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二〇一一年至二〇一三年(1/2)
弗拉基米尔
“您好,请问您是俄亥俄州克拉弗特路一八八九号的琼安娜·麦克格林契太太吗?好的,请问您的生日是不是一九四二年十月十二日?我是国税局的约翰·史密斯。嗯,麦克格林契太太,很抱歉必须通知您,除非您提供一些资料,否则我们将查核您的税单。首先,您必须跟我说您的社安卡卡号和银行账号。还有您娘家的姓氏。没错,这是为了核对您的身份。我们国税局非常重视身份窃盗的问题。”
你瞧瞧!这个小家伙真是成材。他坐在网吧幽暗的一角,观看他的孩子工作。好个奇才啊,弗拉基米尔的孩儿!在先天与后天的角力中,弗拉基米尔绝对支持前者。优生学家梦想的种种素质流窜于塞尔盖的血液之中。
弗拉基米尔,别太自大。花时间陪小孩,并不表示你善尽为父之责。你应该到图书馆查阅一下其他神童的父亲大人,比方说莫扎特、普希金等,他们的父亲在他们的个性养成期不也是缺席吗?父亲的缺席岂不是迫使小孩快快长大、加速他们在感情与原创力的进展、让他们早日成为一位成熟的艺术家?
“哇!您真聪明。”塞尔盖继续说,他坐在隔着两张椅子之处,对着一副破烂的头戴式耳机说话,网吧的噪音被隔绝在外。“我跟您担保,苏俄国家安全局和美国国税局之间没有交换计划。”
他的声调太生动,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个吃公家饭的官僚。他付出太多心思,只有那种个性像是出勤卡一样单薄空白的公务员才值得信赖。但是弗拉基米尔哪有资格质疑这位技艺娴熟的高手?
“慢慢来,麦克格林契太太。”塞尔盖说。“皮夹可能非常难找。”
由于身陷囹圄,弗拉基米尔错过了毕业典礼和棋艺竞赛。他从来没见过他的儿子为他表现。但这股自豪是否始终蕴藏他的心中、好像毒性强烈的水银似的凝聚在他的体内?
日后塞尔盖若是成了巨富,绝对不可以让他忘记最近这几年,非得让他记住他出院的头一天。他的腿上了石膏,裹上绷带,这个可怜的孩子啊,他看着高度及膝的浴缸,好像那是圣母峰。“我不想洗澡。我不脏。”他说。
“没关系、没关系。”弗拉基米尔说,但怎么可能没关系?事情才严重呢。他从来没有帮儿子洗过澡。从何开始呢?帮塞尔盖脱下袜子?衬衫?先在浴缸里放一些水?他是不是跟着塞尔盖一起踏进澡缸?他该不该移开视线?
“我不想洗澡。我不脏。”
凑过去稍微一闻,连陷入昏迷的病人都会被熏醒。
弗拉基米尔用塑料袋和橡皮筋包住那只裹了绷带的腿,搬张凳子摆在澡缸里,换上泳衣,把儿子抬进澡缸,扶着儿子坐上凳子。他试试水龙头流出的水温,啐的一声吐出带着铁锈味的自来水,嗯,水太烫。他在儿子的头发和肩膀抹上肥皂,嗯,水太冷。腋窝,臀骨,肚脐眼,儿子身躯的各个部位看来陌生,他上次看到这些部位赤裸裸地暴露在衣物之外,儿子的年纪小到写不出自己的姓名。这会儿儿子长大了,身躯却依然躺得进他这个做爸爸的臂弯,而且刚刚好。
“你还好吗?”弗拉基米尔问。
塞尔盖咕噜咕噜地低声啜泣,以示答复,凝重的鼻息好像烘手机的热风吹拂着弗拉基米尔的肌肤。要是你可以跟他对换位置,但你做不到。要是你想得出法子减轻他的痛苦,但你束手无策。要是你办得到,但你办不到。为什么在父母们的眼中,孩子们注定永远娇俏俊美,即使在他们自己眼中、他们却已如此丑陋?
