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1/2)
他十八岁,她十六岁。他准备去上大学了,她正要开始高中第三年的学业,但在他浪费更多时间想她之前,在他多花一秒去想象他们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注定在某天共同拥有的未来之前,他决定,是时候来测试她一下了。琳达·弗兰格三年前没通过测试,但艾米·施奈德曼和达娜·罗森布鲁姆都过了。这俩是他真正爱过的女孩,尽管他仍然在以不同的方式爱着她们,但艾米现在是他姐姐,而且从来没有像他爱她那样爱过他,而达娜对他的爱虽然远胜于他配从任何人那里得到的,但达娜现在已经离开,去了另一个国家生活,永远地从他生活里消失了。
他明白整件事有点疯狂,通过爱上死去的阿提的妹妹来消除阿提的死亡之祸,这想法有种《凌晨四点》一样摇摆的逻辑,但没这么简单,他告诉自己,他是真的喜欢愈发可爱的西莉亚,西莉亚酷似他精瘦的父亲,跟她矮小肥胖的母亲没有任何遗传上的相似之处,她越来越漂亮,思维无疑也很敏锐,但他从来没有和她独处过,自从葬礼那天之后,他每次和她说话时也得和她父母说话,所以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现在还不清楚,是弗格森来新罗谢尔时安静坐在餐桌前的那位娴静、顺从的中产阶级少女,还是一个生气活泼的人,当时机成熟时,有本事让他想去追求她。
他称之为霍恩和哈达特入会测试。
如果她像他以前那样,像他的每一个高中恋人在她这个年纪时那样,第一次去就喜欢上那家自动贩卖式餐厅的话,这扇门就继续开着,他会继续考虑西莉亚,等着她长大。
如果不喜欢,那门就关上,他就放弃这种想要纠正世间不公的愚蠢幻想,再也不考虑打开这扇门。
劳工节后的星期四,他往新罗谢尔打了个电话。他还有两个星期才去普林斯顿,但公立中学已经开学了,他希望她这个星期六下午有空见一面,如果这周不方便,下周六也行。
西莉亚接起电话,听到他的声音后,以为他想跟她母亲说话,看看什么时候方便过他们家吃晚饭,差点儿就放下了听筒,但他赶在这之前告诉她,不,他要找的人是她,与她寒暄了一会儿回到学校有什么感觉(一般般),以及她今年选的是生物、物理还是化学(物理),之后他问她愿不愿意这个星期六或者下个星期六来曼哈顿和他见个面,一起吃个午饭,然后去看看电影,或者去博物馆转转,或者做她想做的事儿。
你这是在开玩笑吧,她说。
我为什么要开玩笑?
就是……好吧,没什么,不重要。
所以呢?
嗯,我没安排。这星期六下午和下星期六下午都行。
那就这个星期六吧。
好,阿奇,这个星期六。
见面地点在中央车站,弗格森已经有两个半月没见她了,看到她的美貌,他心里备受鼓舞,暑假时她去了一家为小孩子开办的日间夏令营担任初级辅导员和游泳教练,晒了一夏天新罗谢尔的太阳,原本光滑的槭糖色皮肤又黑了一度,更加清晰地衬托出她的牙齿和眼白,她那天下午穿的简单白衬衫和飘逸的天蓝色裙子也很适合她,弗格森心想,涂的粉红色口红也不错,为整体的白蓝棕又增加了一抹颜色,那天天气暖和,她把黝黑的披肩长发盘成了舞者的那种圆发髻,露出了颀长、优雅的脖子,这整个画面让弗格森非常惊讶,以至于她走过来和他握手时,他不得不提醒自己她对他来说依然太年轻,这只是一次友好的见面,除了刚开始和最后结束的两次握手,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想着碰她一下。
我来了,她说,现在告诉我我为什么来吧。
两人往北沿着东42街,朝第六和第七大道之间的西57街街区走时,弗格森尽力解释了他为什么会毫无征兆 地约她出来,但西莉亚一脸怀疑,不相信他编的那套关于为什么想要见她的故事,听到他说出来的那些胡话一直摇头不止,什么我马上要去念大学了,今年秋天两人就没多少机会再见面,对此她的回答是,见我什么时候对你来说重要了?我们是朋友,不是吗,这还不够?对此她又答,我们是朋友?你和我父母是朋友,也许吧,或者算是朋友,但过去这四年你和我说过的话加起来也就一百来字,你几乎没注意到我的存在,为什么会想和我一起玩儿?
