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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从前的官场愣头青(1/2)

目录

1.郁闷的“副部长”

道光二十九年(1849),曾国藩由“内阁学士兼任礼部侍郎衔”升补礼部右侍郎,从虚职变为实职,成了清朝开国以来湘乡县出的第一个实职侍郎。

这是一次非常重要而关键的跃升,从此曾国藩就有了实权。

传统时代,人活着最大目的是什么?对大部分人来说,就是四个字,升官发财。刚刚步入政治高层之际,曾国藩是十分兴奋的。他不无自负地在书信中对陈源兖说:“回思善化馆中同车出入,万顺店内徒步过从,疏野之性,肮脏之貌,不特仆不自意其速化至此,即知好三数人,亦未敢为此不近情之称许。” (1)

如此顺利,连他自己都感到很意外。就是那些非常推重我的好朋友,也没有人敢做这样大胆的预期。得意之态,溢于言表。

刚刚升为侍郎,曾国藩工作也更加卖力了。曾国藩在道光二十九年(1849)家信中汇报自己初任礼部侍郎的工作情况:

二十五日午刻上任,属员共百余人……从前阁学虽兼部堂衔,实与部务毫不相干。今既为部堂,则事务较繁,每日须至署办事。八日一至圆明园奏事,谓之该班。间有急事,不待八日而即陈奏者,谓之加班。除衙门官事之外,又有应酬私事,日内甚忙冗,几于刻无暇晷。 (2)

也就是说,以前虽然兼礼部侍郎衔,但是完全不管部里的事。现在正式做了“副部长”,情况不同了。每天都要坐班,下属一共一百多人。每八天要去一次圆明园向皇帝汇报事务,叫作“该班”。如果有什么急事,不到八天就要去见皇帝,叫作“加班”。除了工作,私人应酬也多,所以这一段特别忙,几乎没有片刻闲暇。

升官之后,为了督促自己继续写日记,曾国藩托纸店专印了一份日记用纸,开始写《绵绵穆穆之室日记》。这段日记体例特别,每日日记分为八栏,分别为“读书”“静坐”“属文”“作字”“办公”“课子”“对客”“回信”,每日按格填写。我们从中抽取比较有代表性的一天,咸丰元年(1851)十一月初二日,看看身为侍郎的他一天所做之事:

[读书]:

未刻读《汉书·韩王信传》。申刻读《会典·宗人府》十四页。

[静坐]:

申正在坐曲肱枕坐三刻。

[办公]:

早入内,刑部值日。旋至部。午初到家,灯后清折底。

[课子]:

背经五页,讲鉴三条。

[对客]:

早自署归拜客三家。未初会二客。

[回信]:

回余菱香信,自写一片。 (3)

大抵是每天上午都要赴署办公,其他时间要课子读书见客应酬。曾国藩在家书中汇报说,自己在礼部工作顺利,与同事们相处得很好:

现在衙门诸事,男俱已熟悉。各司官于男皆甚佩服,上下水乳俱融,同寅亦极协和。男虽终身在礼部衙门为国家办照例之事,不苟不懈尽就条理,亦所深愿也。 (4)

就是说,他已经很熟悉现在部门的工作了。下属官员也都很佩服他,所以同事关系处得不错。如果一辈子这样在礼部当官,平平顺顺、尽职尽责地为国家办事,他也很愿意。

在紧张的工作之余,曾国藩仍“手不释卷”,只不过更注重实用了。曾国藩对于“经世之务及在朝掌故”十分留意,按类别“分汇记录,凡十有八门”。据《曾国藩年谱》记载,“公每绾部务,悉取则例,博综详考,准以事理之宜。事至剖断无滞。其在工部,尤究心方舆之学,左图右书,钩校不倦,于山川险要、河漕水利诸大政详求折中” (5) 。

湖湘学风是经世致用。因此曾国藩早就注重研究实际政治。虽然致力理学,但是他并没有被理学遮蔽全部视野。他考察研究范围极广,认为“天下之大事,宜考究者凡十四宗,曰官制,曰财用,曰盐政,曰漕务,曰钱法,曰冠礼,曰昏(婚)礼,曰丧礼,曰祭礼,曰兵制,曰兵法,曰刑律,曰地舆,曰河渠” (6) 。这是他与当时诸多理学之士的明显不同之处。中国传统学术本来只讲究义理考据和辞章,他又加上经济一门。他说:“为学之术有四:曰义理,曰考据,曰辞章,曰经济。” (7) 他还认为:“文章之可传者,惟道政事,较有实际。……浅儒谓案牍之文为不古,见有登诸集者,辄鄙俗视之,不知经传固多简牍之文。……江陵盛有文藻,而其不朽者乃在筹边、论事诸牍;阳明精于理性,而其不刊者,实在告示、条约诸篇。” (8)

