没了腿的巨人,还有的则像弹弓。此处的冰层厚度是一英里,再往前方,冰面越来越高,冰层越来越厚,仿佛是要穿越这些高山,堵住那些火山口。北面数英里处,一座山峰高耸在冰层之上,那是一座年轻火山形状优美的火山锥,比这个冰层年轻数千年。冰层不住地挤压、撞击,形成了多处深坑,以及巨大的冰砾和冰脊。冰层之下是绵延六千英尺的矮坡,我们看不见它。
白天,我们转头就能看到后方德拉姆内山喷发出的灰褐色烟雾,同冰原表面融为一体。东北风持续地刮过地面,将我们几天来一直在呼吸的、星球内脏排放出来的烟灰和臭气清扫一空,在我们身后,这些烟雾像一个黑色的盖子覆盖着冰河、下方的山脉、石头峡谷,将星球其他部位全部罩在了里头。冰原说,天地之间唯有冰的存在,北方那座年轻的火山却另有想法。
天上没有下雪,高空有着薄薄的阴云。黄昏时分,冰原上的气温是华氏零下四度。脚下坚硬的新冰与陈冰混杂。新结的冰很滑,呈现出光亮的蓝色,似乎上方有一层白色的釉彩。我们都摔了好几跤。有一次,我在光滑的冰面上摔了个狗啃泥,滑出了十五英尺远。艾套着挽具,弯腰捧腹大笑。随后他向我道歉,并解释说,他还以为在格森星上,只有他会在冰面上摔跤呢。
今天走了十三英里,不过在这样沟壑、裂缝密布的冰原上,如果一直保持这个速度,我们会把自己累趴下,或者遇到比摔跤滑倒更为严重的不幸。
天空中一轮低低的盈月,阴暗得如同干燥的血液,周围是一圈巨大的褐色虹晕。
山内尔姆月盖伊尔尼日。下了些许的雪,风力加强,气温下降。今天又走了十三英里,从离开第一个宿营地开始算,我们已经走了二百五十四英里,平均每天的行程大约是十英里半。如果不算等候风暴过去的那两天,那么是每天十一英里半。其中有七十五到一百英里都是走弯路。同出发时相比,我们现在与卡亥德之间的距离并没有近很多。不过我想,现在我们到达卡亥德的胜算却已经高了很多。
走出火山的阴影之后,我们就不再全心为劳累和焦虑所困,又开始了晚餐后的帐篷夜谈。尽管我处于克慕期,但要做到对艾视而不见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因为现在我们是共处一个帐篷之中,所以还是挺困难的。当然,麻烦在于他也处于克慕期,以他特有的怪异方式:他永远都是处于克慕期。那应该是一种不很强烈的奇异欲望,一年到头每一天都在蔓延,不需要选择性别,但一直都在,而现在又有我在他的身边。今晚,我对他的生理渴求达到了极致,难以遏制,而且我太疲惫了,无法将这种渴求转化为非眠或者通过其他的修炼途径化解掉。他终于问道,他是否冒犯了我。我有些尴尬地向他解释了我的沉默,心里很担心他会嘲笑我。毕竟他其实也不是什么怪人和性变态,跟我是一样的:在这高高的冰原之上,我们两个人都是孤单一人,与世隔绝。我与我的同胞、我的社会及其规则隔绝了,他也是一样。在这里并没有一个格森人的社会来解释并支撑我的存在。最后,我们俩终于平等了,彼此都是外星人,都是孤单一人。当然他并没有笑,语气还特别温柔,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识过这样的温柔。过了一会儿之后,他也开始谈起了与世隔绝,谈起了孤独。
“在你们这个星球上,你们的种族真是孤独得可怕。没有别的哺乳动物,没有别的双性动物,也没有足以驯化成宠物的智慧动物。这种特殊性必然会影响到你们的思维。我指的不仅仅是科学思维,虽然你们其实是非凡的理论家——这种非凡体现在,你们同低等动物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却得出了有关进化的理论。我所说的还包括哲学和情感思维,你们生活在如此恶劣的一个世界,如此孤独,这势必会影响你们的整个世界观。”
“尧米西主会说,人的特殊性也就是他的神性。”
“没错,地球上的神祇也是这么说的。其他星球上的其他宗教也得出过同样的结论。这样的宗教通常都属于那些强大、富于侵略性、破坏了生态平衡的文化。欧格瑞恩的文化就属于这一类别;至少,他们似乎试图控制一切。韩达拉教的说法呢?”
