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4321 > 7.1

7.1(2/2)

目录

他的书在5月12号出版了,精致的平装版,共七十二页,在《评论》办公室把书从纸箱里拿出来之后的几个小时,他很高兴地看着它们,把它们握在手里,不到一个星期,他就把二十本作者样书中的十五本都送给了朋友和亲戚。封面的插图复制了阿波利奈尔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张很有名的照片,照片上是威廉·阿波利奈利·德·科斯特洛维茨基缠着绷带的脑袋,他的太阳穴被弹片击中后刚刚做完手术:作为殉道者的诗人,在战壕淤泥中诞生的现代,1916年的法国,1969年的美国,双双困在了吞噬年轻人、永无止境的战争当中。三本书托给了哥谭书市代卖,另外三本给了八街书店,还有六本给了学校的平装书书房。不可估量的季默,弗格森的同学中他最亲近、最钦佩的朋友,为《观察报》写了这本书的书评,说的全是好话,溢美之词。“这部法国诗歌选集中的作品,不应仅仅被视为翻译,而是它们本身也有资格被称为英语诗歌,是对我们自己的文学十分宝贵的贡献。弗格森先生有着一位真正的诗人的耳朵和心灵,在以后的岁月中,至少我会一次又一次返回来看这些出色的作品。”

太令人感动了。但戴维·季默就是这样的人,而一离开晨边高地,他也很快将要面对他们所有人要面对的大问题。具体到季默身上,他的窘境可以用一句韵文来表达。耶鲁还是监狱 [4] 。在耶鲁做四年的研究员,读文学系研究生,或者蹲两到五年的监狱,如果他们最终征召他入伍的话。耶鲁还是监狱。多么工整的一句小诗,无名之父创造的世界多好啊。

和哥伦比亚告别并不难,1969年春天,这里又在经历一场抗议和示威活动,纯粹出于自我保护的原因,弗格森故意忽略了这些事情,但他会想念朋友们和他的一些教授,他不能继续接受他和诺拉在一起的几个晚上从她那儿受到的教育,他会想念她的,他也会怀念1965年秋天来到这里的那个满怀希望的男生,那个在过去四年里渐渐消失、再也不可能被找回来的男生。

6月中旬,弗格森去了白厅大街上的征兵局咳嗽并参加笔试,同一天早上,波比·乔治和玛格丽特·奥玛拉在得克萨斯州达拉斯的圣托马斯·阿奎那天主教堂举行了神圣的婚礼,波比还会在那儿为巴尔的摩的双a棒球俱乐部担任首发接球手,碰巧也在这一天(据米尔德里德姨妈给弗格森写来的信里说),仍旧杳无音讯、已经永远逃走的艾米,在芝加哥参加了学民社的全国代表大会,这场满怀恨意的大会最终沦为一场愤怒的对抗,进步劳工党一派与后来被称为气象员的一个派别在战术和意识形态上发生了分歧,进而导致学民社这个政治组织的分裂以及它突然而惊人的覆灭。艾米在法学院的第一年,亨利姨夫和米尔德里德姨妈和她保持着不定期的联系,米尔德里德写信给她曾经独一无二的阿奇,是要告诉他艾米已经决定抛弃革命激进主义的妄想,投身更现实的女权主义运动 。觉醒的时刻发生时,一个叫查卡·威尔斯的人,芝加哥黑豹党的新闻部副部长,突然站起来,开始毫无理由地用“阴道权力”这个说法攻击进步劳动党,说“超人是个废物,因为他甚至从来没有试着上过露易丝·莱恩”,几分钟后,黑豹党的另一位成员朱尔·库克呼应了这一观点,宣称他也支持“阴道权力”,“兄弟只是在告诉姐妹们,你们在革命中有一个战略位置:俯卧”。这是个老掉牙的笑话,艾米在过去几年已经听过几十次,但那天在芝加哥她终于受够了,她没有加入气象员——这个分裂出来的派别包括前哥伦比亚学生迈克·勒布、泰德·戈德、马克·拉德以及其他去年春季学期期末被哥伦比亚开除的人——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出了大会中心。米尔德里德姨妈以她在谈论别人时经常使用的那种傲慢语气,在信的最后说道: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件事,阿奇,虽然你们两个已经不是情侣了。在我看来,我们的艾米似乎终于开始长大了 。

波比·乔治说了我愿意 。弗格森伸出他的左手,给一位美国军队的医生看了看。艾米走出了芝加哥体育馆,永远地退出了这场运动。这三件事有没有可能是在同一个时刻发生的?弗格森很愿意这么去想。

更有趣的是:到弗格森在7月初搬到罗切斯特时,波比已经晋级到国际联盟的三a级红翼队。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弗格森交情最老的朋友恰好也来了,简直不可思议,或许不会长待,但至少会到夏天过完、棒球赛季结束之后,正好是适应环境和安顿下来的头几个月,波比和他的新娘玛格丽特,两个他从小就认识的人,小时候在蒙特克莱尔,漂亮的麦吉·奥玛拉穿着花短裙和耷拉到脚踝上的袜子,在卡诺比奥夫人的幼儿班冲着顽皮淘气、用嘴喘气的波比·乔治吐舌头,现在二十一岁的玛格丽特依然漂亮,更成熟了,凡事都有主见,还拿到了罗格斯大学的商务管理学位,而从来都平易近人、精力充沛的波比则正在爬着梯子走向大联盟,一段不太般配的姻缘,弗格森感觉,反正他没料到,不过波比能说服玛格丽特嫁给自己,一定意味着在军队里当了一年半的职业棒球员之后,他也终于开始长大了。

至于艾米,现在已经与他无关,也就是说他不应该在乎她在做什么或者没做什么,但弗格森确实在乎,永远无法让自己完全不在乎,几个月过去了,他对艾米不加入芝加哥气象员派的决定越来越感到宽慰。他那些哥伦比亚的老朋友都疯了。伟大的“无意识一号”那难以控制的力量,已经阻挠了他们的理想主义冲动,破坏了他们理性思考的能力,经历了一系列错误的估计、错误的结论以及建立在这些错误估计和错误结论上的错误决定之后,他们把自己逼到了墙角,已经别无选择,只能相信一两百个中产家庭出身的前学生,在没有追随者,在全国各地也没有任何支持的情况下,可以领导一场革命,最终推翻美国政府。这个政府正在毁掉年轻一代,把其中最贫穷、受教育最少的人送去战场,打一场本该结束但并还没结束的战争,而那些特权阶层的年轻人则在自我毁灭。艾米走出芝加哥大会会场八个半月之后,她的哥伦比亚学民社老朋友泰德·戈德以及他的气象员同仁戴安娜·奥顿和特里·罗宾斯,在纽约西11街上的一座联排别墅中被炸身亡,在房子的地下室制造管状炸弹时,他们中有个人不小心搭错了电线。奥顿几乎被完全炸没了,唯一能用来确定她身份的是废墟中找到的一截断指的指纹。罗宾斯也被炸得片甲不留,他的皮肤和骨头在煤气总管引爆后发生的大火中烧成了灰烬,他的死亡直到气象员派传出消息说他当时和另外两人在一起之后才得以确认。