这姑娘有生气,弗格森心想,这点很清楚了,毋庸置疑。她已经长成了一个骄傲、聪明的女生,一点都不怕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但伴随这种新生的坚定,她也掌握了一种新技能,专问没有答案的问题,至少是他在不让自己听起来像个疯子的情况下回答不了的问题。无论如何,他都得把阿提排除在对话之外,但现在她已经开始怀疑他的动机,他明白自己必须给出比刚才那些蹩脚回答更好的答案,实话实说,给出除了她哥哥外的所有真相,于是他从头开始,告诉她他那晚打电话给她,是因为他真的想见她——确实如此——而他想单独和他见面,原因是他觉得是时候建立起他们之间一对一的友谊了,不再与她父母以及新罗谢尔的家有关。然而,西莉亚还是觉得他这些话不太像或者根本不是真的,所以又问他为什么要费这份心,为什么他马上就要去普林斯顿了,还想花时间和一个高中女生见面,这次弗格森同样给了一个简单、真实的回答:因为她现在是大人了,他说,一切都不一样了,而且以后会一直不一样。她以前错误地习惯了把他视为一个比她大很多的人,但翻翻日历就会发现他们俩只差两岁,不久之后这两岁之差就根本没意义了,他们俩的年岁是一样的。为了给她举个例子,弗格森说起了继兄吉姆,吉姆比他整整大四岁,但却是他最好的哥们儿之一,完全把他看成自己的同龄人,现在吉姆被误诊为心脏有杂音,没通过征兵体检,而且决定要在普林斯顿读研,他们俩就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了——这运气——他们打算尽可能多地和对方见面,甚至计划了春天或者初夏的时候一起出去旅行——从普林斯顿徒步去科德角,一路走到海角的最北端,中途不坐汽车、火车或者公交车,甚至连自行车都别想。
西莉亚有些松动了,但仍然说:吉姆是你的兄长。这是很大的不同。
我的继兄,弗格森说,而且刚刚当了两年而已。
那好吧,阿奇,我信你。但如果你现在想和我做朋友,那你就不能再像大哥哥一样对我,假装是我哥哥了。你明白吗?
这我当然知道。
不要再假装是我哥,不要再假装是阿提的替代品,因为我不喜欢,从来也没喜欢过。那么做又变态又愚蠢,对我们俩也没有丁点儿的好处。
同意,弗格森说,我不那样了。永远不会。
说这些话时,他们刚刚从麦迪逊大道往西拐到了第57街上。经历了十五个街区的怀疑、困惑和火药味浓重的争辩后,两人宣布了停火,西莉亚现在面带微笑,一边听弗格森的问题一边告诉他,她当然知道自动贩卖式餐厅是什么玩意儿,她当然听说过霍恩和哈达特,但是她承认,反正在印象里,她自己从没进过里面,就连小时候也没有。然后她问:里面是什么样啊,我们为什么要去那儿?
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弗格森说。
他希望她能通过测试,所以愿意给她所有的机会,甚至不惜破例,允许自己把她的兴趣寥寥视作热情似火。只有反感或者蔑视,他心里说,就像琳达·弗兰格转过头看见那个三百磅的黑人女子自言自语地说着已死的年幼耶稣时,他从她眼中看到的那种厌恶,才会让西莉亚失去资格,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继续想,两人就已经来到了餐厅,走进了那座铬合金和玻璃构筑的疯狂彩屑盒,而西莉亚嘴里说出的第一句话,甚至在他们有机会把纸币换成五分硬币前,便让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她说,我的天呐,真是个古怪又可爱的地方。
买好三明治后他们坐下来边吃边聊,主要是聊暑假里发生的事,在弗格森这边,他还是和理查德·布林克斯塔夫给人搬了一夏天的家具,中间去墓地参加了他外婆的葬礼,参加了吉姆和艾米的爷爷的葬礼,并且开始了他的小长篇《马利根游记》,总共会有二十四个章节,他说,每章的篇幅大概五六页长,内容是马利根在不同的假想国度旅行时,为美国流离失所者协会发回的人类学报告,现在已经写完十二篇了,他希望去了普林斯顿之后学业压力不会太大,让他能有空写完。至于西莉亚,她白天和孩子们在泳池里嬉戏玩耍,夜里一直在新罗谢尔学院上三角函数和法语课,现在修到了这些额外的学分,她每学期只要再多修一门课就可以在念完三年级后高中毕业了,也就是说她明年秋天就可以去上大学,弗格森问她为什么这么赶? 她告诉他自己已经受够了那个弹丸小城 的生活,想逃走,搬到纽约去,巴纳德或者纽约大学都行,她不在乎上哪个,弗格森听着她历数提前越狱 的种种动机,突然有点头晕目眩,仿佛是在听他自己说话,因为她所说的一切,对她人生的考虑,听起来就和他多年以来所说所想的一模一样。