由此可见,刚刚升官后,曾国藩是雄心勃勃,想在国家大政中有所建树的。

但是,做了一段时间高级官员,曾国藩就不再那么兴奋了。我们看他在北京当官后几年,诗文反映出来,他的心情是非常灰色的。

比如这一首:

我虽置身霄汉上,器小仅济瓶与罍。

…………

似驴非驴马非马,自憎形影良可咍。 (9)

这是写给好友刘蓉的。意思是说,别看我现在身居庙堂之高,其实只是庙堂之上一个没用的小摆设。天天这样不上不下、非驴非马地混日子,只觉得自己面目可憎而已。

再看另一首:

微官冷似支床石,去国情如失乳儿。

…………

径求名酒一千斛,轰醉王城百不知。 (10)

这是写给弟弟们的。意思是说,我现在做这么一个小官,每天的工作如同支床石一样,疲倦麻木。我天天想念家乡,如同离了娘的小孩。愁闷极了,不如干脆找几瓶好酒,喝得大醉,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有时候,他居然后悔进入仕途,梦想过上野人生活:

憾我不学山中人,少小从耕拾束薪。

…………

世事痴聋百不识,笑置诗书如埃尘。 (11)

道光二十九年(1849)十月初四日,也就是他升任礼部侍郎后十个月,他在家信中竟然做了这样的表示:“吾近于宦场,颇厌其繁俗而无补于国计民生,惟势之所处,求退不能。但愿得诸弟稍有进步,家中略有仰事之资,即思决志归养,以行吾素。” (12)

也就是说,他这个“副部长”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于国计民生无补。如果几个弟弟有谁能够出来做官,家里生计不至于困窘,他就打算辞官回家,侍奉堂上老人,不再混迹于官场了。

这样的文字还有许多。在写给陈源兖的信中,他说自己“时时有归家奉养之志” (13) 。咸丰元年(1851)在写给欧阳兆熊的信中说自己近年来因“官牵私系,遂成废物” (14) ,在官场上如同废物。在复江忠源信中也说:“计期岁内外,亦且移疾归去,闭关养疴,娱奉双亲。自审精神魄力,诚不足任天下之重,无为久虱此间,赧然人上也。” (15) 就是说,我打算一年左右时间内就以养病为由辞官回家,因为自问我的精神魄力,无法对这个国家有所推动,在这里混日子,实在对不住这份工资和地位。

为什么升了官却这样郁闷呢?

主要是曾国藩升官,不是想给自己谋多少好处。他是想给国家多做些实事。但是道光晚年的政治环境,让他做不了什么事。

道光年间从外部看,鸦片战争让中华帝国臣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受到颠覆性的打击。从内部看,腐败已经渗透了帝国机体的每一个细胞,四肢五脏,无不腐烂,一场翻天覆地的大起义,太平天国起义正在酝酿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大清朝的高官们却一个个都在混日子。

道光皇帝在历史上以俭朴闻名,身上打满补丁,早餐舍不得多吃一个鸡蛋。说是有一次,他和一个大学士聊天,问大学士,你早餐吃什么?大学士说,臣很俭朴,只吃三个荷包蛋。道光一听,吓了一大跳,说你真阔气啊!朕早餐一个也舍不得吃。为什么呢?因为内务府官员骗他,说外面鸡蛋三十两白银一个。

当然,这只是一个笑话。但是笑话往往会反映一些历史事实。道光皇帝为人确实很节俭,所以我们看故宫现存的道光画像,道光皇帝确实瘦到了“骨瘦如柴”的地步。然而,他的能力也就到此为止了。他用的大臣,又都是穆彰阿那样“多磕头,少说话”的角色。他们眼看着国家一天不如一天,却都不敢向皇帝直言。