7月1号,弗格森开着那辆老英帕拉北上罗切斯特,不过他在《联合时报》的工作要到8月4号才开始。五个星期来适应新环境,找公寓,把钱转到当地的银行,和波比、玛格丽特一起玩,等待征兵局给他寄来新分类,看着两位美国宇航员在月球上行走,见证肯尼迪的承诺得以实现,继续他在纽约时便开始的项目,翻译弗朗索瓦·维庸的诗歌,以及慢慢把纽约忘掉。他能找到的花钱最少、面积最大的公寓,位于一个名叫南楔子的破败街区,这是城东的一片居民区,离杰纳西河不远。麦克马纳斯钟爱的希望山只有几步之遥,罗切斯特大学和一大块名叫高地公园的草场也在附近,每年春天这个公园会举办丁香花节。物价在世界的这个角落很低,以每月八十七美元的价格,他就租下了克劳馥大街上一幢三层木房的整个顶楼。房子本身没什么可看之处,裂了缝的天花板和快散架的楼梯,堵塞的雨水槽和外墙脱落的黄油漆,但弗格森一个人占着三个配备了家具的房间和一个厨房,而且比起西107街上的暗无天日,这里下午从窗户涌进来的阳光对他的精神健康更有好处,所以他愿意忽略房子的不足。房东住在公寓的一楼,尽管克劳利夫妇对伏特加的嗜好经常导致他们在半夜吵架,但他们对弗格森从来都很和气,克劳利夫人未婚的弟弟查理·文森特也是,查理是一名二战老兵,住在二楼,靠每月的残疾补助生活,为人还算随和,每天几乎什么都不做,就是抽烟、咳嗽和看电视,以及偶尔在半夜做噩梦,撕心裂肺地喊斯图尔特!斯图尔特! 叫声很大,充满了恐惧,弗格森隔着楼板都能听到,但谁又能责怪查理时不时会放松警惕,重新体验他的过去,谁又能不怜悯那个二十六年前被送到太平洋上打仗,然后带着一脑子噩梦回到家乡的少年?

事实是,还没怎么和他们一起玩,波比和玛格丽特就要离开了。弗格森和他们吃了一顿晚饭,去看了一场波比代表红翼队打的比赛,但他7月1号到达时球队正在外面打比赛,波比10号才回到罗切斯特,四天之后,金莺队的接球手在本垒板那儿和一位纽约洋基队的球员撞在一起弄伤了手,而在三a级的前三个星期里击球率达到三百二十七的波比,受邀加入了排名第一的巴尔的摩,如果他能顶住美国联盟的投球,以后他很可能就不用再打小联盟了。没法不替他高兴,没法不为他的晋级欢呼——但也无法不为他们要离开而开心,尽管弗格森不愿承认这一点。

这和波比没关系。波比还是过去的那个波比,虽然年长一些、经验丰富一些、反应也更快一些,但还是那个心胸宽广的大男孩,从来不会对任何人有坏念头,弗格森最忠诚、最亲爱的朋友,比任何人——包括艾米,尤其要算上艾米——都爱他的人,那天晚上在罗切斯特的新月海滨饭店吃饭时,波比多快活啊,每隔十四秒钟抱一次玛格丽特,聊着以前在蒙特克莱尔的日子,他们在高中二年级的光辉岁月,那时候弗格森的手还完好无损,他们在一个队打球,是那支十六胜两负的联合会冠军队、打出了那场比赛 的球队中年纪最小的先发投手。波比当然会说起那场比赛,因为他从来都说不够,当弗格森叫他为玛格丽特再讲一遍时,波比笑了笑,在妻子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六年前那个5月的下午。当时的情况是这样,他说,我们和布鲁姆菲尔德打到最后一局了还是一比零,一个人下场,两个人上场,阿奇在三垒,凯莱布在二垒,凯莱布·威廉姆斯就是朗达的哥哥,然后福尔图纳托上场,马提诺教练示意短打,敲了两下帽檐,然后摘下帽子,挠了挠头,这就是信号,而且是他唯一一次给出这个信号,不仅是一个短打,来冒险跑垒抢一分,而是两个 冒险跑垒抢两分。历史上还从没有人想出过这种打法,但萨尔·马提诺想到了,因为他是个棒球天才。这个打法执行起来很难,因为你需要二垒上有一个速度很快的跑垒员,但凯莱布快得不得了,是球队最快的跑垒员,球投了出去,福尔图纳托打出了一个很好的短打,朝投手丘右边打出的一个慢速球。投手到那儿时,阿奇已经跑过本垒板把比分拉平了。投手没办法了,便往一垒投,福尔图纳托还差了三四步的距离。但投手没有意识到,就在他要挥舞手臂准备投球时,也就是阿奇跑起来的时候,凯莱布也开始跑了,到第一守垒员接住球时,凯莱布已经跑过了四分之三的距离,马上就要到本垒了。布鲁姆菲尔德的所有人都在朝第一守垒员大喊,投球!投球!于是他朝本垒把球扔出去,但扔得太晚了,虽然球稳稳地钻进了接球手的手套,但晚了几秒钟,凯莱布滑向本垒,赢得了决胜分。凯莱布在飞起来的尘土里举着双臂跳了起来。反败为胜,靠一个摇摇摆摆、几乎不值一提的短打球赢得一场大胜利。我这辈子没见过那种场面。从那会儿到现在我打过几百场球,但那是我在棒球场上见过的最棒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在我心目中永远排名第一的时刻。两个跑垒得分,先生们女士们,球只飞了不到三十英尺。