“这不公平。”他儿子说。
“的确不公平。”弗拉基米尔应和。
他动手在塞尔盖的指头和腋下抹上肥皂。除了你的胸膛,你的孩儿还能朝着什么嘶吼?除了你的肩膀,你的孩儿还能借着什么支撑?除了你的双手,你的孩儿还能拿着什么清洗?莲蓬头喷溅出一道道热腾腾、灰蒙蒙的水花。一条毛巾垂挂在关着的浴室门上。弗拉基米尔想要弥补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六个月之后,他帮塞尔盖报名语言班,授课的老师是个一口坏牙的澳大利亚人。阿尔·帕西诺的电影佳句和饶舌歌手图派克的嘻哈歌词竟是不错的英文教材,塞尔盖跳过了初级班,两年之内,他的英文会话已经好到可以选修商用英语一和商用英语二,而这两门课都用唐纳·特朗普的自传作为教材。在如此肥沃的土壤中,一颗种子几乎不需要阳光也可以萌芽生长。
“太好了,麦克格林契太太,最后四码是不是九九一一?我会在系统里做个更正,这样就可以避免受到查税。没错,我确实来自俄国,现在住在佛罗里达州,大多时间坐在海滩上享用橘子汁。”
全世界最会胡扯的大骗子,仅凭一条电话线就可以无止无尽地招摇撞骗,而且成果丰硕。
塞尔盖祝福麦克格林契太太有个美好的一天,挂掉电话。“嗯,你觉得如何?”
弗拉基米尔觉得如何?他儿子是个砍杀巨人的英雄,没错,他就是这么想。“我不知道你刚才说些什么,但你的语气好棒。”
塞尔盖不好意思地笑笑。
弗拉基米尔真想把他儿子拥入怀中,大声说道:你看吧?我以前跟你说你会过得快快乐乐,这会儿你知道了吧?
但他反而问道:“那些愚蠢的美国人为什么相信你?”
“我刚入行的时候,他们不相信我。”塞尔盖坦承。“我在网络电话簿随便找个名字打电话,我跟他们说:‘您好,恭喜您独得大奖,请把您的银行账号我。’”
“没有人相信你?”
塞尔盖摇摇头。“我花了好久才了解美国人的心态。他们打心眼里畏惧他们那个冷酷、善变的政府。他们不太相信他们赢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反而宁愿相信他们会失去自己拥有的东西。
“因此,我判定我与其告知他们独得大奖,还不如佯装国税局官员。”塞尔盖继续说。“但这样还不够,依然疑点重重。然后我想到你以前跟我说过的一段话。”
弗拉基米尔往前一倾。
“你跟我说你和奶奶曾被列入某份名单,因为爷爷是人民的公敌。我想网络某处肯定也有一份名单,不管多么不可置信,或是有辱他们的智商,他们对每一件事情都深信不疑。”
“真有这份名单?”
塞尔盖对着眼镜镜片吹了一口白雾。“汤姆·汉克斯的脸书粉丝专页。”
弗拉基米尔根本不晓得他儿子在说些什么。
“你记不记得妈妈有个绣花枕头?她生气的时候就拿起枕头蒙住脸,朝着枕头大喊,这样一来,大家就听不到她的怒吼。脸书具有同样功能。还有《阿甘正传》,你一定看过《阿甘正传》。”
“那是一部传记片?”
“不、不,那是一部经典名片。根据这部电影,过去五十年来美国社会的大小成就,其实只是一个智障男子误打误撞的结果。”
“那是一部苏俄的宣传片?”