只有曾国藩特别着急。早在道光二十四年(1844),太平天国起义六年多前,曾国藩就敏锐地预感到,一场席卷全国的大动乱正在隐隐酝酿之中。那一年,他结识了后来的名将江忠源。在送江氏出京时,他对朋友说:“是人必立功名于天下,然当以节义死。”这个人慷慨激烈,将来肯定会死在战场上。“时承平日久,闻者或骇之。” (16) 当时天下太平,没有人想到会发生战争,而曾国藩已知大乱之不可避免。

身居翰林之时,他只能读书养望,对国家政治没有发言权。及至位列卿贰,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一展身手了,却发现正如同王蒙的那句话一样:“当了部长,才知道官小。”很多看上去很崇高的职位,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可以呼风唤雨。曾国藩发现,在因循懈怠的政治气氛下,他虽然身为“副部长”,但想要登高一呼,推动大清王朝进行根本改革,没有任何可能。他在礼部“副部长”任上,一天到晚虽然没有片刻休息,但忙的都是些例行公事,对国家大政丝毫无补。偶尔提一些革新主张,也都被“部长”大学士们弃置一旁,根本不予考虑。

所以曾国藩很痛恨这种污浊混沌的官场风气,曾国藩对大部分同僚是十分看不起的:“国藩从宦有年,饱阅京洛风尘,达官贵人优容养望,与在下者软熟和同之象,盖已稔知之而惯尝之。” (17) 也就是说,他做官有年,饱知官场习态。在上者但知做出一副宽大优容的样子,来培养自己的人气。在下者办事一味软媚求同,打圆场,做老好人。他说,三四十年来不黑不白的官场,已让英豪短气。

胡林翼曾说:“人一入宦途,全不能自己做主。”在这样的官场生存,眼看着国家政治一天天腐烂下去,曾国藩如同生活在一个腐气熏天的铁屋子里,感觉太难受了。

2.开罪咸丰皇帝

就在曾国藩做“副部长”做得不耐烦,想要回家之时,道光三十年(1850)正月,道光皇帝去世了,年方二十(这是虚岁,实足年龄十八周岁)、血气方刚的咸丰登基了。这一年,曾国藩三十九岁,也就是说,新皇帝比他小了差不多二十岁。

这一下,曾国藩先不提回家了,他要看看这个新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虽然年纪很轻,“主少国疑”,但新皇帝一上台,就带来了一股全新的气象。这个年轻人看起来颇有雄心,也很有干劲。他工作非常勤奋,每天都会认真批阅大量奏折,并且会亲笔下达很多谕旨,而不像老皇帝那样主要靠军机大臣们拟旨。

一般来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帝上台后,也烧了三把火。

第一把火,就是在登基后不久,主导了一出出乎人们意料的政治大戏:罢免首席军机大臣穆彰阿。

我们前面提到,穆彰阿这个人名声不太好。还没当皇帝之前,咸丰就已经听说了关于他的很多结党营私蒙蔽君主之类的负面传闻。所以上台之后,立足刚稳,就拿他开刀了。

道光三十年十月二十八日(1850年12月1日),咸丰皇帝发布了一道不同寻常的谕旨。他说:

任贤去邪,诚人君之首务也。去邪不断,则任贤不专。方今天下因循废堕,可谓极矣。吏治日坏,人心日浇,是朕之过。……穆彰阿身任大学士,受累朝知遇之恩,不思其难其慎,同德同心,乃保位贪荣,妨贤病国。小忠小信,阴柔以售其奸,伪学伪才,揣摩以逢主意。……第念穆彰阿系三朝旧臣,若一旦寘之重法,朕心实有不忍,着从宽革职,永不叙用。 (18)

也就是说,任用贤人,罢黜奸臣,是为君的首务。当今天下,一切因循废弛,已达极点。吏治败坏,人心浇漓。穆彰阿身为大学士,深受国恩,却不思如何有利国家,只想着保住自己的职位,为私利而损害国家。以小忠小信,伪才伪学,来蒙蔽君主,逢迎上意。我念他是三朝老臣,不忍置之重法,革去其职务,永远不再任用。

在这道上谕的结尾,咸丰皇帝还说:

嗣后京外大小文武各官,务当激发天良,公忠体国,俾平素因循取巧之积习,一旦悚然改悔。毋畏难,毋苟安。 (19)

也就是说,从今而后,大小官员,一定要激发天良,公忠体国,把以前那些因循糊弄的积习都迅速改掉。不得再像以前那样,畏难苟安。

这道谕旨一下,时“天下称快”,朝野上下,为之一振。

说实在的,大家都知道,像穆彰阿那样继续“弥缝”“糊弄”下去,国家是没有出路的。咸丰皇帝对国家现状的批评有的放矢,说出了官员们不敢说的话。看来这个新皇帝,魄力真是不凡,很可能是一个英主。