不,问题不是波比,那会儿他那种无人能效仿的波比性格正在全面绽放,问题是玛格丽特,她七岁时喜欢过弗格森,十二岁时给他写过一封匿名情书,高中几年一直对他眉来眼去,安——玛丽·杜马丁回比利时后她欢呼雀跃,四年级时和艾米分开的四个半月里,他唯一有过感觉的女生就是她,要不是波比当时很喜欢她,他的舌头肯定会伸进她嘴里,他帮着波比传话时,她嘲笑他是大鼻子情圣西哈诺,无聊但聪明至极、美得让人心痛的玛格丽特,出于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原因,现在却成了他交情最老的朋友的妻子,波比在滔滔不绝地说两次冒险跑垒抢分时,她根本没怎么注意听,这让弗格森很惊讶,丈夫说话时她一直在看桌子对面的他,而不是自己的丈夫,用眼神贪婪地打量他 ,仿佛在对他说,是的,我和这个善良的傻大个儿已经结婚一个月了,但我仍然在想你,阿奇,这么多年来,你怎么能拒绝我,我们明明从一开始就是天作之合,我现在就在你面前,来征服我吧,管他会有什么后果,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爱的人只有你。反正在新月海滨酒店的餐厅里时,弗格森从她看他的样子推测是这样,而且事实是他也被她挑逗了起来,一个孤零零、没爱做、没人爱的单身汉,以陌生人的身份来到一个新城市寻找爱情,他怎么能不被她抛来的眼神勾引,要是她和波比没去巴尔的摩,谁也说不准那年夏天他会不会向她屈服,毕竟他们会有无数单独见面的机会,比如在波比去遥远的路易斯维尔、哥伦布和里士满各地打比赛的那些晚上,他会有多少次接受邀请去她的公寓吃晚餐,他们会一起喝多少瓶红葡萄酒,他的抗拒迟早会松懈下来,是的,他们面对面坐在酒店餐厅里时,她的眼神就是这么告诉他的,投降吧,投降吧,阿奇 ,弗格森明白,如果她留下来,他内心可能没有那么强大,能忍住不对她下手,所以他非常高兴看到她离去。

去年,那些同心圆融合成了一张密实的黑色圆盘,一张密纹唱片,a面上只有一首布鲁斯歌曲。现在唱片被翻了过来,反面上是一首哀歌,歌名叫《主啊,您的名字叫死亡》。旋律飘进弗格森的脑子里时,他刚开始在《联合时报》工作没几天,8月9号,歌曲的第一节带着查尔斯 ·曼森 和泰特——拉比安卡凶杀案 这些词从加利福尼亚飘来,没过多久又转了调子,唱起了年轻的马歇尔·布鲁姆在万圣节前夜自杀身亡,他是解放通讯社的联合创始人,弗格森曾认真考虑过毕业后直接去那儿工作,到了深秋,歌词过渡到威廉·凯利中卫和南越的美莱村大屠杀,然后,随着六十年代的最后一年进入最后一个月,芝加哥警方放声高歌了一段响亮的断奏副歌,枪杀了正在熟睡中的黑豹党成员弗莱德·汉普顿,两天之后,滚石乐队登上阿尔塔蒙特的舞台,演唱了剩下的歌曲,一帮地狱天使扑向人群中一名挥舞手枪的黑人青年,当场将他捅死了。

伍德斯托克第二。花之子和大坏蛋。看吧,白天多么迅速地消失在了黑夜中。

在法官尤里乌斯·霍夫曼的命令下,嘴被塞着的波比·希尔被绑在了椅子上,芝加哥八人案最终变成了七人案。在10月发生的“愤怒之日”期间,气象员派的成员像神风突击队一样向两千名芝加哥警察发起了攻击,弗格森的旧日同学武装上橄榄球头盔和护目镜,裤子外面穿着护身双丁裤和护裆杯,拿着铁链、钢管和木棍要与警方决一死战。他们中有六人中枪,数百人被押上了囚车。目的是什么?“把战争带回家来。”他们大吼道。可战争什么时候没有在家里打?

四天之后:越战暂停活动日。数百万美国人说了同意,在那二十四个小时,美国的一切几乎都停止了。

活动日整整一个月之后:七十五万人走上华盛顿街头要求结束战争,这是新世界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政治示威。那天下午,尼克松看了一场橄榄球赛,并告诉全国,示威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12月,在密歇根州弗林特举行的气象员组织集会上,伯娜丁·道恩盛赞查尔斯·曼森杀死了“那些猪”,指怀孕的莎伦·泰特和其余同她一起在家中被杀的人。弗格森的一位哥伦比亚老同学站起来说:“我们反对白鬼子美国所有一切的‘美好与不错’的东西。我们会烧,会抢,会破坏。我们是你母亲噩梦的孵化机。”

随后,他们便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公开露过面。

而弗格森重新扮演起以前的角色,回到了小圆圈中央最小的那个点上,环绕着他的圆圈不再是哥伦比亚和纽约,而是《联合时报》和罗切斯特。在他看来这算是个公平的交换,现在他已经获准免服兵役(开始工作的三天前收到了他的4-f通知),只要他能证明自己,那份工作就是他的了。

罗切斯特有两份日报,所有者都是甘尼特出版公司,但两份报纸的目的不同,价值观也不同。晨报虽然叫《民主记事报》,但坚定地站在共和党一边,支持商业,而晚报《联合时报》更偏向自由派的阵营,尤其现在由麦克马纳斯挂帅之后。自由派好过保守派,这是当然,虽然它最终已经变成中间道路 的又一种叫法,与弗格森在当前政治议题上的立场还有些距离,但就眼下来说,他很满足于他现在的位置,为麦克马纳斯写稿,而不是在《东村别论》《硕鼠》或解放通讯社工作,解放社在激烈的分裂之后变成了两个独立组织,一派是在纽约城走强硬路线的马克思主义者,一派是生活在马萨诸塞州西部一家农场上的反文化梦想家,马歇尔·布鲁姆就是在那座农场自杀的,年仅二十五岁,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随着他的死去,弗格森也开始对极左新闻闭塞的世界失去了信心,因为他们有时候就像从已经解散的学民社分出来的那些小派别一样疯狂,加上《洛杉矶自由新闻报》现在定期连载查尔斯·曼森的专栏,弗格森已经不想和那个世界有任何瓜葛了。他痛恨右翼,他痛恨政府,但现在他也痛恨极左翼的虚假革命,而如果这意味着得为《罗切斯特联合时报》这样走中间道路的报纸工作,那他就走。毕竟总得有个才行,而麦克马纳斯答应了要给他真正的机会——如果他能证明自己。

开端很艰难。他被分到了都市版,是几个记者中年纪最小的,上级叫乔·邓拉普,这个人正确或不正确地将弗格森视为麦克马纳斯的宠儿,他毕业于常春藤的高徒,新记者团队中的被选中之人,邓拉普有意对弗格森很苛刻,弗格森交给他的稿子很少不被改得面目全非,不光是导语和报道倾向,还有用词本身,而且总是会伤害到报道的整体,弗格森觉得,非但没把文章改好,反而弄得更糟,邓拉普的编辑大斧仿佛不是用来修枝剪叶而是用来砍树的。在西区酒吧第一次谈话时,麦克马纳斯就曾警告过他这一点,并且指示他决不许抱怨。邓拉普就是新兵训练营的中士,目的是为了摧垮他的意志,而弗格森作为没受过训练的三等列兵,必须听从命令、闭紧嘴巴,不让自己的意志被摧垮,无论他有多少次想照脸给邓拉普一拳。

