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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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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起诉他们。”蜜拉咆哮着。但是,球会总监摇摇头。

“去年,他们的所有投资建立在一个共识之上:这支青少年代表队将会成为良好的甲级联赛代表队。现在,我们甚至可以不必讨论这支球队到底‘好不好’了——我们根本发不出薪水了。我甚至不知道,这支球队明年还在不在。议会将不会继续投资,这场……丑闻之后,他们不想把冰球学院设在这里。”

彼得点点头。

“恩达尔家族呢?”

“很显然,凯文的父亲会撤资,转而投资赫德镇。当然了,他想彻底歼灭我们。如果凯文没有因为……已经发生的这一切被法院判罪,那么……他也会为赫德镇出赛。最优秀的球员都会跟随他的。”

彼得倚着墙壁,凄惨地微笑。

“所以有坏消息,也有好消息。”

“好消息是,你仍然是体育总监。坏消息是,我不确定这个能让你担任体育总监的球会下个球季是否还会继续存在。”

他转身离开,却又改变心意。他回过头,说道:“我欠你一个道歉。”

彼得一声长叹,缓缓地摇摇头:“你不必跟我道歉,这……”

“我不是跟你道歉。”球会总监打断他。

他的目光越过彼得,穿透玄关,直视玛雅的双眼。

戴维用双手握着咖啡杯,低头看着桌面。

“苏恩,我现在说话可能像个敏感的老太婆,但我想让你知道:我很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你所教我的一切。”

苏恩挠了挠小狗,盯着它的毛。

“我本来应该放手,让你多发挥的。很多时候,我太骄傲了。我不想承认,比赛已经超出我掌握的范围了。”

戴维喝着咖啡、看着窗外。

“我要当爸爸了。我……在这种情况下,这真的很蠢,但是我想让你第一个知道。”

一开始,苏恩完全说不出话来。然后他站起来,打开一个橱柜,带着一瓶利口酒回来。

“我想,我们需要浓一点的咖啡。”

他们干了一杯。戴维轻笑一声,但很快沉默下来。

“我不知道,一个冰球教练能不能当个好爸爸。”他说。

“嗯,我觉得你当了爸爸以后,会变成一个更好的教练。”苏恩回答。

戴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放下空杯子。

“我无法留在一个把政治和冰球混在一起的球会。这可是你教我的。”

苏恩为自己又斟了一杯。

“戴维,我没有小孩。但是,你想不想听听我给父母的最好的建议?”

“想。”

“你得学会一句话:‘我错了。’”

戴维虚弱地一笑,又喝了一口酒。

“我能理解,你是同情彼得的。他一直都是你最得意的门生。”

“他只能排第二啦。”苏恩纠正他。

他们没有看着彼此,但两人的双眼都闪闪发亮。

苏恩正色道:“这跟彼得的女儿有关,戴维。他的女儿。他只是想讨个公道而已。”

戴维摇摇头:“不,他可不是要讨公道。他想赢。他希望凯文的家人比他还痛苦。那已经不是讨公道,那是在报仇。”

苏恩将两人的杯子斟满酒。他们轻轻地干了一杯,若有所思地喝下这杯酒。然后苏恩说:“当你的孩子满十五岁时,记得来拜访我。也许,那时候你的心境就会不一样了。”

戴维起身,两人简短但坚定地拥抱了一下,向彼此道别。明天,他们就将分别前往两座不同的冰球馆:一座位于熊镇,另一座则位于赫德镇。下个球季开始,他们将成为彼此的对手。

爱德莉站在妈妈家的厨房里。凯特雅和佳比正为了该怎么摆设餐具、该用哪些碗盘、该点哪几根蜡烛争执不休。班杰走进厨房时,妈妈亲吻他的脸颊,告诉他,她爱他,他给她的人生带来了光明。然后,她又针对他的腿骂了他一顿,说他这次其实更应该弄断脖子,反正他也不怎么用大脑。

