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最危险的和约(1/2)
和战之争
政和六年(公元1116年),是金国和阿骨打收获最大的一年。
这一年正月,辽国发生了内乱,由于不满东京辽阳府留守萧保先的苛政,一位叫作高永昌的渤海人发动了一场出其不意的叛乱。 [1] 东京辽阳府原来属于渤海故地,是辽太祖阿保机用了二十多年才攻克的。虽然贵为五京之一,但契丹人和渤海人之间的矛盾仍然不时激化。
正月初一夜里,高永昌和十几个同伙喝醉了酒,带着刀翻过了府衙的围墙,来到了大厅。他们借口外面有人造反,前来汇报,直接向侍从询问东京留守的居处。高永昌找到东京留守,将他刺杀,然后逃走。
萧保先死后,当时恰好在辽阳府的户部使大公鼎和东京副守高清臣控制了局势,四处搜查作乱的渤海人,查到了数十人,将他们杀死。不幸的是,这些被杀的并不都有罪,有的只是在恐慌中被枉杀的。这件事传开后,更多的人加入了造反的队伍,附近的州县也出现了乱局。
初三这天,造反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聚集在东京辽阳城外,大公鼎叫他们离开,但没有人听从。
初五时,城里终于乱了,有人乘风放火,有的偷开城门,大公鼎等人只好率领残部逃走。辽阳府落入了叛军之手。高永昌成了叛军的头目,自称大渤海皇帝,他乘机占领了辽东地区的五十多个州。
在中国的东北地区,生女真活动的范围在东北平原的北部,也就是现在的吉林和黑龙江一带,而南部的辽宁是经济最发达的地区,阿骨打和他的大金国还无法染指。女真没有得到的土地,却被高永昌一次出其不意的叛乱拿到了手中。
高永昌唯一没有得到的地区,是位于现在辽宁沈阳的沈州。这里是辽国宰相张琳的家乡,皇帝派遣张琳亲自部署防守,才防止了高永昌得手。
五月份,就在张琳与高永昌鏖战时,突然传来消息,女真人应高永昌之请,于五月二十一前来助战,率领女真的是女真西南路都统阇母。
渤海人本来就是女真人的远亲,高永昌寻找帮手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张琳却以为这只是高永昌释放的假消息。
到了五月二十一那一天,女真人果真出现了。张琳被这出乎意料的帮手吓住了,只好逃走,沈州被女真人占领。
不过女真并没有把沈州交给高永昌,而是自己占领了。不仅这样,女真人击退了辽国燕王耶律淳的进攻后,还对高永昌发起了进攻,将他击败杀死。女真人的野心到这时展现无遗,他们不仅想要东北平原北部,还想获得整个东北平原,从而向辽国全境扩张。
经过辽国的这次叛乱,女真人乘人之危成了最终的胜利者。
女真的胜利曲折地传入了北宋的耳中,于是,主战派又开始跃跃欲试了。第二年(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初,边将不断地上报,说在宋辽边界处的易州(现河北省易县)出现了频繁的军事调动。主战派将之认定为辽国将要对北宋有所行动。
童贯也被皇帝从西北调回,开始准备应对北方的事态。 [2]
童贯准备军事行动时,恰逢北宋财政处于一个花钱的高峰时期。就在政和六年(公元1116年),宋徽宗答谢道士给自己带来儿子的上清宝箓宫刚刚修建完毕,皇帝雄心勃勃地开始准备他一生中巨大工程的——艮岳。
由于钱不够花,蔡京等人也在不断地给他开辟新的财源。就在公元1116年,在另一个宦官杨戬的帮助下,宋徽宗开始建立一个叫作公田所的机构。所谓公田,原本是指属于皇帝的田庄。在北宋初年,有不少田地是没有主的,但到了末年时,所有这些无主的田都已经被人耕种。宋徽宗时期,皇帝和大臣们突然开始打这些土地的主意,将它们化为公田,要求农民必须缴纳租金,也就是公田钱,才准予耕种。
不仅是公田钱,在丈量土地时也做了手脚。大观四年(公元1110年),宋徽宗为了多收钱,做过一次变革,将长度单位做了变更。之前人们使用普通的“尺”,但皇帝以符合礼仪为借口,将尺的单位缩小,推行“乐尺”。所谓乐尺,是根据礼乐的要求重新设计的长度单位,一乐尺比普通的尺稍小,结果按照普通尺计算出来的一亩,换算成乐尺的亩,就变成了108~109亩。通过单位换算,北宋的土地亩数就可以多出来8以上,由于每亩的税率不变,从理论上,皇帝的税收就可以增加8。
在缴纳公田钱时,也必须按照乐尺的亩来缴纳,更加重农民的负担。 [3]
童贯负责北方事务时,人们为了讨好童贯,不断地将辽国的消息传到朝廷。有人透漏燕山以南的易州和霸州都有军事调动。 [4]
童贯不断地催促皇帝赶快起兵。他不仅通知了河北地区的将帅做好准备,还动用了中央禁军。到了二月中旬,先头部队已经出发北上。经过占卜师的占卜,三月上旬的某个黄道吉日,成了大部队出发的日期。
但在出发前,皇帝却犹豫了。在几个月前,皇帝派出了一个外交使团去往辽国,正使是一位名叫陶悦的人,他的职务是司封员外郎,出发前皇帝又给了他太常少卿的头衔;副使是来自霸州的李邈。按照约定日期,这个使团已经接近回来的时候,宋徽宗下令童贯暂时不要发兵,而是等着外交使团回来后,再根据情况做最后的判断。
二月二十五,使团回来了。刚进国门就碰到了童贯,童贯让陶悦第二天先到自己府中汇报一下,再去找皇帝。 [5]
第二天,陶悦准时来到了童贯的府邸。童贯首先问陶悦:“听说辽国已经准备入寇,对吗?”