其他同事没有那么难相处,事实上,有些还特别讨人喜欢,这些人一点一点地开始被他当成了朋友,其中包括:汤姆·贾内利,一个胖乎乎的秃顶摄影师,来自布朗克斯,经常会和弗格森一起出门采访,能惟妙惟肖地模仿二十多位好莱坞男女明星的声音(他学的贝蒂·戴维斯无与伦比);南希·斯皮罗内,刚从罗切斯特大学毕业,在女性版任职,正在攻读下班后调情专业的高级学位,因此帮他度过了最初的适应期,让他没有夜夜孤枕难眠;维克·豪泽,体育版记者,一直在跟踪波比在金莺队的表现,当金莺队在世界大赛中对战大都会队,波比在一次上场后的四次击球中有两次安打时,维克的高兴程度不亚于弗格森。除了报社这些他慢慢熟悉并喜欢起来的人外,还有这份报纸本身,报社大楼和每天在里面工作的几百名员工,编辑和影评人,接待员和话务员,讣告记者和钓鱼专栏作者,在各自的桌旁录入稿件的记者,在楼层间穿梭的送稿员,以及楼下那间庞大的印刷厂,每天早晨印出一期新报纸,让它在中午之前及时到达街上的售卖点,尽管脾气不好、乱删稿件的邓拉普就像是爱德华·英霍夫第二,弗格森还是很享受自己能成为这个熙熙攘攘的复杂群体中的一员,从来没有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

不后悔。虽然南希·斯皮罗内是个无牵无挂的单身女郎,和诱人但属于禁区的玛格丽特·奥玛拉·乔治不一样,但弗格森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并不是答案。不过,在罗切斯特的前九个月里,他一直在跟她约会和上床,和一个他喜欢但是不可能爱上的女人,搞一段不够激情、时断时续的风流韵事,这在他人生中还是第一次。南希是本地人,带着他在城里到处逛,介绍他吃到了罗切斯特一家著名的星期五之夜油炸鱼,拉着她去一个名为尼克·塔霍热菜馆的地方,品尝了罗切斯特又一道特色菜“垃圾盘”(弗格森发誓只要他还活着,就永远不会重复这次经历),还和他一起去伊士曼电影档案馆看了好几部老电影,包括布列松的《死囚越狱》和卡赞拍摄于1945年的催泪大片《布鲁克林有棵树》,让他俩抽噎着流下了一大摊必不可少的荒唐的眼泪。南希是个聪明随和的女孩,喜欢看书,是一位有才华的记者,同样是以麦克马纳斯新一波孩子 的身份加入了《联合时报》,一双黑眼睛,深褐色的短发,大圆脸(南希自己称之为她的小露露脸),或许有点偏胖,但足够性感,让弗格森在他们一个多星期或者十天没见面时渴望她的身体。他无法爱上南希,不是她的错,但南希想找丈夫而他一点儿都不想找老婆,也不是他的错。12月中旬,他去佛罗里达和父母过周末,明白了他和南希没有未来,但回来之后还是继续跟她交往了四个月,就像以前那样过一天算一天,直到南希找到了一个愿意娶她的男人,这是件好事,弗格森决定,因为在没法爱上南希·斯皮罗内的那几个月里,他开始意识到尽管已经将近两年没有见到艾米,他仍然没有从失去艾米的痛苦中恢复过来。他仍然在为她的离去感到哀痛——就好像在离婚甚至死亡的余波中依然心存幻想,对此他无能为力,只能继续幻想,一直等到他不再有任何感觉为止。

距离他上次见到他父母,又快过去一年了,他们已经完全习惯了佛罗里达南部那个陌生世界,变成了爱晒太阳的动物,两位皮肤黝黑、看起来很健康的前北方人,在无雪之地工作和生活,鼓吹在覆满沙子的土地上散很久的步(他母亲)和从1月到12月每天早上都在户外打网球(他父亲),是的,再一次见到他们,弗格森很高兴,但是自从上次来看他们之后,两个人都发生了一些变化,星期五傍晚他们去机场接他时,这些是他首先注意到的东西。他母亲可能没怎么变,还是东奔西走,在《先驱报》忙她的摄影工作,而且最喜欢和她儿子聊的就是报纸的事情,但过去六个月她一直在试着戒烟,也胖了一些,可能有十或十二磅,这让她看起来有点儿不一样,老了一点,同时又年轻了点,如果这可能的话。相比之下,他父亲已经快五十六岁,每天打网球,依然强壮,但弗格森还是注意到他有点衰老了,头发灰了许多也薄了许多,走路超过五十或者一百码还有些跛(肌肉拉伤,或者是常年脚疼),不再是那个在他的工作台旁麻木、沉默地修修补补的曼奈特医生,而是《先驱报》分类广告部的一名员工,他坦陈自己很喜欢甚至热爱这份工作,但他也因此变成了卑微的鲍勃·克莱切特,弗格森禁不住想到,从三兄弟家世界到现在,真是一场漫长耗时的衰落。

星期五到星期天的访问中最美好的一天是最后一天,他们一起去了科林斯大道上的小狼餐厅,慢慢悠悠地吃了一顿丰盛的早午餐,刚出炉的洋葱面包和熏鱼的美味在餐厅中弥漫,他们三个人一起吃了熏鲑鱼炒鸡蛋以纪念弗格森的外婆,还聊了她的很多事,以及弗格森的外公和现在已经不知所终的迪迪·布莱恩特,但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弗格森的母亲在问他各种有关罗切斯特和《联合时报》的问题,想知道一切的一切 ,而弗格森尽量把一切都跟他们讲了,除了他和南希·斯皮罗内的关系,因为他父亲很可能接受不了,想到他儿子跟一个信仰天主教的意大利裔女孩交往,无疑会让他很不高兴,进而来一堆我们对他们 的言论,说什么schvartzes和shiksas [5] (弗格森痛恨这两个字眼儿,意第绪词汇中最丑陋的两个词),所以他漏掉南希没讲,只是聊了聊麦克马纳斯和邓拉普,还有波比·乔治去年7月在波士顿打出了他的第一个大联盟的本垒打,再过四个月就要当父亲了,还讲了他写过的一些报道和他住的那间破破烂烂的廉价公寓,进而让他母亲问出了所有母亲都会问子女的那个问题,且不论这个子女是还在尿裤子的小孩,还是已经二十二岁的大学毕业生:

你还好吗,阿奇?