门铃响起。站在门外的那位女士向他们道歉,表示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搅他们。她的皮肤很松弛,她的骨架几乎无法支撑她的身躯。她不得不花上十分钟试图让班杰的妈妈同意不必请她吃晚餐,可是,班杰的妈妈仍然拍了爱德莉的头一下,嘶吼道:“再去拿个盘子来!”爱德莉用手肘轻轻推了佳比一下,低声说:“去拿盘子!”佳比踢了凯特雅一脚,用抱怨般的声音说:“盘子!”凯特雅转向班杰,但一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就欲言又止。

凯文的妈妈站在门口,看着他,用一道相当微弱、不像她自己的声音说出自己的心愿。那道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录音:“对不起。我只想跟班杰说几句话。”

凯文站在别墅外的庭院里,一次又一次射门。砰——砰——砰——砰——砰——他的爸爸坐在屋里,面前是一瓶新开的威士忌。这天晚上,他们并没有大获全胜,但是他们其实也没有输。明天他们的律师将会开始准备论述,说明为什么一个爱上那名年轻女子、喝醉酒的年轻人不是可靠的证人。然后,凯文将为赫德镇冰球协会出赛,同时带走整支球队,以及几乎所有赞助商,他们所有的人生规划也将完整无缺。总有一天,他们相信这一天会很快到来,他们身边的所有人将会假装这一切完全没发生过。因为这家人并没有输。即使他们输了,他们其实还是没输。砰——砰——砰——砰——砰——

班杰坐在屋外一张板凳上。凯文的妈妈坐在他身旁,头部向后仰,看着星空。

“我还记得你和凯文每年夏天会划船去那座小岛。”她说。

班杰没有搭腔,但是他也想过那座小岛。他们小时候就发现了那座小岛。那座小岛不在冰球馆后面的大湖上,小镇里的每个人夏天都会到那个湖游泳,他们在那里不得安宁。那座小岛上没有码头,没有人潮,中心处有一小丛树林与石块。从湖上看,它们只不过是一块废弃的砖石。小男生们将小艇拖过森林,划到湖中,将小岛的内部区域清空,整理出一块够大的营地。那可是他们的秘密基地。第一年夏天,他们只是在那里过了一夜;第二年夏天,他们在小岛上停留了好几天。进入青春期后,他们在岛上一待就是几个星期。冰球球季一结束,他们就直奔岛上,待在那里,直到暑期训练营开始。他们就在一阵烟雾中消失,离开这座小镇。他们在湖中裸泳,在石头上晒太阳、钓鱼,吃着钓来的鱼,在星空下沉沉睡去。

此刻,班杰看着同一片天幕。凯文的母亲专注地盯着他。

“班杰明,你知道吗?镇上这么多人似乎都觉得,你父亲去世以后,是凯文的家人在照顾你。我觉得这真是奇怪。因为事实正好相反。凯文待在你妈妈家里的时间,远超过你待在我们家里的时间。我知道你们常在我们离开以后把屋子弄乱、假装凯文在那里睡过,可是……”

“可是,你发现了?”班杰点点头。

她露出微笑:“我还知道,你故意踢我的地毯,把流苏弄得乱七八糟。”

“对不起。”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你们还小的时候,是你妈妈清洗你们俩的冰球装备,为你们俩煮饭;当高年级学生在学校里找你们麻烦的时候,是……”

“是我姐姐出面摆平他们的。”

“你有一群好姐姐。”

“我的三个姐姐真是疯子。”

“班杰明,这是你的福气。”

他缓缓地眨眼,压着他那条骨折的腿,使它接触地面,让肉体的痛苦强过精神上的痛楚。

凯文的母亲抿抿嘴唇:“班杰明,对一个母亲来说,某些事情是很难承认的。我注意到,你没有到警察局来接我们。我注意到,你没有到我们家来,今天晚上你也没有去开会。我……”

