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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穿越冰原(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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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叫我哈斯,就叫我的名字吧。既然你可以用一个死人的声音在我的头脑深处讲话,那就叫我的名字吧!他难道会管我叫‘哈斯’吗?哦,现在我明白,这种神交术中为什么没有谎言了。这真是可怕……没事了,没事了,继续说下去吧。”

“等一等吧。”

“不用等。接着说吧。”

他一直看着我,眼神热切又有些恐惧,于是我用心语对他说道:“西勒姆,我的朋友,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仍然那样盯着我,我以为他没有理解我的话,事实上他是理解了。“是吗,可还是有啊。”他说。

他努力控制着情绪。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平静地说道:“你讲的是我的语言。”

“呃,你又不懂我的语言。”

“你说过这会牵涉到言语,我知道……不过我原来以为这是一种心领神会——”

“通感是另外一回事,虽然两者并非全无关联,正是它让我们今晚有了感应。不过在真正的神交术中,大脑的言语中心要被激活,而且——”

“不,不,不要说了。——以后再告诉我吧。你为什么要用我兄长的声音说话呢?”他的声音显得很紧张。

“这个我无法回答。我也不知道。跟我说说他的情况吧。”

“那夙思……是我的亲哥哥,叫阿瑞克·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他年纪长我一岁,本来会成为伊斯特尔领主。我们……我的离家,你知道,正是因为他的缘故。他去世有十四年了。”

我们都沉默良久。我无法知道,也不能问他话语中有何深意:他讲这些已经费了很大力气。

最后我说道:“用心语跟我讲吧,西勒姆。叫我的名字吧。”我知道他能做到:我们之间的默契已经达成,或者用专业的话语来说,我们彼此的位相已经协调一致,当然他目前还不知道如何主动消除屏障。如果我是个倾听者,就能听见他的思维了。

“不行,”他说,“不行,现在还不行……”

但是,不管是如何震动、敬畏、恐惧,他都无法长久地抑制住自己永无餍足、不断超越自我的求知欲。在他再次关掉亮光之后,我突然从内心深处听到了他结结巴巴的话语——“金瑞”——即便是在说心语的时候,他也无法准确地发出“利”这个音。

我马上做出了回应。黑暗中他发出了一下含混不清的恐惧的声音,其中又带着些微的满足之情。“够了,够了!”他大声说道。又过了一会儿,我们终于安睡了。

他学得很是艰难。这并不是因为他缺乏天赋,没法掌握这项技能,而是因为这项技能深深地震动了他,他又无法泰然处之。他很快就学会了建立屏障,但我不确定他是否觉得自己能够依靠这些屏障。数百年前,当第一批神交术引导师从罗卡农星球返回,向我们传授这门“终极技艺”时,我们所有人大概也都是这样的。也许因为格森人有着非同寻常的完整性,所以他们会认为,心灵感应语言是对这种完整的侵害和破坏,是难以容忍的事情。也许这只是伊斯特拉凡自身的个性使然,在他身上率直与内敛这两种特性都非常强烈,他说每一个字的背景都是更为凝重的沉默。我用神交术在跟他交流,他听到的却是一个死人——他死去兄长的声音。在他和他的兄长之间,除了爱与死亡之外,我不知道还会存在别的什么,但我发现,每当我向他传输心语时,他就会显得很畏缩,似乎我触碰到了他的一处伤口。所以我们心灵之间固然是建立起了一种亲密的联结,但这种联结是晦暗而模糊的,既无法显示出黑暗的程度,也不会透进更多的光亮(这一点我早已预料到了)。

日复一日,我们在冰原上向着东方缓慢地行进。我们计划的行程是七十天,但是在第三十五天,也就是阿内尔月奥多尔尼日这一天,我们却发现自己远未到达旅程的中点。雪橇里程计显示我们一共走了大约四百英里,但是这其中也许只有四分之三是有效行程,我们只能大概地估计剩下还有多少路程。登上冰原的过程中我们走了很多冤枉路,耗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给养。一想到前方还有数百英里的路程需要我们去跨越,我便深感忧虑,伊斯特拉凡却比我轻松很多。“雪橇现在已经比原来轻了,”他说,“我们离目的地每近一步,雪橇就会更轻一些;必要的话,我们可以减少每天的食物配给。你知道,我们之前吃得一直都不错。”