但是弗格森没有夸奖她是世界上最聪明、最有抱负的学生,因为这毫无疑问会勾起有关阿提的话题,提到他的成绩也很好,提到功课好似乎是家族遗传,所以他转而问她吃完午饭想干什么。下午有好几部电影可以看,他说,其中有披头士参演的新片《救命!》,戈达尔的最新作品《阿尔法城》,后面这个吉姆看过之后赞不绝口,但是西莉亚觉得去博物馆或者画廊转转更有意思,这样他们还可以继续聊天,而不是在黑暗里坐着听别人聊两个钟头。弗格森点点头说,这倒是。他们可以走到第五大道,往北边拐去弗里克收藏馆,在那儿欣赏一下午维米尔、伦勃朗和夏尔丹的作品。可以吗?好啊,再好不过了。但首先,他又说,走之前他们要再喝杯咖啡,然后噌的从椅子上起身,抓着他们的杯子就跑开了。
他去了只有不到一分钟,但在这段时间里,西莉亚注意到邻桌坐着一个人,这个老头很瘦小,之前一直被弗格森的肩膀挡着,所以她没注意到,弗格森端着续杯的咖啡和两盒奶油回来后,注意到西莉亚正在盯着那人看,而且眼神中充满了焦虑,便问她怎么了。
看着真让人难过,她说,我敢说他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他就坐在那儿盯着他的咖啡看,好像不敢喝,感觉喝完这杯咖啡以后他的钱不够再买一杯,到时候他就得离开了。
弗格森往回走的时候也注意到了邻桌这个老头,但是感觉再转过头去看会显得不礼貌,不过确实,他也觉得这是个孤苦伶仃之人,一个头发灰白、衣衫不整的酒鬼,指甲盖下面脏兮兮的,一脸忧伤的表情,长得像爱尔兰民间传说里的小老头妖精,西莉亚估计说得很对,他刚把自己最后的五分钱花掉。
我觉得我们应该给他点儿东西,她说。
确实应该,弗格森回答,但也别忘了,他没有和我们要,要是我们就因为替他感到难过,直接走过去给他钱,他可能会不高兴,我们的好意反倒让他心情更糟糕了。
你可能是对的,西莉亚端起杯子放到嘴边又拿开,说,你也可能是错的。
都喝完之后他们从椅子上站起身。西莉亚打开钱包,两人经过邻桌那个老头身边时,她伸手从包里拿出一美元,放到了他面前。
这个给您,先生,她说,去买点儿东西吃吧,那老头拿起钱,装到了他的口袋里,然后抬起头看着她说:谢谢你,小姐。上帝保佑你。
以后就以后再说吧,尽管那会是个非常令人满足且有益的以后,是个会有很多下午甚至晚上和令人钦佩但却仍然太小的西莉亚在一起的以后,但现在是现在,就眼下来说,世界搬到了新泽西中部种越橘的泥塘和满是沼泽的低地,而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作为八百名入学的新生之一,努力适应他的新环境。以他对自己的了解,弗格森知道他很可能会不适应,这个地方会有他不喜欢的东西,但同时他也决心充分利用好他会喜欢的那些东西,为此,他在动身去普林斯顿前给自己定了五条私人戒律,并且打算在读书期间严格遵守:
(一)只要方便就尽可能去纽约过周末。他外婆在7月突然不幸去世后(充血性心力衰竭),现在成了鳏夫的外公给了他一把西58街公寓的钥匙,并且说空着的那间卧室他可以随时来住,换句话说,他以后在城里就有地方过夜了。那间卧室代表的是一个渴望和机会合二为一的罕见例子。因为大多数的周五下午,弗格森将可以离开学校,登上单车厢短途火车从普林斯顿大学坐到普林斯顿枢纽站(被称为“弹丸”,就是弹丸小城 的那个弹丸),然后转乘更长、更快的火车,一路往北冲到曼哈顿中城,但不是在从前漂亮的宾州车站下车,那个早在1963年就被拆掉了,而是在丑陋的新车站,当然,撇开扎眼的建筑失误,纽约还是纽约,而且去纽约的原因有很多。负面的原因是这可以允许他离开沉闷古板的普林斯顿,偶尔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即使纽约的空气一点儿都不新鲜),以便他回到学校后能更容易忍受甚至享受它那种(特有的)沉闷古板。正面的原因还是过去那些:密集、庞大、复杂 。还有一个是他会有机会和外公一起待着,并且继续保持他和诺亚的友谊,这对他来说很关键。弗格森当然希望在大学会认识新的朋友,他想交朋友,也期待能交到新朋友,但那些朋友里能有谁比诺亚对他更重要呢?