她迅速地将拇指和食指贴在眼睛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在你和凯文还小的时候,每次你和凯文一惹麻烦,老师们和其他家长总会说问题是你先造成的。他们会归罪于‘你家里没有男性模范’。关于这种说法,我始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因为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愚蠢的话。”

班杰惊讶地凝视着她,她睁开双眼,伸出手来,轻轻地触碰着他的脸颊。

“这支冰球队……这支该死的冰球队……我知道,你们对彼此都非常友爱。你们大家都非常忠诚。有时我真不知道,这是一种福气,还是一种诅咒。我记得,在你九岁时,你做过一把弹弓,凯文用它打破了邻居家的窗户,你还记得吗?你被骂了一顿。因为当其他男生作鸟兽散的时候,你留在原地,因为你意识到,总有人得承担罪名。你被骂的后果比凯文被骂对他造成的后果要好一点。”

班杰揉揉双眼,她的手仍搭在他的脸颊上。她拍拍他,露出微笑:“班杰明,就我所知,你并不是天使。可是,亲爱的上帝,你并不缺乏男性楷模啊。你最优秀的特质都来自一个事实:你是在一个由女性组成的家中长大的。”

她更加贴近他,他全身颤抖着,她将他抱紧,说:“班杰明,我儿子从来没办法对你说谎,没错吧?凯文有能力对世界上任何人说谎。对他爸爸说谎,对我说谎。可是……他从来无法对你说谎。”

他们坐在原地,她紧抱着他,两人沉静地共处了一分钟左右。然后,凯文的妈妈便起身离开。

班杰试图点燃一根香烟,但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根本握不住打火机。而且,他的泪水浇熄了打火机的火焰。

凯文的爸爸仍然坐在厨房里,那瓶威士忌已经打开,但他一口都没喝。砰——砰——砰——砰——砰——妈妈回到家,看着她的丈夫,在玄关简短地逗留一下,盯着墙上的其中一张照片。那是一张精心装裱的全家福。它正歪斜地挂着,相框被捣烂,地板上散落着玻璃碎片。爸爸的一只手正流着血。妈妈没说什么,只是清理了碎玻璃,将它们扔掉。然后,她走进庭院。砰——砰——砰——砰——砰——当凯文要捡起橡皮圆盘时,她抓住他的手臂。她没有特别用力,也没生气,但足以使他转过身来。她盯着他的双眼,他低头避开她的目光,她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这样一来,儿子就必须睁眼看着母亲,直到她知道为止。

这家人并没有输,但是,他们很快就会知道。

安德森一家,包括安娜在内的五个人,都坐在厨房里。他们正在玩一种相当幼稚的纸牌游戏。没有人赢,因为每个人都努力想让别人赢。门铃再度响起,彼得前去应门。他沉默地站在门口,睁大眼睛,瞪着前方。蜜拉跟上前,但一看见来人就停下脚步。最后,玛雅来了。

警方认为:案发后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可靠的证据已经不存在。她当初应该照相存证,不应该洗澡,应该直接报案。他们只说:现在,一切为时已晚。但是,女孩脖子上和手腕上的瘀伤仍清晰可见。任何人都看得见这些瘀伤。那是一双强有力的手胁迫她所留下的印记,那双手压制她,阻止她尖叫出声。

凯文的妈妈站在屋外。她内心已经支离破碎,只能将自己隐藏在衣饰下。她的双腿发抖,挣扎着。最后,她终于不支倒下。她跪在小女孩的面前,伸手仿佛想触碰她,但颤抖的双臂使她够不到她。玛雅茫然地站在原地许久,只是看着前方。她阖上眼皮,屏住呼吸。她的皮肤是如此麻木,她的泪水静寂无声,以至于连她的身体都不觉得这是她所流的泪水。然后,她非常谨慎地伸出手指,仿佛在解锁,轻抚着这位女士的头发。她无助地在女孩的脚边啜泣着。

“对不起……”凯文的妈妈轻声说。

“这不是你的错。”玛雅回答。

她们其中一人倒了下去,另一人则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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