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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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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麦进门的时候大衣扑张开来,裹进一团寒气,顷刻就溶了。店里非常热,王麦在一张张红扑扑的脸里头搜索着,直到看见角落那张大桌。五六个人,周游坐在最外面一角比划着说话,衬衫袖子卷着,羊毛背心脱在旁边座位上。

王麦赶紧小跑过去,来晚了。她拎起周游的毛背心放在他面前然后直接坐在了旁边。周游正在说话,偏头看了她一眼,话没断:对,我就是说医院里头的场景其实看咱们预算,能花钱搭的话,那咱们手术室的戏就多写点儿。其实这样效果好。我建议啊牛总,这个钱该花。

坐在周游正对面的男人打断了他,指着王麦问:这位是?

周游赶紧接上:你看我正要介绍,这我们编剧王麦,这一版大纲她出的。王麦你又晚了,这位,是咱们辉睿影业,牛总。

牛总站起来欠了欠上身:你好你好。

王麦也赶紧站起来想握个手,一看够不着,屁股抬一半儿又落下了。

周游接着卖:王麦之前也是学医的,虽然毕业就转行了但也实习过一年多。将近两年吧王麦?

王麦刚要张嘴周游已经回过头继续说了:写这个戏一点儿问题没有,然后我们还有专业顾问—对,王麦你还没见过,那位是六院陈主任。

王麦这时候才看见,坐在她十点钟位置的陈年。那张脸上的五官她曾经多次抚摸亲吻,如今好像重新排列组合过,竟不能一眼认出。她知道那就是陈年,但此时看上去,只是一个长得像陈年的人。

陈年轻轻开口:主任医师,不是主任。

周游不同意:一回事儿,主任医师比主任还牛呢。

陈年不让他:更不对了。

周游哈哈着: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这个专业顾问。这里头好多常识啊,老百姓都非常容易误会。

牛总问王麦:小王你之前学医是在哪儿?

王麦把眼睛从陈年脸上拿回来:在上海。

复旦。陈年说。

我们俩是同学。陈年说。

周游一拍手:真是巧!牛总你看看我们这个项目,这都是吉兆!这必须成。

他心里想的是:回头问问王麦,交情深的话,顾问费省了。

王麦知道陈年在看自己,就抬不起头来。她偷瞟玻璃墙上自己的倒影:刚洗完还没干的头发塌在脑壳上打着绺,像几天没洗头,于是更抬不起来了。她有点儿想走。她低着头拧着眉毛思考,可是心里空荡荡,像覆着大雪的田野,一根线索也没有。

噢在上海上的学,牛总颇有兴趣,还都来北京了。一块儿来的?

不是。王麦一抬头:他先来的。

王麦想起他们一起住了大半年的那个小房间。她来北京之后,他们俩一块儿去租的。厨房什么样儿已经忘了,就记得床。他们老在床上。

陈年盯着牛总,眼神里少了一点耐心:这几年没怎么联系。

王麦心里一算,十年。

有时候她偶尔想起陈年,觉得他应该已经离开北京了。因为这些年再没碰上过,就算北京大,总没有那么大吧。她觉得这个人已经没了。

还挺好吧?陈年对着王麦,艰难地问出一句。

王麦一进门他就看见了。两件事让他心生别扭,一是他觉得王麦毫无变化,二是王麦没有认出他来。王麦坐下的时候,眼神客气地扫过整桌人,陈年在那个仪式里努力把自己送出去,像港口飘扬的旗帜,只等她惊讶回应。可她竟没认出来。

还挺好吧?挺好吧?王麦在脑袋里一遍遍过着这句话,突然生气了。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又什么叫挺好呢?十年的时间,是一个好不好就能概括的吗?是当着周游牛总这些人的面能讲得出的吗?十年了第一面第一句,你要问的就是这么一个敷衍空洞的问题吗?

但是王麦微微一笑说:挺好。

两个字出口那一瞬间她懂了。

周游心急,接茬儿说起来:老同学合作更默契,王麦你这些年没在医院,以后多请教陈主任。

还是心外科吗?王麦问。

陈年一点头:还是心外。

王麦:累不累?