(二)不报创意写作课。一个艰难的决定,但弗格森决心坚持到底。艰难是因为普林斯顿的本科项目在全国历史悠久,这就意味着他能靠他现在本来就在做的事挣到学分,不但有幸继续写他的书,还能因此受到奖赏,如此这般,他每个学期的课业负担就等于减去了一门,给他更多的时间不仅用来写作,还可以去读书,去看电影,去听音乐,去喝酒,去追女生,去纽约,但弗格森从原则上就反对创意写作的教学,因为他坚信虚构写作不是一门可以教出来的学问,每个未来的作家只能靠自己去摸索,此外,根据他获得的相关课程信息,在这类所谓的“工作坊”里(这个说法让他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一屋子的年轻学徒正在锯木板,往板上钉钉子),老师会鼓励学生们互相评论各自的作品,这也让他觉得离谱(瞎子给瞎子引路!)而且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作品交给一个笨蛋本科生来大卸八块,他的作品都异常怪异,没法被分类,肯定会让人皱眉头,被斥为实验性垃圾 被打发掉。他并不反对把故事交给那些更年长、更有经验的人来做一对一的批评和讨论,但集体评论这种想法让他觉得恐怖,至于这种恐惧是因为傲慢还是害怕(被人抨击)没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他终于可以只在乎自己的作品,而对别人的作品来一句关我屁事了,所以为什么还劳神假装呢?他仍然和门罗夫人有联系(《马利根游记》的前十二章她都读过了,而她给他的是十二个飞吻和一些切中肯綮、醍醐灌顶的评论,一句抨击都没有),如果她不方便或者没时间,还有其他备受信赖的读者,比如唐姨夫、米尔德里德姨妈、诺亚和艾米,如果他发现自己被绊住了,而且联系不上这些可信赖的读者,那他还可以去罗伯特·内格尔教授的办公室,去找整个普林斯顿文学造诣最高的人 ,谦逊地向他寻求帮助。
(三)不参加饮食俱乐部 [1] 。四分之三的学生最后都会参加一个,但弗格森没有兴趣。和兄弟会差不多但又不太一样,别的社团所谓的纳新互动,到这里只能叫争吵 ,它们代表的正是普林斯顿身上那些由来已久、保守落后的东西,弗格森对此毫无热情,而远离这些俱乐部,选择“独立”,他就可以避免那个古板地方最古板的一面,在那儿待着的时候也能更开心些。
(四)棒球禁令会继续下去,而且此限制还将包括其他衍生的球类运动,如垒球、威浮球、棍子球,以及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和别人玩传接,就连拿个网球或者粉色的斯伯丁 橡胶球或者一双卷成球的袜子玩儿也不行。他觉得高中毕业后应该能慢慢忘掉这种挣扎,因为他不再和以前的棒球队朋友联系了,这些人仍然记得他曾经是个有前途的优秀球员,但他们对他放弃打球的决定困惑不解,无法接受他编出的搪塞借口,所以高中几年一直在反复追问他。幸运的是,这些问题现在终于结束了。可另一方面,他虽然从哥伦比亚高中的走廊和教室里逃了出来,但马上要去的是全国最热衷体育运动的大学之一,曾在1869年举办的第一届校际橄榄球比赛中迎战罗格斯,而仅仅六个月前又在全国大学生体育协会篮球锦标赛中晋级四强,最后勇夺第三,取得了常春藤大学校队有史以来的最好成绩,全国都沉浸在比尔·布拉德利与密歇根州立大学的凯兹·拉塞尔那些备受媒体关注的对战中,在后来的安慰赛上布拉德利又破天荒地一人独得五十八分,为普林斯顿夺取了胜利,毫无疑问,弗格森入校时,学校的所有人还会反复提起这些辉煌战绩。运动员会无处不在,弗格森自然也会蠢蠢欲动想参加各种比赛,但只能局限在半场篮球和触身式橄榄球这类运动上,为了防止以后被诱惑参加那些他为了纪念西莉亚死去的哥哥而发誓不再参加的运动,8月底时他把所有的棒球装备都送了人,若无其事地把两根球棒、一双钉鞋,以及过去四年里一直摆在他卧室书架上的路易斯·阿帕里西奥款罗林斯棒球手套,交给了同住在伍德豪尔新月巷的邻家小男孩查理·巴兴格。拿着吧,弗格森对九岁的查理说,这些我以后用不着了,身材瘦小的巴兴格不太明白这位让他敬仰的准大学生邻家大哥在说什么,仰着头问弗格森,阿奇,你是说归我了?对呀,弗格森回道,归你了。
(五)不主动向他父亲示好。如果他父亲对他示好,他会仔细考虑一下该不该回应,但他并不认为这会发生。他们最后一次联系还是6月的时候,弗格森写了一张字条,感谢他父亲送的毕业礼物,因为收到支票那天下午他的心情尤其差,又愤怒又绝望(那天早些时候达娜动身去了以色列),所以跟他父亲提到了他的计划,说打算把一半的钱捐给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另一半给争取稳健核政策全国委员会。他父亲不太可能高兴得起来。
重重疑虑和不祥预感,紧张焦躁和提心吊胆,那天早上驱车南下,去“大学生活”的沼泽和泥塘时,要不是货车里还坐着他母亲和吉姆,弗格森很可能会浪费掉他的早餐,衬衫上粘着一半的食物,踉踉跄跄地踏上普林斯顿那挂满露珠的草坪。
那天对全家来说都很紧张。丹和艾米正在另一辆车里,一路往北向布兰迪斯进发,弗格森及其一行则开着好心的阿尼·弗雷泽免费借给他们的白色雪佛兰厢式货车,在迷蒙的牛毛细雨中稳稳地向南行驶在新泽西收费高速公路上,驾车的是吉姆,弗格森和他母亲则挤在他旁边的副驾上,因为后面的车厢已经被两兄弟的家当细软塞得满满当当,都堆到了车顶,东西无非就是那些再熟悉不过的杂物,比如床单、枕头、毛巾、衣服、书、唱片、点唱机、收音机和打字机,这会儿,弗格森给他们念完他那五条戒律中的前三条,吉姆一边摇头一边笑着,那种施奈德曼家的人典型的神秘微笑——透着一股若有所思的味道,而不是快要或者有可能变成大笑。
放松点儿,阿奇,他说,你把这事儿看得太严重了。
是啊,阿奇,他母亲也插话说,你今天上午是怎么了?我们还没到那儿呢,你就开始想着怎么离开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害怕,弗格森说,担心我会走失在什么反革命、反犹太的地牢里,再也没法活着出去。
他的继兄听罢大笑起来。
想想爱因斯坦,吉姆说,再想想理查德·费曼。普林斯顿大学是不杀犹太人的,阿奇,只会让他们把黄色的大卫星缝在袖子上。
现在轮到弗格森笑了。
吉姆,他母亲说,可别开这种玩笑,真的不要——但过了一会儿,她也笑了起来。
犹太学生大概占百分之十,吉姆说。反正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比全国的犹太人比例要高很多,全国是多少来着?百分之二,百分之三?