当时我以为他是在说反话,那么想可真是不该。

第四十天,刮起了一场暴风雪,我们被困在雪地中,整整困了三天。这漫长的几天里,伊斯特拉凡仿佛喝醉了酒一般,躺在帐篷里昏睡,中间几乎没有醒,也没有吃东西,只在用餐时间喝点奥西或是糖水。他坚持要我吃东西,虽然分量只有平时的一半。“你没有挨过饿。”他说。

我觉得很没面子:“身为领地的领主和首相,你又挨过多少?”

“金瑞,我们一直在修炼对饥寒的忍耐力,一直到应付自如的程度。从小在伊斯特尔老家我就接受抗饥饿训练,后来又在罗瑟勒隐居村跟从韩达拉术士修炼。没错,到了埃尔亨朗之后,这种修炼我就没有继续了,不过在米什诺里我重新开始了修炼……朋友,照我说的去做吧。我心里有数的。”

就这样,他忍饥挨饿,而我则照吃不误。

随后,我们冒着华氏零下二十五度的极度严寒走了四天。接着又有一场暴风雪从东边呼啸而至,大风冲着我们迎面吹来。第一阵强风刮起后不到两分钟,便下起了漫天大雪,伊斯特拉凡离我只有六英尺,但我却无法看见他。我背对着他和雪橇,背对着石膏一般令人视线模糊、令人窒息的大雪,好让自己能吸上一口气。一分钟之后,我转过身,却发现他已经不知去向,雪橇也不见了踪影,人和雪橇原先所在的地方已经空无一物。我后退几步,回到那个地方,四下摸索着。我用力叫喊,却无法听到自己的声音。我耳中听不到任何的声响,孤独地伫立在这个由刺骨的灰色条纹织成的世界当中。我惊恐万分,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一边用心语疯狂地呼叫着:“西勒姆!”

我的手正好碰到了跪在地上的他。他说:“没事了。快帮我把帐篷支起来。”

我照做了。我没有跟他说起刚才那片刻的慌乱,没有这个必要。

这场暴风雪持续了两天,我们一共损失了五天的时间。这还不算完呢,尼默尔月跟阿内尔月正是大风暴最为肆虐的时候。

有天晚上,我按配额拿出我们当天吃的积芪密芪,用热水泡上,说道:“我们得开始减少进食了,是吧?”

他看着我。他那原本坚毅开阔的脸庞现在变得非常瘦削,颧骨高高突起,眼窝深陷,嘴唇开裂。他都变成这副样子了,天知道我会是怎样的尊容。他微笑着说道:“运气好的话我们就可以撑过去,运气不好就撑不过去了。”

这话一开始的时候他就说过。我当时满怀焦虑,脑子里充斥着无论如何要最后拼死一搏之类的想法,所以并没有想太多实际的东西,也没有太理会他的话。即便是现在,我还是认为,如此艰辛的跋涉之后,我们肯定能够到达终点。但是,冰原不会理解我们的艰辛。它干吗要理解呢?一切都有定数。