“不、不,那是一部好莱坞大片。美国人在小孩的历史课堂播放这部电影。”塞尔盖喝干那瓶满是泡沫的波罗的海七号啤酒。“所以我从汤姆·汉克斯的粉丝专页抄下脸友们姓名和生日,对照登载个人信息的白页电话簿。你说不定觉得奇怪,明知生日是窃取身份所需的三项信息之一,大家为什么主动把生日公布在网络上?我跟你说啊,因为这样一来,陌生人就可以跟他们说声生日快乐!难以置信,是吧?当我打电话给麦克格林契太太,我手边已经有了她的姓名、地址和生日,我跟她说我是国税局人员,请她提供必要的信息证实她的身份。你得让美国人觉得他必须说服你相信他是谁,而不是由你说服他相信你是谁,这就是诀窍所在。相较于一般美国人,你说不定只花十分之一的功夫就可以让汤姆·汉克斯的粉丝们上当。”
“因为他们有问题?”
“我可不会说得那么严重。”塞尔盖告诫。“我只会说欣赏他演技的人们不了解人类的本性。”
这岂不是每个为人父母的企盼?赋予你的孩儿足够的信心与鼓励,让他得以把握良机、达成你力有未逮的心愿?他的孩儿,好一个创业家。他的心中涌起一股陌生的爱国情操,由衷感念领导阶级的愿景。在新俄罗斯,你不会受限于过去。人民公敌的孙儿、罪犯的孩儿、他的孩儿,竟是一位成功的生意人。
塞尔盖解释,即使他拿到麦克格林契太太的银行账号,他一毛钱都不碰。他当然不会。弗拉基米尔的儿子忠厚老实,顾及别人的感受,他的小学老师始终这么说。塞尔盖反而会帮她申请几十张信用卡,把信用卡连上虚设的paypal账户,将数千元美金转入他在俄罗斯联邦储蓄银行的户头。
“即使她的信用评级不佳,我们应该还是可以拿到三、四千美金。我们可没有从麦克格林契太太手中拿走一毛钱,那是信用卡公司的钱。”
我们,这两个字听起来多么顺耳。你被纳入另一个人的私人范畴,不单是我,而是我们。继续进行吧,我的孩儿,但请你带着我同行。
“我甚至不认为我犯法。非法吸金和其他种种庞氏骗局?那些人都没有坐牢。西方那些拖垮全球经济的银行家?他们也没有入狱。这都只是自由经济的运作。”
“只有恐怖分子会因为他们在电话里说了什么而入狱。”弗拉基米尔说。多多关爱、多多鼓励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吧。“别为了你的成功道歉。外行人不可能了解繁复的财务。”
“我想要有所表现。”
“塞尔盖啊,我的小财阀,你表现得非常好。”
塞尔盖一跛一跛走向洗手间,他心情好到挺胸而行,几乎看不出他是个瘸子。
弗拉基米尔移到塞尔盖的座位,计算机直直盯着他,令他紧张。对他来说,计算机不过是一部附有打字键盘的电视机,中间连着一条摇摇晃晃的电话线。他试试头戴式耳机。没有声响。
一个形似半颗鸡蛋的塑胶圆球端立在一个正方形的蓝色软垫上。听筒吗?他把它凑到耳边。“谷戈,你在那里吗?我想找人。”
荧幕毫无动静。“哈啰?果戈理?”
