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皮洛士式胜利(1/1)
一个月之后,2014年6月初,木已成舟。蒙特伯格该认输了。然而,在聚光灯前,他还是保持着胜利者的笑容,一副信不信由你的表情,把自己当成了阿尔斯通的拯救者。他自诩,在当时的局势下能够达到他提出的协议,已经算是做到了极致。但是,我不是傻子,我们已经输得颜面无存。法国工业部长无权盖棺论定,最后还是得由奥朗德拍板。法国总统最终决定接受美国人的方案。
我不得不承认,通用电气在整个谈判过程中可以说是不遗余力。他们表现得很灵活。杰夫·伊梅尔特非常清楚,这是他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笔收购项目,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在巴黎安营扎寨。他很快意识到,打赢政治和媒体舆论战与打赢工业或经济战同样重要。通用电气的首席执行官将其麾下最得力的公关团队投入其中,并找到了汉威士集团的二把手斯特凡娜·福克斯担任操盘手,因为后者与时任法国总理瓦尔斯交往甚密。
为了攻下阿尔斯通,汉威士集团动用了很多资源,其中包括3位经验丰富的高级顾问:法国企业运动组织前副总裁安东·莫里纳,公共咨询公司阳狮集团前负责人斯特凡妮·艾尔芭斯,泽维尔·贝特朗办公室的前负责人米歇尔·贝坦。柏珂龙也有两位顶级专家:弗兰克·卢弗里耶,他以前是萨科齐的幕后公关智囊;还有一位是阳狮集团的莫里斯·李维,他与通用电气法国公司的负责人克拉拉·盖马尔的关系十分亲密。这个公关“梦之队”将为确保这次收购行动如期推进扫清障碍。第一个要克服的障碍便是说服公众,让大家信服收购是必要的。
无论伊梅尔特和柏珂龙如何鼓吹,2014年春天的阿尔斯通还远不是一只“跛脚鸭”。与产业结构上的弊病相比,它拥有的科技优势依然显著,面临的危机主要来自财务方面,因此法国人民很难理解为什么阿尔斯通要出让70的股权。双方的首席执行官便负责在电视上讲解这次收购的益处。伊梅尔特以嘉宾身份出席了法国电视二台的黄金档节目,而柏珂龙则上了法国电视一台的新闻节目。在他们的发言中,我的前雇主一直在强调一个观点:阿尔斯通在体量上难以应对危机,特别是在面对通用电气和西门子这两大行业巨头的时候。但当人们仔细分析企业数据时却发现,真相并非如此。阿尔斯通在能源领域的产值约为150亿欧元,稳坐行业内第三把交椅,完全不存在所谓的“体量危机”。如果把两家企业的整体产值做比较,阿尔斯通的确只有通用电气的1/8。但是出售能源部之后,情况会更加糟糕。主业仅限于轨道交通业务的阿尔斯通的产值将只有通用电气的1/30。声称因为阿尔斯通不够强大,所以要出售,然而出让产业之后,公司只会更弱。柏珂龙的说辞简直荒谬至极。
况且,柏珂龙10年来一直强调,阿尔斯通必须同时在电力、输配电和轨道交通三大产业中占有一席之地,以便应对市场中的周期波动,如今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在他看来,专注于发展轨道交通,企业的前景将会一片光明。所有的专家都知道,重组后的阿尔斯通业务量将大大减少,任凭对手摆布。果不其然,3年后厄运降临。 [1] 但是,在公关人员的蛊惑下,柏珂龙的观点像蜜蜂一样飞散,被所有媒体接受,在采访报道中被广泛引用,成为媒体口中的“真相”。
通用电气要面对的第二个困难,是取得政府的首肯,因为这事关就业问题。在奥朗德看来,这才是重中之重。这位法国总统自当选以来,就面临着有史以来最高的失业率。他绝不容许可能导致社会混乱的行为发生。伊梅尔特保证为法国创造1 000个就业岗位。这是一个他不可能兑现的承诺。但是,承诺只对那些相信它的人有用。 [2]
最终,为了打动法国政府,通用电气在公关人员的支持下,克服了最后一个同时也是最棘手的困难——堵上蒙特伯格的嘴。
2014年5月中旬,这位工业部长继续主张让德国人介入解决此事,特别是西门子还开出了更有利的条件。德国人联络了能源领域的另一巨头——日本三菱公司。这个“德日双簧”拿出了一个新的方案。西门子和三菱并不打算收购阿尔斯通,而是提议在企业之间构建一个稳固的工业联盟。三菱想和阿尔斯通在水电、电网和核能领域分别创建3个合资企业,法方注资60控股,日方40。而西门子则会收购阿尔斯通的燃气汽轮机业务,作为交换,会向对方出让自己的铁路信号业务。蒙特伯格满怀激情地支持这项解决方案。在他看来,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避免法国企业被收购,又能获得切实的经济利益。
