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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得……你得……”
“什么?亚马,我还得做什么?去你的,我还得做什么?”
“跟某个人说……告诉警察……任何人,你得……”
“亚马,那都已经不重要了。不管我说什么都不重要了,因为反正没人会相信我的。”
“为什么不相信?”
她用戴着手套的手背擦擦双眼,手套被睫毛膏染黑了。现在,亚马也哭了起来。两人都是十五岁,整个世界在一夜之间崩溃。一辆单独行驶的轿车经过他们,玛雅的双眼被车头灯的反射光照亮。当那辆车离开时,她的双眼里和她心里的某个事物同时熄灭了。
“因为这是一座该死的冰球小镇。”她小声道。
她消失在道路旁,留下跪在雪地上的亚马。在夜色吞没她的身影以前,她所经过的最后一个物体,是那块写着“欢迎来到熊镇”的路标。
很快地,熊镇将不再欢迎她。
安娜打开房子的门,铰链才刚上过油,门一甩而开,没发出一点声响。爸爸正在熟睡中,妈妈已经不住在这里。她穿过厨房,走向储藏室,猎犬们用冰冷的鼻尖与暖热的心脏迎接她。她现在所做的,正是当她还小、满屋净是酒臭味、双亲对彼此大吼时,她做过无数次的事情:她和动物睡在一起。因为那些动物从来没有伤害过她。
对那些从来没在寒冷与黑暗属于常态、其他任何事物均属例外的地方生活过的人来说,看见有人夹克拉链拉开,甚至赤裸着身体冻死,或许会感到极难理解。但是,当你真的冻僵时,你的血管会收缩,心脏会竭尽所能防止血液传输到身体被冻僵的部位,而后再冰冷地回传到心脏。这和一支在比赛中陷入犯规麻烦、人数还居劣势的冰球队并没有什么差别:对资源进行优先次序分配,采取防守,保护心脏、肺脏和大脑。当防线最后仍旧崩溃时,也就是当你被冻得差不多时,你的铁桶阵防线会崩溃,守门员会犯愚蠢的错误,你的后卫们不再与彼此沟通,先前已经被隔离于血液循环之外的人体部位突然间再度醒转过来。然后,当来自心脏的温热血液回流到你冰冷的手脚时,你会感受到一股激烈的暖热。这就是你会突然想象自己全身发热、开始脱掉身上衣物的原因。然后,冰冷的血液流回心脏,一切就结束了。每隔一两年,熊镇总会有人参加派对,喝得烂醉,在回家路上抄捷径而穿越冰面,或是在森林里迷路,或是坐下来休息一会儿,然后就在隔天早上被人发现倒在被风刮成的雪堆里,已经没有生命迹象。
玛雅小时候常会想:她那对他们过度保护到宇宙间无人能出其右的双亲竟会在所有地方中选择定居于此,真是够奇怪的。这可是一个就连大自然每天都在试图谋杀他们女儿的地方。她逐渐长大时便体会到,“不要独自走在冰上”,以及“不要独自进入森林”的警语,几乎就是针对促进团队运动的目的所设计的。熊镇的每个孩童在成长过程中总是不断被警告:当你独自一人时,死亡的威胁是始终存在的。
她试图打电话给安娜,但无人接听。她无法迫使自己走在那条贯穿全镇的主街道上。因此,她将自己的夹克裹得更紧,选择穿越森林的狭窄小径。
当那辆车在暗夜中驶过她身边,并在她前方五十米处猛然停车时,她的内心感到莫名、巨大的恐慌。她体内的肾上腺素迅速做出反应,说服她相信:有人即将冲出来,抓住她,再对她做一次她刚已经遭遇过的事。
那天晚上,从那名小女孩身上剥夺的众多事物之一,就是一个她从来不需要感到害怕的地方。直到被剥夺为止,每个人内心都有着这么一个地方。你再也无力夺回它。从现在开始,玛雅在任何地方都会感到恐惧。
班杰刚刚睡醒,他睡眼惺忪,但仍透过车窗看见了玛雅。大半夜里,没有人会出于自己的意愿选择走这条路,而且他看出她正踉踉跄跄跛行着。他让凯特雅停下车,并在车身真正停下以前奔入黑暗。玛雅躲在一棵树后面。在零摄氏度以下的低温里,你无法在树后躲藏一分钟以上,不管你想或不想,严寒会驱使你移动,确保循环持续。班杰自从年纪大到足以拿得动来复枪时,就已经在这片森林里和姐姐们一同打猎,因此他看见了她。玛雅知道,他看见她了。
凯特雅从车内叫喊着,但让玛雅惊讶的是,班杰喊了回去:“没事,老姐。对不起。我看……我想我……噢,我应该只是抽了太多烟!”
当时,玛雅直视着他。他就站在十步远的地方,她的脚趾冻僵的速度和他的一致。但在黑暗中,他只是点了点头,转过身去,消失了。
他太过了解躲起来的感觉,以至于他不愿意去揭穿另外一个躲起来的人。
当那辆车的红色尾灯闪进夜色消失时,玛雅仍旧站着,额头贴在树干上,歇斯底里、无声地啜泣着,却没有流下任何泪水。她并没有跌到地上,但心脏停止了跳动。
熊镇提供无数种死法,尤其是在内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