上台之后,咸丰皇帝另一个重大举措就是下诏“求言”,早在道光三十年(1850)二月初八日,刚刚登基,他就发布上谕,欢迎大家给朝廷提意见。就国家用人、行政一切事宜,“皆得据实直陈,封章密奏”。表现出虚心纳谏的良好态度。

曾国藩心情太激奋了。

他等了这么多年,等来了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咸丰帝对官场的批评,简直和曾国藩的观点“契若符节”,曾国藩颇有知音之感。他积累多年的政治见解,终于有可以发挥的空间了。

曾国藩昼夜奋笔疾书,写了一封《应诏陈言疏》。在这份上疏中,曾国藩顺着皇帝对官场的批评,谈到了他认为最重要的问题:人才问题。他大胆指出,道光皇帝秉持“镇静”原则,不生事,不作为,所以道光朝人人循规蹈矩,无有敢才智自雄、锋芒自逞者。这虽然有利于守成,但不利于解决问题。所以,官员们“大率以畏葸为慎,以柔靡为恭” (20) 。他说现在官场有四大通病:

京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退缩,曰琐屑。外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敷衍,曰颟顸。退缩者,同官互推,不肯任怨,动辄请旨,不肯任咎是也。琐屑者,利析锱铢,不顾大体,察及秋毫,不见舆薪是也。敷衍者,装头盖面,但计目前剜肉补疮,不问明日是也。颟顸者,外面完全,而中已溃烂,章奏粉饰,而语无归宿是也。有此四者,习俗相沿,但求苟安无过,不求振作有为,将来一有艰巨,国家必有乏才之患。

就是说,京官,就是朝中的官员,有两大毛病,一个是遇事退缩,一个是务小不务大。遇事退缩,是指遇到什么事,大家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愿意承担责任,只知道向皇帝请旨。务小不务大,是大家都注意一些细节小事,开个会,办公桌都摆得很整齐,茶杯都准备得很干净,会务办得很用心。但是对国家发展的大方向、社会的主要矛盾和问题,没有一个人敢说,也没多少人敢想。

地方官办事也有两个毛病。第一个叫敷衍,遇到什么矛盾和问题,就是一个字,拖,对付过去就完,把问题推给下一任。第二个是颟顸,就是做表面文章,很多地方,表面上看起来不错,但实际上内里已经完全烂透了,黑恶势力横行,这些当官的根本不管。

在奏折结尾,曾国藩更尖锐地指出:“乃十余年间,九卿无一人陈时政之得失,司道无一折言地方之利病,相率缄默,一时之风气,有不解其所以然者。科道间有奏疏,而从无一言及主德之隆替,无一折弹大臣之过失,岂君为尧、舜之君,臣皆稷、契之臣乎?一时之风气,亦有不解其所以然者。” (21)

就是说,十来年间,朝中大臣没有一个人对皇帝讲过国家有什么严重问题。地方官员,也没有一个人对皇帝讲过地方上有什么矛盾。那些负责进谏的官员,也没有一个人指出过皇帝有什么做错的地方。这是非常可怕的现象,这说明,这些官员,没有一个是忠心为国的。

所以,曾国藩说,必须想办法培养人才,才能应对复杂艰难的国家形势。并且提出了培养人才、转移风气的几条具体办法。

咸丰皇帝收到曾国藩的这封奏折,认为曾国藩的见解很正确,对他大加夸奖,称曾国藩“奏陈用人之策,朕详加披览,剀切明辨,切中情事,深堪嘉纳” (22) 。

这道奏折让咸丰对曾国藩产生了进一步的好感。而在此之前的一件事,已经让咸丰认识到曾国藩这个人做事特别认真负责。

道光皇帝去世前,曾经留下了一道非常特殊的遗嘱。道光皇帝认为,大清帝国在鸦片战争中惨败,他在位这么多年,治国也不见什么起色,所以他说,我无德无能,对不起列祖列宗,我死后,灵位不进太庙,也不用郊配。

所谓郊配,就是皇帝祭天时,同时以自己的列祖列宗配祭。唐张九龄在《请行郊礼疏》中说:“自古继统之主,必有郊配之义,盖敬天命而昭圣功也。”