“你向来运气如何,西勒姆?”最后我问道。

这次他没有笑,也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一直在想着下面那边,想着那边所有的人。”对我们而言,下面那边就意味着南方,意味着冰原下方的世界,意味着那片泥土地、那些人、那些公路、那些城市,这一切都是真切存在着的,真是难以想象。“你知道,离开米什诺里那天,我托人给国王捎信,是关于你的。叙斯吉斯告诉我,你即将被送去普勒芬农场,我把这个情况转告给国王了。当时我这么做仅仅是出于本能的驱使,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后来我倒是仔细地考量过这一本能的行动。有这样一个可能的结果:国王会认为这是展示希弗格雷瑟的一个机会,泰博会提出反对,不过阿加文到现在对他应该已经有些厌烦了,也许不会理会他的进言。国王会向欧格瑞恩发问:卡亥德的客人、那位特使现在在什么地方?——米什诺里方面会谎称特使今秋死于霍姆热,并表示深痛的哀悼。——可是我们的大使却说他在普勒芬农场,这是怎么回事呢?——他不在那里,你们可以自己去看个究竟。——不用,不用,当然没有这个必要,我们相信欧格瑞恩诸位总督的话……可是在两国对话几星期之后,特使却突然出现在了卡亥德北部,是从普勒芬农场逃出来的。米什诺里方面会惊慌失措,埃尔亨朗则是愤慨万分。总督们谎言被戳穿,大失面子。金瑞,阿加文国王会当你是个宝,当你是自己失散已久的亲兄弟。不过这样的状况只能维持一阵子,所以,你必须抓住第一次机会,马上给你的飞船发送信号。假以时日,阿加文也许又会将你当作敌人来看待,你必须赶在这个之前,赶在泰博或其他议员再次恐吓他、利用他的疯癫之前,赶紧把你的人带到卡亥德,实现你的使命,刻不容缓。如果跟你们达成了协议,他会严格遵守的,因为破坏协议就是在败坏他本人的希弗格雷瑟。哈吉王朝的国王们向来恪守诺言。不过你必须尽快行动,赶紧让飞船着陆。”

“只要能看到哪怕是最为微弱的受到礼遇的征兆,我就会采取行动。”

“这样不行,请恕我直言,你不能坐等他们的礼遇。我想,你和你的飞船会受到礼遇的。过去这半年来,卡亥德颜面尽失,你给阿加文带来了翻盘的机会。我想他会抓住这个机会的。”

“很好。可是,你在这个过程中——”

“我是叛国贼伊斯特拉凡。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只是一开始没有关系。”

“嗯。”他表示同意。

“如果一开始的时候有危险,你会躲起来吗?”

“哦,那是自然。”

晚餐泡好了,我们赶紧吃了起来。吃现在对我们来说是非常重要、非常有吸引力的一件事情,所以吃饭的时候我们都不再说话;餐桌上的禁忌得到了完全的遵守,也许它当初就是这么产生的。在最后一点残渣被消灭之前,我们一个字也没说。吃完之后,他说道:“嗯,希望我的猜测没有错。你会……你肯定会谅解……”

“谅解你的直言不讳?”我说,因为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当然会的,西勒姆。你怎么能怀疑这一点呢?你也知道,我可不讲什么希弗格雷瑟。”他被这话给逗乐了,不过依然若有所思。

“为什么,”最后他终于说道,“为什么你是一个人来呢——为什么只派你一个人来呢?现在一切仍将取决于飞船是否能到来。为什么对你、对我们,事情会变得这么麻烦呢?”

“这是爱库曼的惯例,自有其道理。不过,老实说,我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明白其中道理。我想,我独自前来,是出于为你们的考虑,你们一望便知,我孤立无援,没有自我防卫能力,这样我才不会对你们构成威胁,不会打破任何的平衡:我不是侵略者,而仅仅是一名信使。不过,其中的深意并非仅止于此。独自一人,我无法改变你们的世界,你们却可以改变我;独自一人,我不能只是向你们宣讲,还需要聆听;独自一人,我同你们最终建立起来的关系不会冷淡而毫无人情味,也不会仅仅限于政治层面。它会带有个人色彩,同时多少有些政治的意味。不是‘我们’同‘他们’,也不是‘我’同‘他’,而是‘我’和‘你’。不是政治层面,也不是实用层面,而是精神层面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爱库曼并非一个政治实体,而是一个精神实体。它认为开端是至关重要的,开端,还有手段。它的信条正好是成败论英雄的反面。因此,它是通过某种微妙、缓慢、奇异而颇具风险的方式来推进的,这个过程跟生物进化非常类似。从某些方面来看,生物进化的模式正是爱库曼的发展模式……所以,派我独自前来,到底是出于对你们的考虑呢,还是为我们自己?我也说不好。没错,这样是让事情变得困难重重。但是,我不妨也问你一个问题吧,去弄一个飞行器可以帮我们的大忙,但是你为什么就认为不妥呢?去偷一架小飞机,你我就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了!”