哥伦比亚的比例大概是百分之二十或者二十五,弗格森说。
也许吧,吉姆答道,但哥伦比亚没给你奖学金。
宿舍在布朗楼,三楼的一间套房,两间卧室,中间是公共休息室和卫生间,地方很大,四个新生住着绰绰有余。布朗楼的室友叫斯莫尔,霍华德·斯莫尔,一个壮硕的大块头,身高大概五英尺十一英寸,目光炯炯,身上散发着平静自信的气质,一个在自己那一小块地盘和自己那副皮囊里过得很自在的年轻人。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霍华德用力地握了握弗格森的手,但没有太用力或者要把人的骨头捏碎一样,然后他探着身子,开始研究起弗格森的脸,这人的行为好奇怪啊,弗格森心想,但接着霍华德问了一个问题,把一件原本怪异的事变得一点儿都不怪异了。
你不会碰巧也上的是哥伦比亚高中吧?霍华德问道。
是啊,弗格森说,还真是。
啊。那你在哥伦比亚的时候,不会碰巧参加了校篮球队预备队吧?
参加了啊。不过就二年级一年。
我就说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你打的是前锋对吧?
左。左前锋。但是你说得都对。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你确实说对了。
我是西奥兰治预备队那年的后补啊。
也就是说……好有意思……我们已经见过两次了。
两次都不知道。一次是打主场,一次是打客场。而且和你一样,我也打完那个赛季就没再打了。不过我是个毫无天赋的笨蛋,真的特别烂,特别没用。而你,在我印象里打得挺不错的,或许打得还特别棒。
还不错。但问题是:我是想继续去考虑护身双丁裤呢,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到内裤和胸罩上。
两人相视一笑。
看来不是个痛苦的选择。
是啊,一点儿都不痛苦。
霍华德走到窗前,指指校园。看看这地方,他说,让我想起了厄尔公爵的乡间居所,或者给那种肥得流油的人开设的精神病院。恢弘壮丽的普大,感谢你录取我,谢谢你这些奢华的土地。但求你跟我解释一件事儿。为什么外面有那么多的黑松鼠大摇大摆?据我所知,松鼠一般都是灰色的,普林斯顿的松鼠却是一身黑。
因为它们是装饰主题的一部分,弗格森说,你还记得普林斯顿的校色吧?
橙色……和黑色。
说对了,橙色和黑色。我们再看到橙色的松鼠之后,就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些黑色的松鼠了。
听到弗格森这个有点好笑也有点愚蠢的玩笑,霍华德笑了起来,而他这一笑,让弗格森肚子里打着的那个焦虑节稍微松开了一些,因为就算普大最终会是个充满敌意或者让人失望的地方,他在这里也有了一个朋友,反正听到室友笑起来时他的感觉是这样,多幸运啊,第一天的第一个小时的前几分钟就认识了一个朋友。
在他们拆包裹、纸箱和袋子,收拾东西的过程中,弗格森了解到霍华德出生在曼哈顿上西区,但后来他父亲被任命为蒙特克莱尔州立大学的教导主任,所以他从十一岁起,成了一个每天都要过大桥、穿隧道的男生,而且奇妙的是,在过去七年里他们住在相隔几英里的距离,但却只在高中体育馆的硬木地板上有过两次一瞥而过的交集。就像被随意扔进同一间小屋的两个陌生人通常会互相刺探对方的底细那样,他们很快就发现,两人有很多共同的喜好和厌恶,但也不尽然,比如他们都更喜欢大都会队,不喜欢洋基队,但从两年前开始霍华德成了一位坚定的素食主义者(他从道德上反对屠杀动物),而弗格森是个毫无顾忌、本性难改的肉食动物,比如霍华德偶尔才会抽根烟,但弗格森每天要抽十到二十根骆驼。虽然喜欢的书和作家各不相同(霍华德不怎么读现代的美国诗歌或者欧洲小说;弗格森则越来越沉迷于二者),但他们对电影的品味出奇地一致,都认为他们最喜欢的五十年代喜剧片是《热情似火》,最喜欢的惊悚片是《第三人》,然后,霍华德突然激动地喊了一句杰克 ·莱蒙和哈利 ·莱姆! 并在他的书桌前坐下,抓起一支笔画了一幅柠檬和酸橙打网球的漫画 [2] 。弗格森惊讶地看着他这位惊人的室友,寥寥几笔便画了一个又长又凹凸不平的柠檬,而且有手有脚,右手还握着一张网球拍,正和一个小一些、圆一些、光滑一些的酸橙打网球,当然,酸橙也有手有脚,握着球拍,而且它们的脸看起来很像原版的莱蒙和莱姆(杰克·莱蒙和奥逊·威尔斯),接着霍华德又增加了一张球网,以及一个正从空中飞过的网球,一幅漫画就这样诞生了。弗格森低头看看手表。从第一笔到最后一笔,只用了三分钟。甚至都不到三分钟,也许只有两分钟。
老天爷,弗格森说,你这么会画画啊?