我有时候会想自己到底在那儿干吗,弗格森说,但我觉得我还行吧,现在还在适应摸索,基本上不错,对工作多少也算满意,不过有一件事很清楚,有一件是绝对确定无疑,那就是我可不打算一辈子都待在纽约州的罗切斯特。

三级火灾。一起未解凶案的二十周年纪念日。当地高校的反战活动。偷狗团伙被捣毁。公园大道发生致命车祸。城西的黑人居住区成立新租户协会。在乔·邓拉普怀疑的注视下,弗格森辛苦地做了五个月人微言轻的新记者后,麦克马纳斯把他调离都市版,给他下了一项重大任务。很显然,弗格森通过了测试。并不是他很清楚测试的具体性质或者麦克马纳斯测试他的标准是什么,但无论是怎么发生的,唯一能做出的结论是,老板觉得他可以晋升到下一个级别了。

圣诞节第二天早上,麦克马纳斯把弗格森叫到他的办公室,讲了一个他近来一直在琢磨的想法。六十年代基本上已经结束,他说,离大球落下来 [6] 还有不到一个星期了,写一组文章回顾一下过去的十年,看看它们如何影响了美国人的生活,弗格森觉得怎么样?不是按年代顺序来写,也不是大事年表,而是更实质些,一系列讨论各种相关话题的稿子,每篇两千五百字左右,越南战争,民权运动,反文化运动的兴起,艺术、音乐、文学和电影的进步,太空计划,艾森豪威尔、肯尼迪、约翰逊和尼克松政府互相矛盾的立场,重要公众人物屡遭噩梦般的刺杀,种族冲突与美国城市中燃烧的贫民窟,体育、时尚、电视,新左翼的崛起与衰落,右翼共和党主义与安全帽的愤怒,黑权运动的演进和口服避孕药革命,从政治到摇滚到美国语汇的变迁,不一而足,描绘一下这个喧嚣动荡到让马尔科姆·艾克斯和乔治·华莱士,让《音乐之声》和吉米·亨德里克斯,让贝里根兄弟和罗纳德·里根同时出现在一个国家的时代。不,不是一般的新闻报道,麦克马纳斯说,而是一次回顾,提醒一下《联合时报》的读者十年前他们在哪儿,现在又在哪儿。这是在晚报工作的好处之一。更多的余地、更多的时间供你挖掘、调查,更多的机会来撰写深度报道。但绝不能是干巴巴的重复讲述。他需要的不是学术历史,而是有嚼劲儿的文章,麦克马纳斯希望弗格森在做调查时,每读一本书和过刊,都要对应地采访五个人。如果联系不上穆罕默德·阿里,那就找到他的教练兼助手安吉路·邓迪,如果打不通安迪·沃霍尔的电话,他就给罗伊·利希滕斯坦或者里奥·卡斯特里打。第一手的信息源。某件事发生时,做这件事或者当时在场的人。他说得够明白吗?

嗯,他说得很明白。

弗格森有什么看法?

我完全支持,弗格森说,不过你想要几篇稿子,可以给我多少时间来写?

我觉得八到十篇吧。大概两个星期左右写一篇,这个时间够吗?

如果我暂时放弃睡觉的话,应该可以。那我写完要交给邓拉普先生吗?

不用,你和邓拉普没关系了。这组报道你直接和我合作。

那我该从哪儿,怎么开始呢?

回你的办公桌,想十五到二十个点子。话题、标题、想法,你觉得什么最迫切就写什么,然后我们再来制定总体的计划。

我不知道该怎么来表达这对我有多重要了。

这种工作就得年轻人来做,阿奇,而你是我手下最年轻的人。我们拭目以待。

弗格森把所有心血都倾注到了这些文章中,因为他在报纸的未来取决于它们。他写了又改,改了又写,翻阅了一百多本书、近一千期杂志和报纸,不仅跟安吉路·邓迪、罗伊·利希滕斯坦和里奥·卡斯特里通了电话,还采访了其他几十人,集合了各种声音来为他写的文字伴唱,回顾刚刚过去的岁月中的好时光和坏时光,八篇文章,每篇两千五百字,内容涉及政治、总统、乱哄哄的社会异议,顺带还探讨了约翰·贝里曼如音乐般的《梦之歌》,《雌雄大盗》结尾的慢镜头屠杀场面,以及某个周末在罗切斯特以南二百五十英里的纽约州农场上,五十万美国儿童在泥浆中跳舞的盛况。总体来说,麦克马纳斯对结果是满意的,只对他的稿件做了些许改动,这是整个写作中最让弗格森感到满足的地方,但老板还很欣慰的是,文章发表后收到了大量读者来信,其中大部分评价很积极,诸如“非常感谢ai弗格森带领我们在记忆的小路漫步”,但也有不少负面评价,抨击弗格森“戴着赤色眼镜看待我们伟大国家”,这有点刺痛,他不得不承认,尽管他之前一直在预料更糟糕的情况。但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是一些年轻记者对他强烈的敌意,不过他猜游戏就是这样玩的,扭打着抢球时每个人只能顾自己,正如他每次又发表一篇文章后南希指出的那样,他们的憎恨只能证明他做得有多好。

系列报道本来应该有十篇文章,但弗格森在准备开始写第九篇时(谈长发、迷你裙、彩色念珠、白色皮靴——六十年代中晚期的时尚新潮),又一次重击从彼岸袭来,他不得不中断了这个系列。最近几个月里,反战运动相对比较平静。美国军队逐步撤退,所谓的战争越南化,以及新的征兵抽签制度,都是促使运动趋于缓和的原因,但接着,1970年4月的最后几天,尼克松和基辛格突然入侵柬埔寨,进一步扩大了战争。美国公众的意见仍然一分为二,差不多一半人支持一半人反对,也就是说半个国家支持这一行动,而另一半,那些在过去五年里一直在参加反战游行的人,将这场战略性侵犯 视为所有希望的终结。数十万人走上街头抗议,学生们在各大高校组织大规模示威活动,在俄亥俄州的一所校园,神经紧张、训练不足的国民警卫队年轻士兵朝学生开枪射击,三分钟的扫射导致四死九伤,在肯特州立大学发生的事情让大多数美国人感到震惊,他们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异口同声地发出了一声响彻全国的嚎叫。第二天早上,5月5号,麦克马纳斯派弗格森和摄影搭档汤姆·贾内利去布法罗大学报道那里的示威活动,突然间,他不再调查过去的几年了,而是再次活在了当下。

2月底、3月初时,布法罗大学已经发生了几周的激烈对抗,但在肯特州立大学事件之后,就连更加克制的爆发,也比弗格森在哥伦比亚见过的任何事更疯狂,尤其是他到那儿之后的第二天,布法罗春寒料峭,地上的雪还没有融化,寒风从伊利湖上呼啸而来。没有建筑被占领,但气氛更紧张,也可能更危险。近两千名学生和教授遭到了头戴钢盔、手持枪支、警棍和催泪瓦斯步枪的防暴警察攻击。有人扔石头,有人扔砖头,警车和学校大楼的窗户被砸碎,头和身体遭到猛击,弗格森再次发现自己陷在了交战双方的正中央,但这次要更可怕,因为布法罗的学生比哥伦比亚的学生更愿意抗击,其中一些愤怒、失控到了让弗格森觉得他们甚至愿意赴死的程度。不管他是不是记者,他和他们一样毫无保护,同两年前他被牵扯到冲突中导致头和手受伤差不多,这一次,他也和其他人一起遭到了催泪瓦斯的袭击,他拿着一块湿手绢一边捂着刺痛的双眼,一边把午饭都吐到了人行道上,这时,贾内利抓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往外走,去寻找能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地方,几分钟后,他们在校外的主街和明尼苏达大道的交叉口停了下来,弗格森把湿手绢从脸上拿下来,睁开双眼,看到一个年轻人抡起一块砖头扔向了银行的窗户。一两天之内,全美四分之三的高校都发生了罢课示威。四百多万学生加入抗议人群,罗切斯特的各所高校一所接一所地关闭,暂停了剩余学年的课程。