陶悦对童贯的问题很吃惊,表示并没有看到辽国入侵的迹象。在路上,他们每天都按照计划行进,没有听说入侵,也没有被要求改变道路,一切都很正常。由于他们走的是宋辽之间的大道,如果辽国在做军事准备的话,他们在道上必然能看到。辽国如果不想让他们看见,会寻找借口请他们改走小路,免得和军队遇上。既然没有改道,在大道上也没有军事调动,就证明辽国并没有准备入侵。
童贯还不死心,说这只表明使者走的路上没有军事调动,其他地方也许已经调动了。
陶悦很不识趣,继续反驳,表示虽然听说女真和辽国在边境上有冲突,但燕山以南的内地一切正常,人们的耕作、生活都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听说大批的军事行动。至于所谓霸州和易州的情况,也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总之,辽国是正常的。
如果按照陶悦的说法,辽国并没有针对北宋的军事行动,童贯就没有理由出兵。
童贯不死心,以威逼利诱的方式试图让陶悦改口,甚至侮辱他获得了辽国的好处。陶悦正色回答:“像我这样的读书人,怎么会因为对方的厚礼隐匿敌情呢!” [6]
童贯碰了一鼻子灰,只好作罢。第二天,使臣上奏皇帝,宋徽宗下诏,将已经出发的禁军召回,北伐之事暂时搁置了。
这一搁置就是好几年,直到五年后陶悦死了,北伐还没有踪影。
但北宋与女真的联系却在这段时间建立了起来。
三国的外交大竞争
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在苏州(现在辽宁大连金州)附近的海域,有两艘大船悄悄离岸,向着茫茫大海漂去。它们的目的地是高丽(今朝鲜),却由于海流的原因,漂到了北宋境内登州(山东半岛北端)附近的驰基岛,这里有宋军士兵驻扎。
从两艘船上下来二百多个人,为首的叫作高药师、曹孝才,以及僧人郎荣,其余的都是他们的亲属。
士兵们将来人送到了登州知州王师中处。由于朝廷主战派占了多数,皇帝将北方各地的官员都换成了主战派,王师中就是其中之一。
根据高药师的供述,他们来自辽国的苏州。那里已经被金兵占领,除了金兵之外,高永昌死后的溃军也退到了海岸上,北方已经一片大乱。
如今,苏、复(现辽宁瓦房店西北)、兴(现河北承德)、潘(现黑龙江省牡丹江市林口县)、同(现辽宁省开原市中固镇)、咸(现辽宁省开原市)诸州都已经被女真攻克了。这就意味着,从北宋到女真之间除了隔着大海,已经没有了辽国的阻碍。 [7]
在更早的时候,女真人曾横穿渤海海峡,从苏州到登州(现山东半岛蓬莱)登岸,用马匹换取汉地的生活物资。但女真人这么走,大都是在辽国控制辽东半岛之前,随着辽国灭了渤海国,这条路就断绝了。高药师等人的到来,是海路重开之后的第一批。
七月初四,王师中将消息上奏给皇帝。皇帝与蔡京、童贯等人讨论后,令王师中派遣人手,由高药师带领,再次渡海,以买马的名义去见女真的头目,看有没有和女真联合攻打辽国的可能性。
王师中奉命逼迫高药师回辽东。不想到了八月初十 [8] ,高药师的船又回来了。原来,他们坐船远远地看到了北面的海岸,岸上站了很多士兵,他们不敢上岸,只好掉头回来,报告说女真不让他们北上,还差点杀了他们。
王师中将事情报告给皇帝,宋徽宗大怒,将高药师等人贬斥到边远之地。
但与金人联系的念头一旦唤醒,就不会再轻易消失。
重和元年(公元1118年),宋徽宗终于派出第一个正式使团前往女真的地界。