为了紧跟形势的变化,通用电气的智囊团明白,需要尽快重新思考一套新的战略,越快越好。随后他们拿出一套受西门子和三菱提议启发的方案。通用电气摒弃了一切类似于“买”或“购”的表述,而向阿尔斯通提议在核能、可再生能源和电网3个领域分别组建“合资企业”。阿尔斯通和通用电气平分这3个企业实体的股权,双方50∶50。很快,公关团队制作了一部宣传片,阐释这一“联姻”的美好前景,展示了非常动人的画面:在贝尔福工厂,已经同在一处工作的阿尔斯通和通用电气的员工正在共用一个食堂,共享午餐。这个短片第一时间在法国各大电视台播放。同时,通用电气的顾问正在各个部长的帷幕背后,以及媒体主编的办公室往来穿梭,他们暗暗使劲,竭力使西门子和三菱的提议失去拥趸。他们力图让人们知道,这个方案过于复杂,项目难以实施,合伙人也太多。几周后,这些公关工作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到了收获的时候,国家谈判人员大卫·阿泽马也倾向于通用电气公司。决战将在爱丽舍宫打响。
2014年6月初,马克龙、瓦尔斯和蒙特伯格齐聚总统府。蒙特伯格赞成西门子和三菱的提议,并请求总统用政府刚刚通过的新反恶意收购法令阻止通用电气的提议。马克龙则发言称:“和西门子合作困难重重,社会影响也极为恶劣。更何况阿尔斯通的领导层坚决反对这一决定。”随后时任总统府副秘书长马克龙给出了致命一击:“规定一个私企要和谁合作,几乎没有一个国家干得出来!除非在委内瑞拉!”与2008年次贷危机后美国挽救通用电气截然相反,法国社会党政府将自由贸易奉为圭臬,生生地把法国制造业的“掌上明珠”推入美国人的怀抱。木已成舟,阿尔斯通从此将属于美国。谈判持续的这几周,蒙特伯格一直与反对者针锋相对。蒙特伯格要如何应对反对者呢?他会咽下这口气吗?总理瓦尔斯清楚,他得做出必要的牺牲,以保证拥有社会党左翼人士支持的经济部长留在自己的内阁之中。瓦尔斯提议国家以资本介入阿尔斯通。国家从布依格手中收购阿尔斯通30的股份,以此为阿尔斯通轨道交通部的未来做出担保。对蒙特伯格来说,面子保住了,牌局还远远没有输掉。他可以认为政府并未弃阿尔斯通于不顾,也可以自诩是在他的不懈努力下,通用电气才做出了巨大让步,更可以在几天后举行的全国听证会上发表讲话,“国家入股使阿尔斯通与通用电气的联合变得可持续”。
蒙特伯格的这种交换是徒劳的,他终究还是屈服于通用电气。但是必须承认,他曾是唯一为法国国家战略利益奋斗的人。可是,他真的有哪怕一点儿取胜的可能吗?美国商业巨头最终能够完胜,绝非偶然。它反映出美国企业界在法国境内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我在职业生涯中看到了美国在法国的一部分行政、经济和政治党派中具有的巨大影响力。我们的精英,包括社会党人,更倾向于大西洋主义。美国有着越来越大的震慑力。美国人在“软实力”上稳居世界第一,他们使用这种“软性外交”手段,同时施加诱惑来使其上钩。例如,自1945年后,每年巴黎的美国大使馆都会挑选他们认为有潜力的政治新星,美其名曰“青年领袖”,邀请他们去华盛顿访问。这种“培训”面对的是政治新贵,或者国家行政学院的毕业生。奥朗德、萨科齐、阿兰·朱佩、玛丽索尔·杜兰、皮埃尔·莫斯科维奇,以及马克龙都曾以“青年领袖”的身份去过美国。
美国的影响力不止于此。今天,巴黎大部分的大型律师事务所、审计事务所和商业银行都是美资企业。阿尔斯通与通用电气这件事对它们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意外惊喜,它们可以从中攫取上亿美元的利润。 [3] 为了保证游说的高效,这些机构会从部长办公室下手。对于被选中的幸运儿来说,这是一个工资可以翻10倍的机会。显然,这些利益冲突中也危机四伏。当你听到阿尔斯通案中担任法国国家谈判代表的大卫·阿泽马弃政从商,转行到一家大型美国商业银行供职时,你不会感到惊讶吗?他被聘用的事情发生在2014年7月,也就是奥朗德为阿尔斯通案一锤定音的几天之后,这位国家介入行为办公室的前负责人并非饥不择食,而是接受了美国银行(就是在谈判全程中为阿尔斯通出谋划策的那家美国银行)高管的金交椅。这次,就连公共事业部下属的合规部都看不下去了,他们劝说阿泽马重新选择。于是,这位高级政府官员最终去了另一家金融机构——位于伦敦的美林证券。而美林证券和美国银行自2008年就合并了,这根本就是一家机构!大卫·阿泽马欣然赴任,无忧无虑。《世界报》曾询问他离开的原因,他回答:“我为什么离开?为了挣钱啊!”