陈年:其实更累了,但倒不像从前那么觉得累。

王麦心里生出一个笑容,在嘴边晕开。她想说:你说话的样儿也变了。可是不能说,因为不知道下一句怎么办。所以就没说,就光笑。

她笑,陈年就只好看着她,用眼睛托着她。应该不恨我了吧,他心里想。

烟戒了吗?陈年问王麦。

没有。

带了吗?

带了。

周总,陈年站起来,我们俩出去抽根儿烟去,这里头不让。

又冲牛总点下头:不好意思啊。

王麦揣上了烟和火儿看着他,心想:都学会了。

周游勒着牙,嗯了一声。

王麦跟着陈年走到门外,大风呼一声欺负新人似地卷过来。陈年本能地转过身,挡住王麦,发现太近又退回半步。

王麦敲出根烟递给陈年,陈年没接:我戒了,不抽了。

王麦有点儿失落,自己点上。

陈年问她:你现在,就一直写剧本?

王麦点头:嗯,是。

陈年:写剧本挣钱多吗?

王麦笑:非常不多。你不也认识周游,还看不出来嘛。

陈年:我哪儿看得出来,我也不了解你们影视圈。

王麦:我可不在影视圈。

陈年:那你一般都写什么?

王麦:让写什么就写什么。

两个人互相不敢看,于是轮流看,你看我的时候,我就看别处。

你结婚了吗?王麦突然问。

啊。陈年说。

结了吗?

嗯。陈年说。

是和那个谁……

对,许淼。陈年说。

那挺好。王麦盯着脚边儿的灰台阶。

王麦:多久结的?

她指的是他们不再见面以后。

陈年:没多久,很快。

陈年觉得他和王麦还不到时候,还不能诚实回顾。他不想说太细。

王麦:很快是多久,一年?

陈年:那会儿,还不到一年吧。

王麦:哦。

陈年只好说了:不结不行,有孩子了。

王麦:哦。

王麦:男孩儿吗?

陈年:男孩儿。

他们当然都想起了,曾经给未来的孩子起过的名字。陈聪明。这是他们最终决定要用的。现在你看,没人愿意要这个破名字。他们连提也不能提。

王麦:叫什么名儿?

陈年乐了一下:陈沧亭。沧海一粟的沧,亭台楼阁的亭。

王麦笑出声儿了:你儿子跟人自我介绍就这么说?

陈年也笑:对,这么教的。他姥爷给起的。

王麦忍住笑:太坑孙子了。他姥爷自己叫什么名儿啊?

陈年想了想:许浪。

王麦突然又笑,笑得很厉害:这一家子,跟水干上了。

陈年不笑了。

王麦收住声,丢了烟:咱们进去吧。

陈年没动,问王麦:你结婚了吗?

王麦站直了:你看呢?

陈年:没有。

王麦:为什么呢?

陈年:不为什么,要么就结了要么没结,随便猜一个。

王麦:没结。

陈年:为什么呢?

王麦:不知道,可能因为没意外怀孕吧。

陈年没吭声,他知道王麦不是故意带刺儿,可他不喜欢这种幽默感。

你记得吗,王麦说,那次我跟你说,我觉得我们俩有问题,我想谈谈,你那段时间医院特别忙,你晚上跑回来跟我说,你能不能别闹了,我肯定会和你结婚的。

不记得了。陈年说。我说了这个话?那然后你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了,王麦说,就是因为这句话想要分手的。

陈年深吸一口气。情绪,情绪有什么意义呢?

算了,陈年说,也不光是这句话吧,也有其他问题。

嗯。王麦点头。

天呐!王麦忽然间,那你儿子现在都上小学啦?

三年级了。陈年迟疑了一下:你想看照片儿吗?

王麦:想看。

陈年掏出手机来,一张一张翻过去。男孩儿很瘦,看上去很活泼。王麦在心里默念:陈沧亭,这是他的儿子,陈沧亭。

这是在哪儿,出去玩儿吗?王麦问。

陈年:在德国,法兰克福,在那儿上学。

王麦:他自己?

陈年:和他妈。

王麦:出去多久了?

陈年仰起头,好像在算:啊,六年。

王麦不知道说什么。想了一会儿说:有什么问题吗?