不许郊配,不进太庙,这当然是对自己非常严重的惩罚了,严重到几乎无法遵守。特别是不进太庙,那么后世子孙怎么祭拜他呢?但是道光皇帝的这道遗嘱是“朱谕”,也就是亲笔书写的,无疑是他真实意思的表示,而不是谦虚之词,咸丰不能不重视。可是,刚刚上台的年轻皇帝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只好让大臣们集体讨论。

朝廷大臣进行集议,大多数人都从保险出发,说套话,认为“大行皇帝功德懿铄,郊配既断不可易,庙袱尤在所必行”。就是说,道光皇帝功业辉煌,怎么能不进太庙,不用郊配呢?所以这个遗嘱根本没法执行,还是按惯例办了了事。

按说,大家集体讨论已经有了结果,曾国藩顺水推舟是再合适不过了。但曾国藩回去之后,感觉不妥。他是礼部侍郎,他认为自己要责无旁贷地拿出更合适的意见来。所以经过十余天的思考,他提出了不同意见。正月二十八日,他上了一道奏疏,说大行皇帝的遗嘱应该部分遵行,不能完全置之不理。

为什么呢?他说:“大行皇帝谆谆告诫,必有精意存乎其中。” (23) 道光这么正式地留下这道遗嘱,一定有他特殊的考虑。曾国藩说,进太庙应是确定无疑的,任何皇帝都没有死后不进宗庙之理。但“毋庸郊配”一项,道光皇帝说得也有一定道理。第一,道光这是从天坛祭坛的尺寸角度考虑的。因为天坛的建筑规模是固定的,现在,死去皇帝越来越多,每死一个,就要新修一个祭台,现在天坛已经快被占满了。道光以身作则,不予郊配,有一个出发点应该是“久远之图”,怕以后放不下,“必至修改基址,轻变旧章”。所以这个用心还是很深远的。这一点我们不可轻忽。

第二,“古来祀典,兴废不常。”祀典历代、历朝都有调整,并非丝毫不可变动之事。

第三,“我朝以孝治天下,而遗命在所尤重。” (24) 对死去皇帝皇后的意见,一定要重视,不能视同无物。比如康熙时,太皇太后孝庄死了,留下遗嘱说想安葬到遵化孝陵,陪着自己的儿子顺治。按理说这“不合袱葬之例”,因为皇后死了,按理要安葬到自己的丈夫身边,所以她应该埋到沈阳的清太宗昭陵去。但是康熙还是不敢违遗命,将太皇太后梓宫安放在孝陵旁边,雍正时就在这里正式下葬了。第二个例子是乾隆皇帝遗命“庙号毋庸称祖”,就是说,不许后世称自己为祖,只能称为宗。乾隆皇帝把大清朝推向全盛,他的功绩按以前之例,完全可以称“祖”。但乾隆表示谦虚,发下遗命,嘉庆帝只好遵从,故庙号高宗。所以曾国藩说:“此次大行皇帝遗命,惟第一条森严可畏,若不遵行,则与我朝家法不符,且朱谕反复申明,无非自处于卑屈,而处列祖于崇高,此乃大孝大让,亘古未有之盛德也。” (25) 大行皇帝以身作则,贬抑自身,表明他对列祖列宗的崇敬,这种精神是值得效法的。如果不遵行,那么不符合大清家法。

曾国藩的这道奏疏辨理详明,逻辑严密,非常有说服力。咸丰皇帝一看,十分佩服。如果不是曾国藩苦心思考,详加论辩,他咸丰很可能在这个问题上留下不可弥补的遗憾。曾国藩的这道奏折也说服了满朝大臣,大家一致同意这么办。所以,这件事让咸丰对曾国藩留下了深刻印象。

因为对曾国藩的欣赏,也因为知道曾国藩这个人凡事认真,所以咸丰皇帝不断地给他加派新活,今天让他兼署工部侍郎,帮着处理工部的事,明天又让他兼署吏部。到后来,曾国藩一个人身兼五部,也就是兼任了除户部之外的其他几部的“副部长”。这一下,曾国藩就更忙了。特别是到了刑部后,繁重的工作让他几乎都没有看书的时间了。他写家信说:

余至刑部,日日忙冗异常,迥不与礼部、工部、兵部相同。若长在此部,则不复能看书矣。 (26)