女服务生轻轻拍一下他的肩膀。她咧嘴一笑,笑得合不拢嘴,眼睫毛比钢笔书写的线条还要浓黑。“那是鼠标,可不是让你朝着用它说话。”
他打量那个形似塑胶鸡蛋的东西。“我知道什么是老鼠。”他说。“这东西可不是老鼠。”
“它叫作鼠标。”她解释。“你可以把它放在鼠标垫上移来移去。”
一个小小的白色箭头滑过有如蓝天的荧幕。
“你看到了吗?”他大声嚷嚷,手心拍打桌面。“这部机器毫无抗拒就投降。它说不定击败了棋王卡斯帕罗夫,但它知道最好不要招惹我。”
女服务生大笑,纤纤玉手轻拍他的肩膀,啊,今天真是美好。她帮他开启ie浏览器,然后走回收银台。“谷歌,不是果戈理。你输入你想要搜寻什么,按下enter键。”
他研究一下键盘。他搞不懂键盘的配置。连字母都没有按照顺序排列。人人非得具有个人风格,人人以为自己是一片片独一无二的小雪花,其实他们只是一滴滴毫不足奇的小水珠。
最好从最简单的问题着手,让这个叫作谷歌的家伙暖暖身。
地球是圆的吗?他按键输入。
荧幕上迅雷不及掩耳地充满地球的影像、哥伦布的生平、圆周、曲率,令人目眩。弗拉基米尔原本以为谷歌只会简单回答是,或不是,但是,哇,这真是了不起。
他输入日本:筷子、东京的摩天大楼、维基百科的文章、旅游指南、蕈状云。
他输入膝盖,荧幕上冒出上千个膝盖的影像,还有每一块骨头、每一条肌肉、每一条肌腱的详尽分析,甚至包括从风湿关节炎到枪伤的诊断和治疗。
宇宙间的信息怎么可能浓缩在这个小小的金属盒里?他甚至没办法把一整只鸡塞进他的小烤箱,而这东西容纳了整个世界,感觉有点亵渎上天,即使对一个无神论者而言。没有人应该知道这么多事情。这肯定违法。他回头观望,一心以为身穿黑色西装的保安大队将会夺门而入、没收计算机、给他戴上手铐押走。但是周遭只见焦躁不安、动来动去的小伙子对着彼此噼噼啪啪发射红斑四溅的光点。
如果这部机器无所不知,那它晓不晓得他爸爸?
沃斯卡·奥西波维奇·马尔金。他没有按下enter键。目前还没有,因为他从来没写过他爸爸的姓名,也从来没有看过他爸爸的姓名被写出。游标不耐烦地一闪一闪。此举又有何益?你必须往前看。不要回头。别管周边有些什么。你的身后只是废墟。
他删除沃斯卡·奥西波维奇·马尔金,输入罗曼·奥西波维奇·马尔金。
他想要按下enter键,但他已经从椅子上起身,慢慢后退。他是……恶魔,他哭了吗?
弗拉基米尔啊,你愈来愈没出息,变得了一块软趴趴、臭兮兮的起司。
好、好、没事。我出去透透气就行了。
“怎么了?”他伸手开门时、女服务生问,
“我喉头有个硬块。”他坦承。
“噢、天啊。”她说,她年纪轻到可以当他的儿媳妇,但她看着他的眼神,却像是他的妈妈。“是不是恶性?”
“跟塞尔盖说我不太舒服,跟他说我回家了。”
塞尔盖从洗手间出来时,他爸爸已经离开了。他在他的计算机前坐下。搜寻列里出现罗曼·奥西波维奇·马尔金,游标一闪一闪。嗯,他爸爸的伯伯。塞尔盖一时好奇,按下enter键。
娜迪亚
二〇〇四年七月的一个早晨,莫斯科的一位外科医生解开娜迪亚头上的绷带。
“一切都会有点模糊。”医生说。娜迪亚睁开右眼眼睑,为时三年的黑暗逐渐褪逝。