由于上一次的失败,宋徽宗命令童贯一定选择更加勇敢的人前往,童贯将任务再次派给了王师中,王师中选择了一位叫作马政的人。马政官封武义大夫,与他同行的还有平海指挥军员呼庆 [9] ,呼庆之所以入选,是因为他会说北方语言。和他们同去的有将校七人、兵员八十人, [10] 带路的仍然是高药师和曹孝才。
同行的还有马政的儿子马扩。马扩在当年春天的春试中,刚刚通过了武科的殿试,被授予承节郎、京西北路武士教谕。
他们接受命令的时间是二月十八, [11] 下海出发的日期是闰九月初六。 [12] 使团刚到渤海北岸,就被巡逻的人抓住。金兵由于从来没有听说过北宋使节,将物品全都夺走,数次想要杀害他们,马政和呼庆不停地解释,才让士兵相信他们是使节。金兵将他们绑起来,押送着走了十几个州,才到了阿骨打所在地阿芝川的来流河畔,这里距离他们的出发地已经三千里了。
阿骨打的助手是他的侄子粘罕(汉名完颜宗翰,金名粘没喝,但宋朝人习惯于称他为粘罕,或者称国相)和兀室,以及长子斡本。
在马政与儿子出使金国时,另一场外交竞争也在平行地进行。事实上,除了北宋与女真取得联系之外,女真的敌人辽国也在与它议和。
女真与辽国的议和始于金太祖收国三年(公元1117年),此时女真已经获得了辽国的东京辽阳,占据了东北的大片江山。一位叫作杨朴 [13] 的人给阿骨打出主意,说自古英雄开国,必须首先获得大国的册封。阿骨打派遣使者去辽国请求册封。辽国本来就损失了大片的土地,加上又出现了大规模饥荒,正想与女真议和,见对方使者来请求册封,立刻派遣了议和使前往。
重和元年(公元1118年),阿骨打接见马政前后,与辽国的谈判也处于紧锣密鼓之中。最初辽国派遣耶律奴哥作为议和使节,还没敢提册封。但此时耶律奴哥已经知道所谓“册封”并不是臣子向君主请求封赏,而是一个新君主让另一个老君主给自己加冕,承认他的优势地位。这可以从阿骨打提出的要求中看出来,阿骨打要求:辽国皇帝必须称阿骨打为兄长,同时,将辽国的上京、中京和兴中府都交给金国,再派遣亲王、公主、驸马、大臣子孙作为人质,并把之前的信符、往来信件等带有等级特征的物品都还给金国,方才能够谈议和。 [14]
且不提其他的要求,只看金国对于土地的要求。如果辽国真的把上京、中京和兴中府(现辽宁省朝阳市)割让,就意味着辽国丧失了东北全境、北方草原地带,剩下的只有燕云十六州和西北方的沙漠地区,变成一个夹在宋金之间的小国家,随时会被灭亡。这样的条件等同于辽国向金国彻底投降。
耶律奴哥往返于辽金两地,又把金国使节胡突衮带到了辽国。阿骨打又提出了新条件:这一次不需要人质,也不再要上京和兴中府两个地方,同时还削减了辽国向女真的供奉。但是,辽国皇帝必须称呼阿骨打为兄长,并且用汉人的礼仪册封金国皇帝。
对于辽国天祚帝而言,这样的条件仍然是太苛刻了,双方因此处于僵持之中。
与辽国的坚持不同,北宋使者却似乎更加好说话。
马政使团的首要目的是建立联系,并没有制订具体的目标。阿骨打答应联合攻辽,使团的目的就达到了。接着是双方互派使者,制订具体的合作条款。
金太祖收国四年底,阿骨打留下了马政使团的六个人(史书留下了其中两人的名字:王美、刘亮)作为人质,又派遣了渤海人李善庆、熟女真散都、生女真勃达三人,带着礼物,与马政使团一道返程。
十二月初三,使团到达了登州。宣和元年(公元1119年)春正月,他们回到了京城。金国使臣待了十余日,宋徽宗和蔡京等人商议,决定与金国联合进攻辽国。
不过仍然有许多问题有待解决。比如,用什么礼节对待阿骨打?这个问题让皇帝和大臣们有些犯难。按照规矩,如果是平等的两国之间的交往,皇帝的书信应该称之为“国书”;如果是对下级,皇帝应该使用诏书。皇帝派遣马政和金国使臣一道回去,同去的还有副使赵有开,以及王师中的儿子忠训郎王瑰。赵有开建议,女真的体量只相当于中国的节度使,他们既然接受了契丹的封爵,自然也更加愿意接受大宋的封赏,所以用诏书就可以了。