2014年阿尔斯通收购事件中,最后一个关键要素出现了:西门子变得犹豫不决。2014年5月20日,这个德国工业巨头本应提交一个确定的收购方案,但它却提出眼下有一些新的事项需要确认。西门子要求美国司法部公开更多有关阿尔斯通案的司法调查情况。德方担心,超10亿美元的罚款可能会落到这家它计划收购的法国公司账上。西门子经历过这种痛苦的官司。2006年,这家德国企业因为贪腐行为被美方调查过。它被指控在阿根廷、委内瑞拉、越南甚至伊拉克有贿赂行为,行贿手段与阿尔斯通一样。为了尽快了结此事,2008年西门子向美国司法部和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提出认罪,并同意支付约8亿美元的创纪录罚款,而且时任西门子总裁冯必乐也引咎辞职。冯必乐同意为他的旧东家支付500万欧元,避免企业追究他管理不善的罪责。事情还没结束,2011年,美国司法部起诉了8位西门子前高管,并对他们发布了国际逮捕令。10年过去了,西门子继续背负着这个丑闻、这个甩不掉的累赘。事件在德国越闹越大,如今企业已经为此耗资15亿欧元。在这种境遇下,很容易理解西门子绝对不想因阿尔斯通而再次被卷入同样的噩梦之中。
相反,通用电气面对美国司法部毫无惧色,它甚至向阿尔斯通提议成为后者的“拯救者”。在通用电气与法国企业的协议中,有一段明确规定,在完成收购后,美方将全权接管其司法负债。换句话说,就是通用电气准备为阿尔斯通向美国司法部支付罚款。这个条件竟然能谈成,我感到很惊讶。如果一家企业不能代其员工支付罚款,按照同一个逻辑,一家企业也不能代替另一家企业支付罚款。但是,协议于2014年6月公布后,美国司法部一反常态,没有对这一条款提出反对意见。
通用电气可以为阿尔斯通支付罚款,这是一条西门子绝对无法接受的关键条款。可是,它又能怎样呢?2014年6月初,几乎没人知道罚款金额是多少。阿尔斯通的认罪辩护将在2014年12月22日举行,也就是说,要等到6个月后。那么,哪个企业愿意签一张总额极有可能超过10亿美元的空白支票呢?世界上没有哪个企业负责人,可以获得董事会和股东们的批准如此行事,这是显而易见的。然而,无论是经济类媒体,还是我们的政治精英,都没人站出来揭穿这种不合理的情况,所有人都被通用电气和阿尔斯通的公关人员捆住了手脚。有个问题至关重要:阿尔斯通这笔未知金额的罚款可能超过通用电气收购金额的10,通用电气怎么敢做出付款的承诺呢?事实上,通用电气拥有西门子不知道的诸多信息。其实通用电气已经在幕后参与了阿尔斯通和美国司法部的谈判,为时数月!打击贪腐调查组的负责人卡蒂·朱负责组织这些谈判,她曾经是专攻经济犯罪的联邦检察官。在这个阶段,一切都是检察官(有现任的,也有曾任的美国司法部检察官)之间的一场游戏。
2014年6月初,我在离巴黎6 000公里之外的怀亚特看守所,见证了阿尔斯通收购案闹剧的最后几幕。我感到愤怒,却无能为力。我和法国都受到了欺骗。这个时候,我是不是应该打破沉默,让我的家人把我的故事登载在媒体上,以使法国公民明白事实的真相,也让法国政府明白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也许,可能。我思忖良久。克拉拉可以去找那些调查记者,或回应蒙特伯格的特使。但这有用吗?我一个人如何与美国司法部、汉威士集团、阳狮集团、阿尔斯通、柏珂龙、奥朗德和阿泽马等势力抗衡呢?这场战斗还没打响就输了。而对于我、我的妻子和4个孩子、我的双亲和我的妹妹来说,眼下最重要的是,我能够离开这座看守所。我的沉默或许有些自私,但我已经被羁押快14个月了。因此,我宁愿保持沉默。
[1] 2017年9月,德资企业西门子开始着手掌控阿尔斯通的轨道交通业务。这一行为至2018年秋尚未完成。
[2] 参见《尾声》。
[3] 参见第49章《国民议会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