“一个头脑正常的人怎么会去想什么飞行呢?”伊斯特拉凡厉声说道。他这样也不算什么过激的反应,因为在这个星球上没有长翅膀的生物,尧米西教的神圣天使们也没有翅膀,不会飞,他们是飘到地面上来的,就像轻柔的雪花,像这个无花的星球上随风飘扬的种子。

快到尼默尔月月中了,在经历了肆虐的狂风和严寒之后,我们终于迎来了一连数天的和煦天气。如果还有风暴的话,那也是在遥远的南方,在下面那边,而进入风暴中心的我们,所遇到的则都是平静的多云天气。最初,云层还很薄,空气中弥漫着祥和的光,那是上方的云层和下方的雪地反射的太阳光。过了一晚之后,天色就变暗了,彻底没有了阳光,只剩了一片虚无。

我们走出帐篷,步入这片虚无当中。雪橇和帐篷还在原地,伊斯特拉凡和我并肩而立,但是地面上没有我们的影子。天地间混沌一片。我们在松脆的雪地上走过,因为没有阴影的反衬,脚印也无从得见。我们身后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天地间只剩了雪橇、帐篷、他,还有我,没有太阳、没有天空、没有地平线,整个世界都没有了。只有一片灰白色的虚无,我们似乎就悬在这片虚无当中。这种幻觉非常强烈,我的身体几乎都无法保持平衡。我的内耳已经习惯于借助双眼所见来确定站立的方式。现在,内耳没有得到任何的信息,我也形同瞎子一般。往雪橇上装东西倒还没有问题,但是拉雪橇时,前方没有东西可看,视线无处可落,最初是感觉别扭,之后就觉得无法忍受了。我们踩着滑雪板,沿着陈年积雪的毫无波纹的光滑表面——非常踏实的地面——往下滑了五六千英尺。这样的滑行本应让我们感觉良好。可我们却不时地放慢步伐,在这毫无阻碍的茫茫冰原上一路摸索,每次都要费很大的劲才能说服自己把速度提高到正常状态。冰面每一处细微的差异都会带来很大的震动——仿佛爬楼梯时,突然出现一级本以为没有的台阶,或者突然发现本以为有的台阶其实并不存在——因为我们无法预先看到这样的差异:没有阴影,这些差异也就无从得见。我们是两个睁眼瞎在往前滑行。日复一日,情形都是如此。我们开始缩短每天的行程,因为每天到下午三点左右,我们便因过度紧张疲劳而汗流不止、浑身发抖。我开始盼望下雪、盼望风暴,随便什么都行。可是日复一日,早晨我们走出帐篷,步入的都是一片虚无,都是一片白化天,伊斯特拉凡称之为“无影天”。

尼默尔月奥多尔尼日,我们此行第六十一天,大约正午时分,我们周遭那片死寂的虚空开始扭动、翻腾。开始我还以为是眼睛在捉弄我,这样的事情常有发生,因此并未在意空气这种没有意义的隐约骚动。突然,我瞥见了头顶上那轮暗淡而毫无光芒的小太阳。低头再看,我发现我们正前方的虚无中,赫然凸现了一团巨大的黑色物体。这团物体还伸出许多黑色的触须,张牙舞爪地向着高处伸展着。我戛然止住身子,伊斯特拉凡也踩着滑板猛地转了过来,因为我们都套着挽具在拉雪橇。“那是什么?”

他久久地瞪视着浓雾中那团黑黢黢的庞然大物,最后说道:“是悬崖……应该就是伊斯尔霍斯悬崖。”随后我们便继续上路了。我以为那团物体伸手便可触及,其实有数英里之遥。白色的虚无变成了低垂的浓雾,随后云开雾散。夕阳下,那片冰原岛峰一览无余:那些饱经风霜、疮痍满目的巨大岩峰,高耸在冰面之上。那就是海面上的冰山、为冰冷海水淹没的山峰、世世代代沉寂的山峰。

如果我们手头唯一的那张粗制滥造的地图可信的话,那么我们所选的最便捷路线的最北端便是这片冰原岛峰。第二天,我们第一次转向了东稍偏南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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