也就是说,我到了刑部,可比以前更忙了。刑部和其他几部可完全不同,事情太多了。要是长在此部工作,以后就没时间看书了。

如此勤奋,说明曾国藩想抓住新皇帝励精图治的机会,多做些事情,为国家发挥更大的作用。

新皇帝的欣赏和肯定,让曾国藩大受鼓舞。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他又连着上了好几道奏折,给皇帝提了很多建议。什么《应诏陈言疏》《条陈日讲事宜疏》《议汰兵疏》《备陈民间疾苦疏》《平银价疏》等多道奏疏,全面深入地指出了大清面临的种种危机、官僚体系存在的诸多问题,呼吁皇帝大刀阔斧,加以彻底改革。

咸丰元年(1851)三月,曾国藩上了《议汰兵疏》。曾国藩说,现在天下有两个最关键的问题,一是财政紧张,二是军队战斗力不行。现在“天下之大患,盖有二端:一曰国用不足,一曰兵伍不精”。社会动荡,四处用兵之际,军队问题是国家的重中之重。军队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臃肿软散,不能作战。他说,广西有额兵二万三千,士兵一万四千,但是现在遇到农民起义,“竟无一人足用者” (27) 。所以兵不在多而在精。曾国藩提出裁兵五万,这样每年节省饷银一百二十万两,用来练兵。应该说,曾国藩的这道奏折抓住了当时军队问题的关键,显示了他经世致用之学的深度和精度。

之后,他又上《备陈民间疾苦疏》。他在奏疏中提出现在百姓生活有“三大疾苦”,一是银价太贵,百姓负担太重,交不起国税。“民之完纳愈苦,官之追呼亦愈酷。……百姓怨愤,则抗拒而激成巨案。”“真有日不聊生之势。”二是盗贼太多,良民难安。强盗土匪“愈酿愈多,盗贼横行,而良民更无安枕之日。臣所谓民间之疾苦,此又其一也”。三是冤狱太多,司法腐败严重,民气难申。 (28)

曾国藩认为,这三大问题关乎大清王朝的统治基础,如果不从现在起就全力以赴一一解决,那么天下大乱,不久将至。

配合这道民间疾苦疏,他又上了一道《平银价疏》,其中,提出了平抑银价的具体办法。

这些折子是曾国藩披肝沥胆殚精竭虑的产物,也反映了他多年来对国家社会的深入思考。应该说,这些文字是非常精彩、也非常有深度的。曾国藩以为,新皇帝既然振作有为,肯定会采纳他的建议。这样,国家大幸,民众大幸。他也可以发挥更大的政治影响力,真正做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然而,事实证明,曾国藩有点天真了。

咸丰皇帝摆出了雄才大略的姿态,但是他其实并没有雄才大略的资质。

这个人,其实是一个非常平庸的主子。

关于咸丰,读史者最熟悉的一个故事,当然是他和奕 争储时的那个传说。说是奕 和奕 因为只差一岁,奕 居长,但是天资平庸。奕 虽居次,但明敏能干。所以选谁为继承人,道光犯了难。于是道光就通知他们到南苑骑射,进一步考查他们。奕 的老师杜受田知道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就给自己的弟子出主意,说你奕 骑射本领远不如弟弟,我们只能另辟蹊径。于是打猎时,咸丰按照他老师的教导,既不上马,也不射箭,见他父亲的时候两手空空。道光很纳闷,问,你怎么回事?咸丰就跪到地下,他说父皇教导我要仁爱,现在是春天了,母兽正是怀孕的时候,我要把它射死了,连它的没有出生的孩子也都死了,岂不是太残忍了。道光一听,感觉这个孩子挺仁慈,对他很满意。这个故事叫“藏拙示仁”,此事不光见于野史,也载于《清史稿·杜受田传》。

恭亲王奕&18211;坐像

另一次,道光身体不好,召见两个孩子,要听听他们对国家大政的看法。杜受田又给奕 出了主意。道光先见了六阿哥奕 ,说我身体不好,可能不久于人世了,国家怎么治理为好呢?奕 口才很好,滔滔不绝地讲述治国的方略,他父亲很高兴,说这个孩子有出息,你先退下吧。奕 进来的时候,一看父亲的病容,就跪在地下磕头痛哭流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道光说,让你谈谈见解,你怎么什么都不说呢?咸丰就说,我一看父亲病成这样,我就太难受了。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现在就希望父亲健康长寿,别的我什么都不想。道光很感动,还是这个孩子孝顺。于是决定传位给他。其实奕 如此表现,是因为他老师告诉他,论口才你比不上六阿哥,你要“藏拙示孝”。