布法罗的稿子交上去之后第二天,弗格森和麦克马纳斯在《联合时报》的大楼入口简单地聊了会儿。两人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来往的车流人流,都不太愿意承认继续刊发有关六十年代的文章不会有任何意义。八篇就够了,第九和第十篇已经没必要了。

南希·斯皮罗内在学生罢课初期找到了新的对象,弗格森把接下来的六个月浪费在了追逐两个完全不值得追的女人身上,她们的名字略去了,因为根本不值一提。弗格森变得躁动不安,或许在罗切斯特待了一年半之后,他已经受够了这座小联盟城市,猜想他是否该去别处的报纸碰碰运气,或者干脆退出新闻行业,试着靠当翻译来谋生,因为无论他有多享受高速写作的压力,最终还是跟维庸十五世纪的法语搏斗更让他有满足感,虽然时间有限,可他还是轻松地翻出了一份还不错的《小遗言集》初稿,《大遗言集》也初步翻完了一半,当然,他肯定没法只靠翻译诗歌养活自己,但时不时翻一本厚厚的散文集,也可以帮忙付些账单,而且退一步说,就算他还要在罗切斯特多待一段时间,那么搬离克劳馥大街上那个破破烂烂、蟑螂出没的垃圾堆,找个好点儿的住处不是更合理吗?

1971年1月,1971年2月,这座凄凉的寒冬边陲一年中最黑暗、寒冷的日子,在这个时节里只会发生一些凄凉的事情,只适合幻想死亡,做生活在热带的白日梦,但就在弗格森开始考虑他应该钻到几床厚厚的被子底下,在床上度过接下来的三个月时,《联合时报》的工作突然再次有趣起来。马戏团又回来了。狮子和老虎正在咆哮,人群开始在大帐篷下聚集,弗格森匆忙穿好他走钢索的全套装束,手忙脚乱爬着梯子登上平台,站到了他的位置上。

肯特州立大学枪击事件之后,他被分到了国内版,在亚历克斯·皮特曼的领导下工作,皮特曼是个直觉敏锐的年轻编辑,脾性要比邓拉普好一些。从前一年5月到这一年的2月,弗格森在一周一周漫长的工作中交上去了几十篇稿子,但没有哪篇能比这一年上半年发生的两件大新闻更引人瞩目,而且奇怪的是,后来发现这俩新闻其实只是同一件事的不同版本:给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那些未了结的鸡零狗碎做了个收尾,因为有人勇敢地窃取了政府的机密文件,并将之公之于众,而这就意味着尽管六十年代从编年上说已经结束,但它没有结束,事实上才刚刚开始——又从头开始了。3月8号,一群此前不为人知、暗中行动,并自称是公民调查联邦调查局委员会的激进分子,潜入宾夕法尼亚州名字怪异的小城梅地亚 [7] 的一间只有两个人的政府小办公室,偷走了一千多份秘密文件。到第二天,这些文件已被寄到全国各地的新闻机构,暴露了联邦调查局的秘密间谍行动——telpro(反情报计划)由j埃德加·胡佛于1956年牵头成立,旨在反复骚扰美国还剩下的十四名还是二十六名共产党员,但随后又进一步扩大范围,开始针对更多组织的成员,包括黑人民权运动组织、反越战组织、黑人权力运动组织、女权运动组织,以及新左翼的两百多个组织,其中就包括学生争取民主社会组织和气象员。不光监视他们,还派线人和内奸 打入各组织内部搞破坏,让它们名誉扫地,就这样,六十年代激进分子那种疯子般的恐惧原来确有其事,老大哥确实在监视他们,无名之父最疯狂、忠诚的士兵,又矮又胖的j埃德加·胡佛就是其幕后主使,这个人在四十七年的职业生涯中积聚了庞大的势力,以至于总统听到他敲门都得哆嗦一下。文件揭露了数百起罪行,以及数百起诋毁无辜之人名誉的卑劣行为,而其中最卑劣的要数针对维奥拉·里欧佐的抹黑,她曾是弗格森一篇文章中的主题,这位底特律的家庭主妇是五个孩子的妈妈,去阿拉巴马州参加塞尔玛——蒙哥马利游行时,仅仅因为打开车门让一名黑人搭便车,便遭到了三k党一群暴徒的杀害,其中有个凶手叫加里·托马斯·罗,“已被证实是一名联邦调查局的线人”,然而胡佛竟敢写信给约翰逊,告诉他里奥佐夫人是一名共产党员,抛下自己的孩子是为了和民权运动中的黑人做爱,这个虚假指控暗示的是,她一直与人民为敌,因此死有余辜。

反情报计划丑闻三个月之后,《纽约时报》公布了“五角大楼文件”,这一事件弗格森也进行了追踪报道,包括事件背后的故事,如丹尼尔·艾尔斯伯格如何把文件夹带出大楼,交给了《时报》记者尼尔·希恩,一度备受唾弃的《纽约时报》冒险公布机密文件,或许是为它在1968年刊登的谎言赎罪,皮特曼、麦克马纳斯和弗格森一致认同,这是美国新闻业的光辉一刻,美国政府的连篇谎话突然间赤身裸体站在了全世界面前,都是此前从未在任何媒体报道过的事件,如针对柬埔寨和老挝的秘密轰炸、在北越沿海发动的突袭,但除此之外,在此之前,数千页文件还勾勒出了曾经看似有意义的事情一步步彻底塌缩为无意义的整个过程。

随后,马戏团再次离开,而弗格森落入了哈莉·道尔的怀抱,这个二十一岁的曼荷莲学院学生,暑假时在报纸做兼职,是他搬到北方来之后认识的第一个有可能最终打破艾米魔咒的女孩,人很聪明,很有见解,在罗马天主教家庭长大,但已经脱离了信仰,因为她不相信处女可以做母亲或者死人能从坟墓里爬出来,不过她在内心深处依然确信,温顺之人会承受地土,美德本身就是回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条为人处世的准则,要比努力遵守黄金律 [8] 的训诫更合理,因为后者是在逼人把自己变成圣人,只会带来罪疚和无止境的绝望。