陈年:有吧。大家都有吧。谁没问题呢。

王麦:那他们常回来吗?

陈年:一两年回一次吧。他妈在那儿有研究项目,挺忙的,回来一次太花时间。

王麦:那你过去吗?

陈年:我也很忙的。

王麦点头:嗯,还给医疗剧当顾问呢。

陈年偏头看她笑:你知道为什么我猜你没结婚吗?

王麦:不知道啊。

陈年:你还是劲儿劲儿的。还没捆住的那种劲儿。

王麦看着他:可能因为在你面前吧。还是不一样。

陈年:你们这个戏能拍成吗?我看今天这谈的,没必要让我来啊。

王麦:到底谁找的你呀?

陈年:找的不是我,院长派的任务,不知道谁搭的桥,反正联系人就是周总。

王麦:周游。

陈年:就他。

王麦:他擅长野路子,一说谁都认识,实际谁跟他也不亲。

陈年:那你呢?

王麦:我就是跟着他接活儿。

咖啡馆的门从里面推开,周游探出半个身子:怎么样王麦,进来吧?

嗯嗯。王麦看了陈年一眼,两人一起往里走。

周游还没坐下就说话:本来说今天聊聊剧本,王麦那边有事儿过来晚了,这又碰上老同学。

牛总打断他:不是不是,主要是最新这一版我也没看,部门里头也还没做评估。剧本这一步不着急。戏好写,主要是项目。它得有别的东西,这个我也在考虑。老周你也再考虑一下,局面再打开点儿。

王麦看陈年一眼,意思是:你能听懂吗?

陈年回她一眼,意思是:什么狗屁不通的!

俩人在心里乐起来。

周游一顿点头:对,其实我真的,一直我也都在考虑。那然后今天咱们这样吧,换个地方,好不好?就跟我走,我安排。

牛总未置可否,但开始穿外套。

王麦小声问周游:去哪儿啊?

周游眨着眼睛,没说。

陈年起身走到周游旁边:周总我就不去了,你们……

还没说完,周游热情握手:好好好,医院肯定还有事儿,陈主任你先回去忙。

陈年点着头:然后,王麦我带她一起走吧,好长时间不见了,我们叙叙旧。

周游又开始眨眼睛,看了牛总一眼:那,也行。

王麦迅速收好包,简直想跑起来。他们俩走出大门,都很想笑。

衣服扣好。陈年回头跟王麦说。

王麦:扣好了。

陈年:围巾拿出来围上。

王麦从包里掏出来,往脖子上一绕。

陈年还看着她。

王麦又绕一圈儿,系上。

陈年:咱们,往哪儿走呢?

王麦:先这么走走吧。

陈年:那走走。

王麦:我记得你上学时候,对女生可凶了,一班那个女班长谁来着,开着会你把人生生说哭了。

陈年:那是因为她太笨了。

王麦:你也把我说哭过。

陈年:那不一样吧,又不是谈工作。

王麦:就是谈工作,学生会的事儿。你说我过分骄傲,不信任群众,任务不下放,搞得自己很疲惫。看似辛苦,其实一点儿不值得同情,都是自找的。

陈年直瞪眼睛:我这么说你?你瞎编的吧?

王麦:我编它干吗呀。你就这么说的。就大一那年我们俩在一起之前。

陈年:那我可能是激你呢,想让你记住我。

王麦:得了吧,你当时可不会这些招术。

陈年:一点儿不记得了。

王麦:那你记得什么?

陈年:我记得你有件风衣,黄色的特别好看。我特别希望你穿,你一穿我就想带着你在学校里来回走,很自豪。

陈年看王麦一眼,笑:比较虚荣。

王麦:我记得我们俩那会儿没钱,你特别气人,出去逛街我试衣服,买得起的你就说不好看,不让买;买不起的你就不着急,一劲儿说好看。

陈年:我那么狡猾吗?这不像我。

王麦:我就知道你不承认。

陈年:那会儿是没钱。你记得吗有个暑假我们想不回家了,想在学校旁边租个房子住。

王麦:我记得我记得。

陈年:一千五。那时候觉得真贵啊,租了就吃不上饭了。

王麦:看完房就灰溜溜打包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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