莱蒙对战莱姆,霍华德没有理会他的赞美,继续说,挺好笑的,你觉得呢?
不是挺好笑。是非常好笑。
我们也许发现了什么。
毫无疑问,弗格森用手指敲敲霍华德的钢笔说,威廉·佩恩,然后又敲敲漫画,说,对战帕蒂·佩姬 [3] 。
啊,可不是!而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对吧?
他们又接着这么玩了几个小时,拆箱开包、归置东西的时候玩,后来去食堂吃午饭的时候玩,整个下午一起在校园里闲逛,然后径直去吃晚饭时也玩,到最后,总共想出了四五十对儿这样的组合。两人从头一直笑到尾,有时笑到难以自已,停不下来,弗格森甚至琢磨自己从出生以来究竟有没有对任何事笑得这么开心过。笑出了眼泪。笑到上气不接下气。而且,这项消遣对于一个刚刚离家的年轻旅者来说简直太好了,把他站在已经写就的过去和尚未写就的未来之间的过境站时感受到的恐惧和颤栗一扫而空。
霍华德说,现在想身体部位,过了一会儿,弗格森回答:莱格斯·戴蒙德对战勒尼德·汉德。又过了一会儿,霍华德把球抛了回去:伊迪斯·海德对战迈克·富特。 [4]
弗格森说,现在想液体,与氢二氧的任何形态有关都行,霍华德回答:约翰·福特对战拉里·里弗斯,克劳德·雷恩斯对战马迪·沃特斯。弗格森聚精会神地想了一会儿,给出了两个能与这两个配对匹敌的回答:贝内特·瑟夫对战图茨·绍尔,维罗妮卡·莱克对战迪克·戴弗。 [5]
虚构人物也算吗?霍华德问道。
为什么不可以?只要我们知道他们是谁不就行了,他们和真实的人一样真实。况且,哈利·莱姆不就是虚构人物吗?
哎呀,我把老哈利给忘了。那样的话,我给你出cp斯诺对战尤赖亚·西普 [6] 。
或者另外两位英国绅士:克里斯托弗·雷恩对战克里斯托弗·罗宾。 [7] 棒,霍华德说,现在想国王和女王。弗格森想了一会儿,答道:奥兰治的威廉对战罗伯特·皮尔。话音刚落地霍华德便答道:穿刺公弗拉德对战大胖子查理。 [8]
现在想美国人,弗格森说,在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里他们又想出了:
科顿·马瑟对战特惠德老板。
内森·黑尔对战奥列弗·哈台。
斯坦·劳莱对战朱迪·加兰。
wc菲尔兹对战奥黛丽·米德斯。
洛丽泰·杨对战维克多·迈彻。
华莱士·比里对战莱克斯·斯托特。
哈尔·罗奇对战巴格思·莫兰。
查尔斯·彼尔德对战桑尼·塔弗茨。
迈尔斯·斯坦迪什对战坐牛。 [9]
他们就这样玩啊玩,但当他们最终吃完晚饭回到宿舍,准备坐下来把这些配对儿列一个清单时,早就把想出来的一多半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们以后得好好做记录,霍华德说,不为别的,就为我们今天领教了头脑风暴源自于极度易燃的材料,除非我们随时都带着钢笔和铅笔,肯定会把我们想出来的大部分东西都忘掉。
我们每忘记一个,弗格森说,还能再想出一个,比如想想和甲壳动物有关的,把网多撒一会儿,你突然就有了巴斯特·克拉比对战珍·诗琳普顿 [10] 。
不错。
或者声音。树林里的鸟鸣,丛林中的咆哮,然后你就有了莱昂内尔·特里林对战索尔·贝娄 [11] 。
或者罪恶斗士的秘书或者女朋友的名字中带着地址。
没懂你的意思。
想一下佩里·梅森和超人,然后你就有了黛拉·斯特里特和露易丝·莱恩 [12] 。
好。太好了。然后再去海滩走一遭,不知不觉你就有了乔治·桑……对战罗娜·杜恩 [13] 。
这个画起来肯定很有意思。沙漏和美女打网球。
嗯,不过维罗妮卡·莱克对战迪克·戴弗也很棒吧?想想有多少种可能。
可口。简直太性感,几乎都有点儿下流了。 [14]
内格尔是他的导师。内格尔教授是他的古典文学翻译课老师,这门课对弗格森思维的培养,将比他上的其他任何课作用更大。而且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内格尔曾竭力为他争取过奖学金,虽然内格尔绝对不会谈起他所做的事,弗格森能感觉到内格尔对他寄予了厚望,特别关心他的进步,对于正处在过渡期和潜在混乱期的弗格森而言,这对他的内心安宁意义重大,因为内格尔的期望,就是他与这里格格不入与他或许属于这里之间的区别,那个学期他交的第一篇论文有五页,探讨《奥德赛》第十六卷中奥德修斯和忒勒玛科斯重逢的一幕,内格尔把文章返给他后,他看到教授在最后一页的下方批了一句含义隐晦的话,不错,弗格森——继续努力 ,弗格森觉得寡言少语的内格尔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干得还不错,虽然没到最好,也许吧,但也挺好了。
