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春天一样(2/2)
“嗯,”他点点头,紧抿着嘴,“还是因为那天晚上。”
“对。”王麦的脸涨红起来,陈年几乎能看出她脖子上的皮肤底下动脉搏动。
“现在两个人住了也好,你胆子太小。”
“这不是胆量大小的问题,陈年,幸亏阳台通着,隔壁又没睡,不然他真撬门进来了怎么办?”
“你做得对啊。我又没批评你,你做得都对。你叫邻居、报警、打110、找住得近的朋友,都比找我快。”
“我问个问题行么?”
“你说。”
“那天晚上你到底干吗去了?”
“我都忘了,但我确实是有事儿。”
“几点办完的?办一夜?”
“没有,几点完的我忘了但确实挺晚的。”
“完事儿就回家睡觉了?”
“我累了我回家睡觉怎么了?我中间打电话问你情况了,你说邻居出来了,砸门那人走了。那事儿都解决了我回家睡觉怎么了?”
“你就没想想我有多害怕?”
“你也没想过我有多累。算了咱不提这事儿了行吗?房子你住吧,我不愿意收你钱。说好了分手就别再纠缠之前的不愉快了。过去好几个月了你也不错我也不错不挺好的么,根本就没必要签合同。你要给我钱你就别住,自己找收钱的地儿住去。”
王麦死死盯着陈年,不说话。
“服务员!”陈年突然招手,“咖啡!”
服务员拿着菜单往这儿走,陈年朝她喊:“不用给我看,什么都行。”
王麦朝她指指自己的杯子。服务员一点头回吧台了。
“你怎这么爱急?”王麦拧着眉毛问陈年。
“王麦我对你不好吗?”陈年把胸口向王麦倾去。
“你指哪个方面?”王麦搅着咖啡喝了一口。
“哪个方面?”陈年笑了一声,“哪个方面?算了,不聊了。”
“洗衣机不漏水了,”王麦说,“我找了工人修好了。”
“我之前已经修好一半儿了。”陈年面无表情。
陈年脑袋里出现一场画面:一个人从山坡上滚下。他是停不下来的,他一直向山下滚去,途中他不断撞上树干、矮枝和石头,他的身体不断被击打,一直滚下去。他要滚到山脚下才会停下来,他一停下来就会感到疼然后死去。
“自己在家的时候别叫工人来。”陈年仍然面无表情。
王麦低着头眨眼睛,过了好一会儿说:“我妈在。”
“什么时候来的?”
“这几天刚来。”
“来干什么?”
“来看看我。”王麦的右手抚上小腹。
陈年的喉咙一阵干涩。他回头望吧台,咖啡呢。
“王麦,”陈年的食指轻轻敲桌面,“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你指什么?”王麦表现出疑惑。
“不指什么。”陈年觉得厌恶。王麦从来不能一次把话说清楚。她左躲右闪,作出受害者的姿态,瞪着两只受害者的大眼睛,饰演林中小鹿,逼人软弱,逼人同情,逼人羞愧歉疚,逼人觉得自己不是人。
“我抽根烟。”陈年起身就走。
陈年裹住烟嘴,大口猛吸,他眼前有一只麻雀,他就盯着看。他很少看见鸟,麻雀是很多的,可他很少看见。麻雀太小了,还贼头贼脑,小脑袋一缩一缩,真见不得人。也不做别的,只是啄地,一下一下啄,也不知啄到啄不到什么。陈年想起大学时他在乐队里唱歌,间奏起鼓的时候,他就这样对着空气磕头,觉着自己帅得不行。陈年歌唱得挺好,台上样子也好,也有经纪人假模假式来挑他,他也热热闹闹与人来去。许多年后陈年没有成为一名歌手,陈年成为了一名编剧。其中的为什么陈年已经忘记了,又仿佛根本没有为什么,陈年又想起那人从山坡上滚下,有时他撞上树木有时撞上块石头,并没有为什么。
不到四点钟,天光暗下来。陈年嗅到一丝炊烟味。他咳嗽两声,仔细再吸气,深深灌进鼻腔里,又像是青草,像去年春天的味道。去年春天他开始谈恋爱,他谈得好极了,足够令此刻的他羡慕不已。可是他发现了,好就是不好,彼时好就是此时不好,这一眼好就是下一眼不好。陈年发现了人的问题,人的问题不是无能,是无知。人总一无所知。
陈年转回头,看玻璃墙里头。愚蠢服务员在和王麦进行一场对话。她们俩同时抬头向外看,陈年下意识地挪走了目光,随即又迎上。服务员的眼睛追着他,她向门口走去,向他走来。
“先生,”服务员说,“您点的咖啡也是无因的吗?”
陈年没懂,不说话。
“您刚才下的单,”服务员进一步说明,“和那位小姐是一样的,她要的是无因拿铁,您也要无因的吗?”
“我的咖啡还没好?”陈年要瞪眼睛了。
“我跟您确认一下,”服务员不屈不挠,“您是也要不含咖啡因的拿铁吗?您朋友让我来问一下,是不是要和她一样的。”
陈年在心里冷笑,无聊透顶。
那天晚上他到底去做了什么?他没撒谎,他真的忘了。他记得自己疲惫焦躁,他其实有可能哪儿都没去,整晚躺在家里,看一部电影。如果当时他便知晓躺在家里的后果,未必会做不同的选择。可那是另外一回事儿了。说到底,无知。
“我不要了。”陈年说。
他扔了烟头脚尖一蹍,大步流星向路口走去。从这个路口一直向北,他就能回家。西边飞着几缕橘色的霞,他不忍心看。他开始观察一棵棵树,几乎没有一片树叶已经变黄。黄昏和清晨一样年幼,秋天只仿佛婴儿穿上西装,像模像样却一击即溃,和春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