“呃,韩达拉教……你知道,没有理论,没有教义……也许,他们对人兽之间的这个鸿沟没有那么在意,关注更多的是彼此的相似性和关联性,关注所有生物构成的这个大同世界。”特米尔的诗句终日在我脑海中萦绕,此刻我便将它吟诵了出来:
光明是黑暗的左手,黑暗是光明的右手。
生死归一,如同相拥而卧的克慕恋人,如同紧握的双手,如同终点与旅程。
吟诵之时,我的声音是颤抖的,因为我记起了我的兄长,他去世前给我的信中也引用了同样的句子。
艾沉思良久,说:“你们是孤独的,但是并未被弃绝。也许你们专注于整体,就如同我们专注于二元论。”
“我们也是二元论者。二元论是一切事物的本质,不是吗?只要本我和他我的概念存在。”
“我和你,”他说,“是的,毕竟这个概念比性别广泛……”
“跟我讲讲,你们种族中的异性同你们到底有何区别。”
他看上去非常震惊,事实上,这个问题让我自己也很震惊。克慕情欲让人变得很冲动。其实我们俩一直都是很克制的。“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说,“你从来没有见到过女人。”他说的这个词来自地球语言,我能听懂。
“我见过你带来的照片。那些女人看上去就像怀孕的格森人,不过胸部更大一些。这些人在思维方式上跟你们差异很大吗?是否就像另外一个人种?”
“不是这样,不完全是,当然不是这样,没有那么大的差异。不过,这种差异还是非常重要的。我觉得,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事情,影响最为重大的一个因素,就是你的性别是男是女。在多数社会中,这一点决定了一个人对自己的期望、行为、世界观、道德观、生活方式——几乎所有的一切。你的语言、符号的使用,衣着,甚至饮食。女人……女人通常食量会小一些……将先天差异同后天习得的差异区分开来,是极其困难的。即便在一个社会中,女性同男性平等地参与各项事务,生育后代终归是女人的事情,相应地,养育后代的大部分责任也由她们承担……”
“那么说,平等并非普遍原则?女人的智力不如男人吗?”
“我不知道。她们好像很少会成为数学家、音乐家、发明家或思想家,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愚蠢。从生理上来说,她们没有男人强壮,但是耐力却要强一些。在心理方面——”
他久久地盯着炽热的炉子,随后摇了摇头。“哈斯,”他说,“我没法告诉你女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你知道,以前我没有在理论上思考过这个问题,而且——上帝呀!现在,从实际的角度来说,我也已经忘了女人是什么样的了。我来这里已经两年了……你不会明白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女人对我而言比你对我还要陌生。不管怎样,我们是同一个性别的……”他把目光挪开,苦笑着,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我自己的感觉也非常复杂,随后我们便抛开了这个话题。
山内尔姆月伊尔尼日。今天我们用滑板,借着罗盘的指引往东北方向走了十八英里。在头一个时辰里,我们便彻底翻越了那些隆起的山脊和大裂缝。我们都套着挽具,一开始我拿着探测器在前头走,其实已经没有探测的必要了:结实的冰面上是几英尺厚的陈雪,陈雪上是最近一次降雪留下的好几英寸厚的坚实新雪,这样的路面非常好走。我们和雪橇都不可能再将冰面弄出裂缝,雪橇拉起来非常轻快,几乎感觉不到我们现在每个人还拖着一百磅的重物。下午的时候,我们两个人轮换着拉雪橇,因为这么易行的路面,一个人就可以轻松应对了。想想真是遗憾,在上坡路和岩石间艰难的攀爬都是在负担还很沉重时完成的。现在我们轻松了。我们吃得确实太少了。一整天我们都轻快地行进在一片坦途的冰原上。淡蓝色的天空下方,纯白一色的冰原绵延不绝,中间只有几座黑色的冰原岛峰——早已被我们抛诸身后,在岛峰的后方是德拉姆内火山喷出的黑色熏烟。眼前所见别无其他,只有为云雾遮挡的太阳以及茫茫冰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