一个心智正常的人,或许甚至还是一个智者。个子算小,但不是娇小,五英尺四或者五英尺五英寸,身形苗条、灵活,鼻子上架着一副老奶奶眼睛,非常金黄的头发,黄到让人觉得她好像是已经长大的金发姑娘,虽然她的金发很吸引弗格森,但哈莉的脸才是真正的谜团,一张既平凡又漂亮的脸,时而呆滞无神,时而活泼灿烂,头稍微转一下或者歪一点儿,脸的样子就会发生变化,现在是一只满头金发的老鼠,现在是一个惊艳的白石少女,现在几乎平淡无奇,现在容光焕发、摄人心魄,一张平凡普通的爱尔兰脸,可以在眨眼间变成银幕之下见过的最美丽销魂的面孔。他该拿这个谜题怎么办?不怎么办,弗格森决定,什么都不做,唯一的答案就是继续看她,感受永远不知所措带来的越来越愉快的兴奋感。

她在罗切斯特长大,暑假回来是为了卖掉她家在东大道上的房子,因为她的科普作家父母年初搬到了洛杉矶生活,这里的房子就变多余了。《联合时报》的工作是她父母的一个老朋友帮忙介绍的,可以更有效率地打发时间,总比无所事事要好——此外还有机会赚点外快。

暑假里是新闻编辑室的临时助理,但平日是英语——生物专业双修的学生,秋天开学后就要念大四了。一位刚开始写诗的诗人,长期计划是去念医学院,然后当一名精神病学家,最终受训成为精神分析学家,这些已经够让人佩服了,但让弗格森更钦佩的是上两个暑假她是怎么过的:住在纽约,在东4街和a大道上的一家自杀求助热线中心接电话。

换句话说,他心想,他在听着唱片播放那首耸人听闻、让人泄气的《主啊,您的名字叫死亡》时,哈莉却在努力拯救生命。不是艾米和很多其他人相信的那样,一次拯救一切,而是一次拯救一个。跟某个人在电话里聊,慢慢说服他不要扣动正指着他脑袋那把枪的扳机。第二天晚上又和某个女人通话,慢慢说服她不要吞下紧紧攥在手里的那瓶药。没有从下往上重塑世界的冲动,没有革命的反抗行为,只有在她生活的这个破碎世界里做点儿好事的承诺,和一辈子帮助他人的计划,这不是政治行为,倒有些像宗教行为,一种没有信仰或教条的宗教,只相信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的价值,这个从医学院开始的旅程,在她完成自己的精神分析学训练之前,会一直继续下去,艾米和其他人可能会说,人们病了是因为社会病了,帮助他们适应一个病态的社会,只会让他们病得厉害,哈莉的回答是,请吧,如果你有能力,就去改变社会,但与此同时人们正在受苦,我还有工作要做。

弗格森不仅遇见了下一个 ,随着暑假一天天过去,他开始好奇是不是已经找到了那一个 ——一个会让他在这悲惨、美好的地球上度过的余生中忘掉所有其他人的人?

7月初,她搬到了克劳馥大街上的那个老鼠窝和他一起住,那年夏天尤其热,在室内时,他们会拉下遮光窗帘,变成天体主义者。在室外时,工作日晚上、周末的白天和晚上,他们一起去看了十二场电影,六场红翼队的比赛,打了四场网球(擅长运动的哈莉场场都以二比一赢了他),去希望山公墓散步,坐在高地公园里读对方的诗和译作,直到某个星期天下午,哈莉失声痛哭起来,宣布她的作品一点儿都不好(不是,不是不好,弗格森对她说,是还在成长中 ,不过,她在医学上要比文学上更有前途似乎是个不争的事实),到伊士曼音乐学院听了四场古典音乐会,分别是巴赫、莫扎特、巴赫和韦伯恩,去各种好吃难吃的饭店共进过无数晚餐,不过最让人难忘的是他们在湖滨大道上的安东尼奥餐厅吃的那一顿,席间有个叫卢·布兰狄西的人演奏音乐,他自称是来自小意大利的粗野手风琴师,似乎知道世界上所有被创作出来的歌曲,从美国通俗流行歌曲到爱尔兰的吉格舞曲,到俄国栅栏区的克莱兹默,不一而足。

更关键的是:到8月初时,他们已经和对方说了几十次那三个决定性的字眼,三个字宣布了尘埃落定,再也不能回头,到月底时,他们两个人都开始考虑长远,为将来的事情着想了。接着是不可避免的告别,看着爱人开车回马萨诸塞州的南汉德利去完成她大学最后一年的学业,弗格森心里禁不住想自己该怎么熬过没有她的这些日子。

9月8号。暑假终于结束了。孩子们一大早就在他的卧室窗户下大喊大叫,一夜之间,罗切斯特的空气中充满了刚削过的铅笔和硬挺的新鞋带来的那种新学年伊始的鲜活气氛——童年的味道,刻骨铭心的久远记忆。在过去十天的每个小时里,忧伤的独居先生都在想念不在身边的哈莉,8号下午四点半,他回到自己的老鼠窝刚几分钟,还没来得及把做晚饭的食材从棕色纸袋里拿出来,电话铃便响了。皮特曼从《联合时报》的办公室打来的。皮特曼的声音中带着紧迫的语调。皮特曼告诉他,“阿提卡那边出事了”,就是罗切斯特西南边五十英里的州立监狱,他准备派弗格森和贾内利明天一早去找典狱长文森特·曼库西聊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采访已经安排在明天九点,贾内利会在七点钟过来接他,虽然事态还不明朗,一片混乱,但它有可能变成一个大新闻,所以“睁大眼睛,竖起耳朵,阿奇,还有别惹麻烦”。

纽约州的监狱去年已经发生过两起大规模骚乱,一次是北边的奥本,另一次是曼哈顿的“坟墓”监狱,囚犯和狱警之间发生了粗野的肢体冲突,导致了数十起控告与额外惩罚。两次暴动的领导者——多数是黑人,全都秉承着某种形式的革命政治——被转移到了阿提卡,以“移除祸患”,现在黑豹党成员乔治·杰克逊已在加利福尼亚的圣昆丁监狱被击毙,据称是企图越狱,而且他戴的爆炸头假发中还藏着一把枪 (有些人真的相信这种说法),纽约监狱人满为患的囚室里又开始制造噪音了。阿提卡关押的两千两百五十名囚犯中百分之六十是黑人,而狱警百分之百是白人,弗格森一点都不期待他对最高安全级别监狱的第一次访问,他厌恶极了。庆幸的是贾内利会和他一起去,一小时的车程应该会很愉快,汤姆会模仿加里·格兰特和珍·哈露的声音和他说话,喋喋不休地谈论全国棒球联盟锦标赛,但到了那儿,走进监狱之后,他们将会踏入地狱。