第一个学期时,内格尔和妻子会在隔周的星期三下午请六位新门生来他们位于亚历山大街上的小家里喝茶。顶着一头深褐色头发的内格尔太太是个又矮又胖的女人,在罗格斯大学教古代史,足足矮她那位身材瘦削、愁容满面的丈夫一头。她倒茶的话,内格尔会上三明治,或者内格尔倒茶的话,她就上三明治,内格尔坐在扶手椅上,边抽烟边和一些学生交流时,内格尔太太就坐在沙发上和他的另一些学生交流,内格尔夫妇之间相敬如宾,但又礼貌得有些过头,以至于弗格森偶尔好奇他们俩要是聊什么不想让八岁的女儿芭芭拉知道的事情,会不会用古希腊语来交流。虽然弗格森一直都觉得正式的茶会是他能想到的最无聊的社交活动(在这之前他从没参加过),但事实是他挺喜欢内格尔这些九十分钟的聚会,尽量不错过,因为它们又给他提供了一个观察内格尔的机会,让他看到了教授不同的一面,在课堂上或者办公室的时候他从来不会谈论政治、越战或者时事,但隔周星期三下午,他会在家里欢迎他的六个大一学生,其中恰巧有两个是犹太人,两个是留学生,两个是黑人,如果你考虑到整个大一的八百名学生里,黑人新生只有十二位(只有十二位!),犹太学生大概六七十个,留学生可能占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那么有一点就显而易见了,内格尔默默地承担起了照顾这些外来者的任务,想确保他们不会被这个冷峻、陌生的地方淹没,无论他的动机是出于政治理念还是对普林斯顿的爱,抑或仅仅是人性的善意,罗伯特·内格尔正在竭尽全力地为这些边缘人提供一种回到家的感觉。
在新生活开始的第一个月里,作为一个困惑不已的学者计划新生,曾经认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的弗格森,又退回到了童年那种充满焦虑的不确定感当中,内格尔、霍华德和吉姆——幸好有了他们,他才没有散架。霍华德不仅是个机智过人的漫画圣手,还是个实实在在的思考者和勤勉的学习者,打算读哲学专业,而且因为他懂得为他人考虑,大多数时候都独立自持,不去打扰弗格森,这让弗格森与他同处一室而又不觉得隐私受到侵犯成为了可能。和别人共住一间不太宽敞的屋子曾是弗格森最大的恐惧之一,在这以前,他只在天堂夏令营经历过这种事,跟两位辅导员和七个男生住在木屋里,睡上下铺,在家时他一直都有自己的四堵墙,就连搬到伍德豪尔新月巷的新家,住在隔壁的艾米又是摔门又是大声放音乐时也一样,他总可以躲进自己的单人避难所,所以他很担心,如果有人睡在旁边的床上或者坐在离他只有两三码远的书桌前,他还能不能看书、写作,甚至思考。巧的是,霍华德其实也在担心空间狭窄的问题,因为他从小到大也一直有自己的房间,迎新周的第三天两个人进行了一场坦率的对话,双双坦白了他们对无法独处的恐惧,对太多的空气从一对肺跑进另一对肺的恐惧,并且找到了一个他们希望双方都可以接受的解决办法。他们还有两个舍友,一个是来自佛蒙特的医学预科生威尔·诺伊斯,一个是来自艾奥瓦、数学考了满分八百的神人达德利·克朗岑伯格,弗格森和霍华德一致同意,公共休息室没人的时候,比如诺伊斯和克朗岑伯格待在他们自己的房间或者出去了,他们俩里有一个人(弗格森或者霍华德)可以留在卧室里阅读、写作、思考、学习、画画,另一个去公共休息室,如果诺伊斯或者克朗岑伯格有一个人在公共休息室,或者两个人都在时,弗格森和霍华德要轮流去图书馆,剩下的那个待在卧室。两人握手定约,但学期真正开始两三个星期后,他们已经相处得越来越自在,之前的预防性措施早就不作数了。他们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如果决定同时留在宿舍,两人也发现他们能长时间地同处一室,安安静静干自己的事,完全不会打扰对方的思路或者污染他们都要呼吸的空气。潜在的问题有时候会变成真正的麻烦,但有时候不会。比如这个就没有。到10月1号时,布朗楼三层的这两位住户已经又创造了八十一场网球对决。