外科医生的办公室有如一幅格哈德·里希特的画作,朦朦胧胧,略为失焦。(译注:格哈德·里希特,rhard richter,德国知名的抽象派画家,画风有种近似失焦的美感)当她伸长手臂,她数不清自己有几根指头,但她看得到指头在那里。鲁斯兰也在场。她悄悄握住他的手。
三位护士一听到鲁斯兰大叫,赶紧跑进医生办公室。护士们站在门边,举足不前,因为她们听过太多伤残病患、垂死之人、死者亲属的哭喊,对她们而言,任何一种痛苦的呼唤都不陌生。但充满敬畏、欣喜若狂的呐喊,听起来却不太习惯。
她恢复视力的第二天,他给她一套色彩样本,其中包含一千八百种叫得出名字的色彩。珊瑚红。乳白紫水晶。向晚的金黄。西伯利亚的赤褐。她反复研读,直到可以从冰淇淋冷冻柜、公园、晨空之中辨识出种种颜彩。编纂样本的撰稿人赋予每种颜色如诗般的名称,连诗人普希金都没办法挑剔。
他们在她出院八个月之后结婚。少女时代,她曾想象爱情像是一道蹿升的火光,划穿漆黑的夜空,她和鲁斯兰之间却是一种温暖的感觉,比较像是友情,而不太像是爱情。她倒是不介意。微温的火苗在手,胜过空中熊熊的火光。他用凡士林帮她按摩伤疤,她耐着性子听他一再讲述美国笑闹片。他们一起营造平凡而良善的生活。有些时日过得倒也相当不错。
她在沃尔昌斯克的六号医院产下一女,名叫玛卡。外科主任的女儿坚持跟她讨个纪念品,这个绿眼的小女孩是产科病房的福星,个性非常固执,好像守在桥头的小女妖。鲁斯兰只好给她一本他依然放在口袋里的观光手册。
导游生涯一画上句点,鲁斯兰的部长生涯随即揭开序幕。那位买下札哈洛夫画作的寡头大亨相当欣赏鲁斯兰,任命他暂代副部长。他以前的长官已经搬到美国一个叫作马斯基根的小镇,而且据娜迪亚所知,依然住在他儿子药局的地下室。身为副部长,鲁斯兰日常的工作大多是收受贿款。他的部属称他是“天生好手”。世间总得有人收受贿款来解决问题,这会儿似乎轮到了鲁斯兰,娜迪亚凭什么争辩。
服务大众的头一项工作是改善你个人的生活,为了表示明白这一点,鲁斯兰上任之后马上颁布命令,从札哈洛夫的那片牧野开始,清除埋设在他家乡的地雷。娜迪亚从来不曾造访那片牧野,只在画里看过。她听说鲁斯兰的前岳父——一个矮矮胖胖、跟叛军有些牵扯的老先生——曾把那里作为叛军的藏身处。有些人说他甚至把俄国士兵关在那里。鲁斯兰跟她说那片牧野早已荒芜,这会儿就算成了废墟,他们也不该感到讶异。
让娜迪亚讶异的是,当地雷全数清除、他们头一次返回牧野,鲁斯兰把她拥入他的怀中。她感觉他整个人搭在她肩上。牧野绿草斑驳,有如一幅塞尚的油画。她望向十几米的前方,草地一片朦胧,融入初春的天光。再过一年,她才看得清遥远的坡顶。
“怎么了?”她问。
“全都在那里。”他说,语气之中带着一丝惊叹。娜迪亚了解那种感觉——那种赫然发现过往与现今产生交会的悚然,那种恍然领会并非每一个回忆都是幻象的震撼。
她试图哄着他往前走,但他往前一靠,钻进她的臂弯。
“小屋和石墙重新翻修,后面的香料作物花园也重新播种。”他用简明的句子为她陈述眼前的景象,即使她右眼的视力彻底复原之后,他依然没办法完全改掉这个习惯。“全都在这里。”
“这么说来,哪些地方不对劲?”
“从何说起呢?”