“藏拙示仁”“藏拙示孝”的故事过于传奇,显然只是一个传说,即便被记入《清史稿》也不能证实其事。但这些传说反映出的事实不错,那就是和聪明伶俐、外向活泼、有才有为的弟弟奕 比起来,咸丰是一个比较内向无能的人。这个人笨拙、安静、少言寡语,无论哪个方面都不如他的弟弟。

奕 的最终胜出,其实和老师的教导无关,和道光的偏好有关。喻大华评价道光帝“不是昏君,却是一位平庸的君主,缺乏力挽狂澜的魄力、能力以及对时局的洞察力。……是一位循规蹈矩的皇帝”。在用人方面,“一是谨慎过度,二是缺乏定见”。 (29) 确实,道光皇帝一生以稳定为务,喜欢安静听话之人,他之所以选择咸丰,是因为在他看来,咸丰比弟弟更稳重、更听话,更符合传统观念中的“贤人”标准。让他当皇帝,更利于守成,风险比较小。

但其实道光犯了两个错误。第一,大清已经不是守成之世,矛盾丛生,这个成,已经守不下去了。第二,咸丰确实缺乏当皇帝的才能。

有一本书,叫《道咸宦海见闻录》,记载了一个叫张集馨的晚清官员进京被咸丰皇帝召见时的几次对话。从对话中看,咸丰记忆力很差,咸丰六年(1856)他见张集馨问了一些问题,过了三年,到咸丰九年(1859)再见时,问的居然还是这几个问题。

《道咸宦海见闻录》记载,咸丰六年(1856)召见时,因张集馨腿部有伤,行走不便,咸丰问:“汝何以坠马受伤?”张集馨对:“臣素不善骑,军中督队,非骑马不可,是日督队,所骑生马,未经行阵,逆匪摇旗呐喊,马遂惊逸,臣羁勒不住,遂致坠马,并为马碰一脚,抬回帐房,不能带队。经胜保奏明,赴就近省城调理,蒙恩谕准。”上曰:“汝今年五十几岁?”对:“臣系庚申命,今年五十七岁。”上曰:“汝京城有住房否?”对:“有。”上曰:“在何处?”对曰:“在西单牌楼。”上曰:“甚么胡同?”对:“皮库胡同。”

咸丰九年(1859),问的类似内容如下:

上曰:“汝住在京城何处?”对:“在西单牌楼皮库胡同。”上曰:“是汝自己房子?”对:“是。”上曰:“汝在军营带过队么?”对:“臣初到营即带队,后来腿受伤不能骑马,即不带队,办理文案。”上曰:“汝受何伤?”对:“坠马受伤。”上曰:“还是追贼,还是为贼压下?”对:“打仗时,贼匪开号,马惊坠骑,为马蹄所踹。”上曰:“汝今年五十几岁?”对:“六十岁。”

敢情上回,全白问了。

最关键的是,一个王朝到了末期,这些皇族子孙往往气质庸弱、资质脆劣,缺乏做大事必要的坚持力和担当。咸丰就是这样。事实证明,他一上任烧的三把火,完全是一个年轻人的一股冲劲而已。等这股冲劲过去了,他就疲软下来。

在应诏陈言问题上,咸丰就已经表现出他有始无终的性格特点。

刚开始求言的时候,咸丰确实是诚心诚意。大臣们的奏折一道道汇集上来的时候,他还能很全神贯注地一篇篇认真阅读。但是几个月后,一个是大臣们的建议多有重复之处,再一个是他的精神头已经耗光了,所以再有奏折,一般他就看个开头,批个好,就扔到一边,再也不理了。

对曾国藩也是这样。曾国藩费尽心血,上的这些折子,他草草读了一遍,随口夸奖几句,事后却扔进废纸篓,没了下文。

曾国藩难免大失所望,郁闷不已,给友人写信说:

自客春求言以来,在廷献纳,不下数百余章,其中岂乏嘉谟至计?或下所司核议,辄以“毋庸议”三字了之。或通谕直省,则奉行一文之后,已复高阁束置,若风马牛之不相与。……而书生之血诚,徒以供胥吏唾弃之具。每念及兹,可为愤懑。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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