刚上研一的吉姆同样在努力适应一系列新情况,一面在竞争激烈的物理系慢慢摸索,一面尽力习惯着与室友住在校外公寓的生活,虽然刚到黑松鼠天堂的时候他也和继弟一样身心俱疲,但每个星期二的晚上,两人还是会一起吃晚饭,要么弗格森去吉姆的公寓,和吉姆以及他的麻省理工研究生室友、来自新德里的莱斯特·帕特尔一起吃意大利面,要么两人一起去拿骚街上那家食客盈门、名叫巴德餐厅的小饭店吃汉堡,每十天左右,他们还会在迪伦体育馆单挑一个半小时的篮球,虽然弗格森总是输给稍微高一点儿、稍微有天赋一点儿的施奈德曼,但比分并没有差到让人难堪,不再值得去打的地步。开学两星期后的一个晚上,吉姆一时兴起,跑到布朗楼来找弗格森和霍华德,霍华德便拿出他们到目前为止列出来的网球对战名单,又给吉姆看了几幅对应的漫画(克劳德·雷恩斯被画成了一堆分散的水滴,而网的另一边,马迪·沃特斯则站在及腰深的某种黏糊糊的东西里 [15] ),吉姆笑得就跟弗格森和霍华德那天早上刚刚鼓捣出这个游戏时一样厉害,看着他东倒西歪的样子,弗格森认为这很好地说明了吉姆的性格,就像通过霍恩和哈达特入会测试很好地说明了西莉亚的性格一样,因为在这两个例子中,当事人的反应都证明了自己跟弗格森是同类,像他那样喜欢无厘头的混搭,喜欢把相似与不同的东西出人意料地联系起来,因为一个不幸的事实是并非每个人都能欣赏霍恩和哈达特,或者自动售卖的投币食物中蕴含的宏伟诗意,并不是每个人看到那些网球对决都会哈哈大笑,哪怕只是笑那么一下,弗格森和霍华德发现,诺伊斯和克朗岑伯格看到那些配对时面无表情,他们不明白其中的有趣之处和双关意味,不理解当指物的词同时也可以做名字,把两个这样的词放到一起,会把你带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欢乐国度,不,在他们那两位清醒、实际的舍友身上,整个尝试都失败了,相比之下吉姆则乐不可支,捂着肚子说自己好多年没笑得这么厉害了 ,就这样,弗格森再次遭遇了“抨击还是飞吻”这个难解的老问题,因为什么 本身无法替自己说话,只能是它自己,因而永远要听任谁 的摆布,但鉴于什么 从来都只有一个,但谁 却有很多,所以谁 就不可避免地拥有了最后的发言权——虽然他们的判断可能有误,而且不光会在书籍以及八十层高楼的设计这类大事上会出错,在小事上也一样,比如随意搞出来的一些无伤大雅的愚蠢笑话。
内格尔不教的那些课程,虽不如古典文学那么吸引人,但是也已经足够好了,第一个月,在适应新环境与那些课程之间(课程包括新生必修的韵律学与作文、拉法格的法国文学入门、贝克的1857至1922年间的欧洲小说、麦克道尔的美国史i),根本剩不下多少时间让他去想可怜的马利根,而且他还把不少时间浪费在了去纽约上。
他外公已经去佛罗里达过秋天和冬天了,弗格森想什么时候去公寓都可以,享受随之而来令人心旷神怡的彻底独处的奢侈。西58街上的公寓还给他提供了尽情打免费长途电话的机会,因为他外公曾明确告诉他,他要是嘴痒痒了 ,就尽管打电话,别担心费用。当然,这个提议暗含了一定程度的适可而止,默认弗格森不会控制不住自己,让他外公因为巨额长途话费而欠一屁股债,因而也就排除了比如往以色列给达娜打电话的可能(不过要是他知道她的电话号码,估计还是会打),事实上,他还是设法和国内的一些人保持了联系,都是女性,他现在爱的或者曾经爱的,或者有可能开始去爱的女性,以后,很快,或者现在。
继姐艾米投身到了布兰迪斯的反战运动中,这场运动吸引了全校那些最有趣的人 ,她说,其中有个叫迈克·莫里斯的三年级学生,他是去年在密西西比参加自由之夏的一名志愿者,弗格森只能祈盼这个会好过她高中时倾心的那个渣男,撒谎成性、出尔反尔的骗子勒布。那只是艾米所犯的一个无心之过吗?他想。还是说在老房子后院的那个萤火虫之夜拒绝了她未来的继弟之后,她注定要一次又一次地错爱?当心点儿,他对她说,这个莫里斯似乎还不错,但在你了解清楚他的为人之前,别急着交往。“寂寞芳心小姐”是弗格森自封的新角色,在他不知道的事情上提供建议。或许是一种不易察觉的无意识报复,因为尽管他很关心艾米,被她拒绝的旧伤仍然会时不时刺痛,而他从来没能告诉她自己被她伤得有多厉害。
他母亲找了份新工作,受枫林镇的哈蒙德地图公司长期委托,为他们计划在1967年——现在是1966年秋天,也就是说一年之后——出版的新泽西日历和日程记事本系列拍照,拍新泽西的名人、新泽西的风景、新泽西的历史遗迹,以及两个版本的新泽西建筑(一个是公共建筑,一个是私宅),这个活儿是丹的某个商业客户从中帮忙促成的,弗格森觉得这是个好消息,首先是家里会多点儿进账(一家人老是为此犯愁),但最重要的原因是在他父亲不顾后果就关掉她的照相馆之后,他希望她能再有点儿事可忙,现在家里也没有子女需要照顾,为什么不试一下,不管新泽西日历和每周日程本这主意有多牵强,工作本身肯定会给她带来满足感,让她的日子更有活力。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