弗格森不想再干了。他已经精疲力竭并准备放弃,在过去八九个月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不想干了但又没有实质行动之后,这一次他不会再退缩。他已经走到了所能忍受的极限。他已经烦透了罗切斯特,烦透了报纸,烦透了不得不忍受他的眼睛只能永远盯着这个黑暗的世界,关注毫无意义的战争、谎话连篇的政府、暗中监视的警察和那些困在纽约州建造的地牢中愤怒绝望之人。这一切已经不能再教给他任何东西。他一次又一次不断学习同样的教训,到现在他不用坐下来写,整个故事就已经了然于心了。就像蒙特卡洛的赌徒在轮盘再次开转之前被告知的那样,rien ne va ps——停止下注。他把他的钱都押在数字零上,输了个一干二净,现在是时候退出了。

早上他会和贾内利去监狱,他会采访典狱长,对方很可能会告诉他一切已经得到控制 ,如果他要求四处看看,也许再和一两名囚犯聊聊,无疑会被对方以安全原因 为由拒绝。然后能写出什么样的报道,他就写出来交给皮特曼。但这将会是最后一篇。他会告诉皮特曼他不干了,并和他握手告别。那之后,他会去麦克马纳斯的办公室,感谢卡尔给了他在这里工作的机会,再握握手,说认识卡尔非常荣幸,但他已经不适合这样的工作,他会这么说,这份工作现在让他痛不欲生,他完全不想干了,接着他会再次感谢他的老板对他的厚待,然后最后一次走出报社大楼。

五点。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哈莉在马萨诸塞州的电话,但响了十四声之后还是没人接,就连哈莉的室友也没接起电话,告诉他哈莉晚上出去了,要到十一点或十二点以后才回来。

哈莉的蓝眼睛看着他,他看着她在床上爬向他。哈莉火辣、雪白的小身体压在他身上。跟我说说你最喜欢的一些东西吧,有一次她这样问他,而他用了一个语带双关的愚蠢笑话回答她:中央公园的海豹,中央车站的天花板,和使用自动封口信封的便利 。si,si,si,她应道。也或许她是在说,see,see,see。 [9]

有时她笑得太厉害,脸都变红了。

如果他不在罗切斯特的话,该去哪里?可以先去马萨诸塞。马萨诸塞的南汉德利,和她好好讨论一下,想想将来的计划。或许在附近什么地方租间公寓,她上学时他就翻译维庸。或许这么过一段时间,等他放松下来,重新学会如何当一个正常人,然后在圣诞节假期和她一起飞到巴黎去。或许自己去欧洲逛逛,尽力在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或者四个月里多看看。不,四个月不行。那太长了,他肯定会受不了。到阿默斯特或者什么别的小城租一间小公寓。目前来说或许是个不错的解决方案,等她6月毕业之后一起去欧洲玩几个月。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每当冲动上来时就用外婆留给他的基金,这一年想做任何事都是可能的。

六点。晚餐是炒鸡蛋、火腿、两片黄油烤面包片——外加四杯红酒。

y i buvoit du illeur et ps chier

et ne det il avoir vailnt ung pigne

七点。他坐在桌旁盯着维庸《大遗言集》的这两句诗看。大意是:他喝的是最好、最贵的红酒/却没有足够的钱买把梳子。或者:却付不起梳子的价格。或者:却没有现金买把梳子。或者:却没有票子买把梳子。或者:却穷得没钱挥霍在梳子上。或者:却没有银子购把梳子。

九点。他再次往马萨诸塞州打电话。这次铃声响了二十次,但还是没人接。

不只是一份新的爱情,而是一种新的爱情,一种和某人相处的新方式,转变为一种新的自我存在的方式,一种更好的方式,因为她和他在一起时是这个人、这个样子、是和他这样相处的,一直以来他梦想着以这种方式做自己,但在过去从来没能实现过。再也没有一阵阵郁郁寡欢的自省,再也不用一次次陷入自我折磨的阴森沼泽,再也不会与自己作对——这个弱点一直束缚着他,让他无法成为最好的自己。酒吧墙上的牌子写着健力士给你力量 。哈莉给了他力量。酒吧墙上的牌子写着健力士对你好处多多 。毫无疑问,哈莉·道尔对他也好处多多。

差一刻十一点。弗格森走到卧室,给闹钟上好发条,定了早晨六点的闹铃。然后他回到客厅,拿起电话,再次拨通了哈莉的号码。

无人应答。

在弗格森下面的二楼公寓里,查理·文森特关掉电视,伸伸胳膊,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楼上的租户刚爬上床,那个好看的男孩一暑假都在和一个漂亮的女孩睡觉,两个孩子多礼貌、多友好啊,在楼梯上或者邮箱前碰见总会打个招呼,但现在女孩走了,男孩又自己一个人睡了,真是太可惜了,因为他很喜欢听床在楼上摇得吱吱响,喜欢听男孩的哼哼和女孩的尖叫与呻吟,那声音多好听啊,让他的耳朵和浑身每一处都特别满足,总希望他自己也和他们一起躺在楼上的床上,不是说现在这个他,而是年轻、帅气时的那个自己,那些年啊,那些年啊,那些年是多久以前了,就算他不能上楼和他们一起,或者坐在他们房间角落的椅子上看他们,能听着他们的声音、想想他们的样子,也几乎一样美好,当然,现在那男孩自己一个人也挺不错,真是个可爱的男生,宽厚的肩膀,温柔的眼睛,要是能抱着那个赤身裸体的男孩,在他身上亲个遍,让他做什么都行,于是,查理·文森特关掉电视,拖着脚步从客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想听男孩在床垫上辗转反侧,寻找舒服的睡姿时床发出的嘎吱声。屋子里现在一片漆黑。查理·文森特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一边想着男孩,一边抚弄自己,直到他的呼吸越来越短促,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事情办完了。然后,自那天早上到现在,他第四十三次点燃了一根长长的无过滤嘴波迈,开始了喷云吐雾……

注释:

[1] 此处原文为starr bolt,艺名经常取为双关语,这里的starr发音与star(星星)相同,bolt的意思则是霹雳、闪电。

[2] 此处原文为een of the hternds,hternds(辛特兰)指穷乡僻壤,远离城镇的地方。

[3] 此处原文为keepg abreast,意为了解事件的最新动向,其中的abreast,可以拆成a breast,含义为一个乳房,因此才说是笑话。

[4] 此处原文为yale or jail。

[5] 分别是在意第绪语中对黑人和非犹太女性的侮辱性称呼。

[6] 指时报广场的新年落球倒计时。

[7] 此处原文为dia,这个词还有媒体的意思。

[8] golden rule,所谓“黄金律”,指《马太福音》7:12中的“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与前面一句对应的话,可理解为“己所欲,施于人”。

[9] 此处原文为the seals central park, the ceilg grand central station, and the nvenience of g self-sealg envelopes。其中的seal有多个含义,包括海豹、封口、封印等,ceilg(天花板)的发音与sealg(捕猎海豹)相同,self-sealg envelopes指的是自带胶条的信封,如果将sealg作为捕猎海豹理解,则成了自动捕猎海豹的信封。之后的si是西班牙语中“是”的意思,see是英语中“看”的意思,两个单词发音相同。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