“好吧,哪些地方对劲?”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她轻抚他的颈背,感觉他柔软的毛发滑过她的指腹。一只灰鸟飞过天际,灰白的阴影扫过地面。阳光照上她的脸颊,闪闪烁烁。他们很少在白天亲吻。
下午他们拿着铁铲走向牧野。鲁斯兰坚持走在前头,两人保持十二步的距离,以防万一。扫雷大队已从山坡上清除二十三枚的地雷,坑洞重新填上泥土,跟人孔盖差不多大小。坑坑洞洞之间冒出两个地雷爆炸留下的深坑,一个在香料作物花园的尽头,另一个远在山坡上。
“我不知道他们丧生在哪一个深坑。”他说。“我不知道这里有两个深坑。”他眉头一皱,双手微微颤抖,看起来似乎被他不知道的事情吓得发呆。时间愈久,他不知道的事情愈多,实在令人心惊。
他爬进两个深坑,筛滤泥土,寻找尸骨。他伸手攀过坑口,把他找到的东西搁在草地上,回头继续搜寻,好像一个扑身搜寻铜板的小孩。几片粉红的丝绸。一颗斑纹的褐色纽扣。几条烧焦的凉鞋鞋底。一卷砸得粉碎的录音带。她拼凑破裂的塑胶壳面,勉强辨识出销毁了一半的信息:“献 里 亚,以 紧急!第一辑”。
鲁斯兰把长裤卷到膝盖,手脚被泥土沾得乌黑,娜迪亚看在眼里,不难想象他小时候肯定是个始终被妈妈拿着扫帚追打的小男孩。他找不到其他可以埋葬的东西,于是他把这些物品分成两堆,分别搁放在深坑坑底。下午其余的时间,他把赭红的泥土铲入两个深坑,直到傍晚才歇手。他没有尸体可掩埋,只有坑穴可填满。
其后的岁月,他们春天和夏天到小屋度周末,其余时间住在格罗兹尼。鲁斯兰从十几个迫切性更高的基础工程挪用几笔经费,重新修建乡土博物馆。娜迪亚回到馆中工作,担任修复部的主任。她完成她那篇以审查员罗曼·马尔金为题的博士论文,同时设立了一个网站,登录他修改伪造的图像。
一个夏日,一位访客来到小屋。这位年轻男子一头短发,身上那件牛仔裤宽松到套得下六条腿。鲁斯兰带着玛卡在山坡上玩耍,娜迪亚看着那位陌生人向他们走来,一张地图摊放在他的双手之间,地图并未随着微风吹拂而折起,因为它被裱放在一个金叶镶边的画框里。
她系紧头巾,静候鲁斯兰,然后一起走向他。
“你看起来迷路了。”鲁斯兰说。
年轻男子回头一瞥沿着远处山坡缓缓攀升的青绿石阶,牧野一片空旷,青嫩草尖随着微风轻轻摇摆。“这里真是宁静。”年轻男子边说,边把那张加了框的地图从他们眼前拿开。“你能不能告诉我这里是否有人被地雷炸死?”
鲁斯兰跨向年轻男子,一把抓住他的颈背。娜迪亚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你把话说清楚。”他说。
年轻男子举起地图,地图中的山坡和眼前的山坡,轮廓完全吻合,他们这才看出那幅地图是什么。
客厅里,年轻男子一边喝茶,一边说明来意。他已获知他哥哥丧生在画中描绘的山坡上,他希望亲自过去看看。鲁斯兰问他怎么拿到这幅油画,他摇摇头,微微一笑,好像想说生命或许近乎完美,唯独讲不出道理。“你们有没有看过《瞒天大谎》?”他问。
鲁斯兰的手指轻轻滑过镀金的画框,深深吸一口画布呛鼻的霉味。娜迪亚静静观察他。两个以墨笔细细描绘的小人跑向坡顶,鲁斯兰伸出指尖盖住两人,好像想要探测他们是否流露出暖意。
两位男士爬上山坡之时,娜迪亚跟玛卡一起待在屋里。
“有人告诉我,这里战时曾经关了两个俄国士兵。”鲁斯兰说。“他们重新修建这个地方,老实说,修建得满好的。”他折断一片薄薄的薄荷叶,递了过去,年轻男子咬住叶片,含在嘴里尝一尝。他们爬向两个墓碑。“当初回到这里的时候,我发现两个地雷爆炸的深坑。其中一个说不定是你哥哥的葬身之处。”
年轻男子单膝跪地,拉开他帆布袋的拉链。内衣裤和卷成一团的袜子之间搁着三个酸黄瓜罐,其中两个装着骨灰,第三个空空如也,他挖了一手掌的泥土,倒进那个空着的酸黄瓜罐里。“我们小时候假装世界末日将至,他经常爬进太空舱里,轰轰烈烈地飞向太空。”
鲁斯兰眯着眼睛,望向地平线那一端,日光灼灼,有如银闪闪的流水。这里曾经发生爆炸。他的世界曾经宣告结束。他人还在这里。
“我想我该走了。”年轻男子说。
鲁斯兰尚有一事未了。“除非留下札哈洛夫。”
“你说什么?”
“那幅油画。油画必须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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