皇帝征询金国使臣李善庆的意见,由于不懂礼仪,李善庆表示尊重皇帝的意思。于是,在给阿骨打的信中,皇帝用了诏书的格式。
使团出发后,赵有开到达登州后就得病死去了。恰好在这时,传来了金国与辽国议和的消息。这一年,辽国封金国国王阿骨打为东怀国皇帝。
当宋徽宗听说了这件事,就派人追上使团,让马政不要去了。只派呼庆将女真使者护送回国。
但北宋得到的消息是有误的,实际上,辽国虽然愿意封赏,但阿骨打未必愿意接受。一方面,他感觉这个称号太低了;另一方面,与北宋联合伐辽显然是更好的决策。
正当北宋使臣前往登州时,经过漫长的拉锯和七次出使,辽国终于答应了阿骨打的条件,于宣和元年(公元1119年)三月派使者来到了阿骨打所在,同意册封阿骨打为东怀国皇帝。
阿骨打派遣受封使乌林答赞谟去辽国迎来了册表。但他随即发现,辽国的册封文件中并没有称他为兄长,在使用金国的名称时,没有加上“大”字,显得很轻慢。同时,东怀国的名号也让他感到很不舒服,因为“东怀”,就是“偏远的东部小国感怀大国的圣德”的意思。他拒绝了册封,还差一点腰斩了提议请求册封的杨朴。 [15]
双方再次开始扯皮,辽国使节萧习泥烈和金国使节乌林答赞谟恢复了来回奔波。双方又因为各种小问题扯皮了一年,关系最终破裂。
从请求册封,到彻底拒绝,从金太祖收国三年到金太祖收国五年,这三年是阿骨打的关键期。起初,他还没有信心成为一代霸主,还想与辽国共存。正是马政等人的出使让阿骨打看到了彻底消灭辽国的希望,从此以灭辽为己任。
阿骨打与辽国扯皮时,还在等待着北宋使节回来,却只收到了金国使节归来而北宋使节未到的消息。阿骨打将一腔怒气发在了护送使节的呼庆头上。呼庆告诉阿骨打,一方面北宋使者意外病死,另一方面也是听说了辽金议和,宋徽宗才放弃了遣使。
阿骨打不听他的辩解,将他留置了六个月,才放他回去。 [16]
送呼庆回去时,阿骨打告诉他:首先要求结盟的不是女真,而是北宋;女真已经获得了辽国的数州,本不需要联合北宋,之所以接受邀请,只是为了交朋友;但北宋不再遣使,只派一个低级官员来,不写国书,反而送了份诏书来,已经表明北宋在反悔了;反而是女真一直在遵守约定,甚至不惜拒绝了辽国的封赏。
阿骨打还安慰了呼庆:毁约的责任并不在呼庆,他也只是接受派遣来的;他希望呼庆回去后见到皇帝,转告宋徽宗如果想要继续结好,就尽早派人持国书前来谈判;如果只是带一份给臣下的诏书过来,那就不用谈了。
他还给宋徽宗写了一份简单的书信:契丹修好不成,请别遣使人。
海上之盟
阿骨打不知道的是,在北宋,主战派与主和派也在进行着激烈的交锋,到底谁占上风还不一定。几乎在同一时间,女真东面的高丽国派人来求医,宋徽宗派了两名医生去提供帮助。医生带回来的消息却是:高丽全国都在为战争做准备,他们认为女真是虎狼之国,必须赶快做准备。他们建议北宋皇帝千万不要和女真交往。
与此同时,一位叫作安尧臣的官员(他是前工部侍郎、兵部尚书、同知枢密院安惇的族子)上书表示反对与女真联合进攻辽国。他认为,一个国家的祸端,往往是从和平走向战争的那一刹那。北宋之所以不和契丹争燕云十六州,也是考虑用土地换和平。既然已经维持了上百年和平,一旦重启战端,往往会得不偿失,让原本已经疲惫的民间更加无法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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