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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看熟悉的东西和看不熟悉的东西(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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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颖:从《小鲍庄》中能看出跟寻根文学的关系,但一般的不会想到和去爱荷华有什么关系。

王安忆:这两件事情的结合,发生在我身上,在我的写作当中是从一个低潮到一个高潮,这么一个衔接。这个低潮,我在想,不去美国可能也会有,后面的高潮恐怕没有美国我也会有,可是美国之行使这个衔接变得有名目了,当然它给我提供了养料。这两件事情怎么契合,我自己也没有好好地思考,不可能对自己的生活有那么清醒的认识。

张新颖:反正是两件事情连在一起了。

王安忆:从时间上说,事情正好是连在一起。因为在我去美国时,一九八三年,我写作也已经开始蛮有名了,开始有抢稿的,我的稿子已经不会被退了,就这种状态,应该说是比较看好了;可是到美国以后那些日子,在那个大环境里,总是觉得自己的书送不出手,当时出两本书了,一本是《流逝》,一本是《雨,沙沙沙》,当我把这些书拿出去给别人看吧,心里面总是揣测别人会怎么看。对自己不再有信心了。那次我是和我母亲一块去的吧,我觉得这也可能是个压力,别人都不以为我真是个作家。

张新颖:啊,都以为是茹志鹃带着女儿来了。

王安忆:而且他们外国人看中国人都觉得很年轻嘛,我记得有一次在一个party上面,有一个女教师就说,呀你不该和我们在一起,你应该和我女儿她们在一起——她女儿才十九岁,她就把我带到她女儿那边去了。那么这种情形对心情也会形成压力。他们特别爱带我玩,跳舞啊,旅游啊,干什么都是喜欢带我,我觉得他们都没有把我当作正经的作家,很少有人说我认真地和你谈一谈文学啊什么。这大概从心理上有点刺激的,他们以为我是我妈妈带过去的。

张新颖:你那个年纪的中国人,是比外国人年轻啊。

王安忆:他们现在看懂了,中国人接触多了,他们知道应该加十岁,现在很有经验。那时候他们真是吃不准你是干什么的,他们就认为你是跟了妈妈来玩的,他们觉得这也挺好,妈妈带着女儿。所以当我送给别人书的时候,我心里面总是要嘀咕一下,哎哟,人家会怎么样看我的书。那时候他们就把我当孩子一样的,我们出去到农场去参观,其中有工作人员,我记得还很清楚,他什么都要给我,地上捡了一根羽毛也给我,说是天鹅的毛,递给我。他居然还从圈里抓了一只猪哦,那只猪当然很干净了,我不知道它怎么会那么干净,一定要让我抱一抱,这就是个宠物了。猪怎么能抱呢,我就把它扔掉了。后来,等到十八年以后也就是二〇〇一年吧,我又去了,那次聂华苓把王蒙、北岛、苏童,还有我,集中在一起,专门搞了一个讲演会,当年专门管理我们的一个先生,叫peter,他和聂华苓讲:她现在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

张新颖:这话好玩。

王安忆:他这句话讲出来我就晓得当时他根本就不把我当成一个作家,这也是一种很大的激励。人总是有虚荣心的,我在文学讲习所的时候也没写什么,也就是写了个《谁是未来的中队长》吧,那种激励也是非常强大的,那个时候编辑部来人啊什么的都不向我来约稿的,他们都是向张抗抗啊,叶辛啊,向这样的作家约稿,你坐在他们旁边他们都不说你也给我们一篇稿子,他们也很怕我给他们。刚刚起步的时候是需要虚荣心的一种刺激。我觉得在美国那一次我真的是看到很多东西,现在回想起来,我十八年以后再到这个小城,觉得这个小城镇又小又封闭又乏味又无聊。

张新颖:感受上的反差特别大。

王安忆:我在那里住了两个多月,然后才出去旅行的,回过头去看,我觉得这个小地方真的是太闭塞了;可是那时候去对我来讲这是一个十分开放的世界了,当年我在那里竟然会跑到那么多的角落去玩,就这么小的一个地方。十八年后,它有一点小小的变化,不像我们国家变化那么大,还真是变化不大,就是物是人非之感。我们当时住的公寓,对着爱荷华河,到了傍晚太阳开始落下来的时候,那个河水是泛金光的,然后他们小孩子的划艇,就从这个金光里面穿过去,就是这种剪影,睁眼面对就是这样的景象,生活很不真实,会极端不真实,你睁眼就是这个不真实。那是美国的腹地,就是美国的中部地区,很美很美的,自然风光很好,你下了公路就到树林里去,到了秋天的时候,地上金色的落叶就可以几寸厚,走在上面,很不真实,充满假象,觉得这地方怎么那么不真实。十八年后还是那样,它真是非常的安静,却是我生活中的大转折。你要叫我一五一十地说,它对我到底有什么促进和改变,我还真说不出来,可是这段经验真是很奇异的,就好像你本来是好好地在生活着,突然间就出现了特别突兀的,特别没有连续性的,上文不接下文的这种东西,这么一段东西。

张新颖:后来的那些次出国就没有这样的感觉,没有把自己的生活打断了,横插进来一段内容的感觉了吧。

王安忆:那个时候出国机会不是很多,我在三年以后才第二次出国,去德国,那次待得也很长,待两个月,德国那么小的地方待两个月。我到了德国以后就觉得其实美国挺没有历史挺无聊的。后来就是频繁出去,一九八七年以后就开始频繁出去。我现在回想起来,好像那个年代哦,整个八十年代的时候,我的生活真的是蛮活跃的,老是在跑,好像老是在奔波,或者是出去旅行,而旅行都很长时间,一个月两个月这样子,然后就回来写作,生活就在旅行和写作之间往返。到了九十年代好像就变化了,慢慢地变化了。

张新颖:变成什么样的状态?

王安忆:我感觉从九十年代慢慢开始变化了,到了现在,我就觉得已经比较安定,现在好像找到节奏了。在这之前,在四十岁之前,好像觉得时间是无限的,而现在吧,真的是会觉得时间很紧张的,会有一种紧迫感。所以不敢浪费时间,特别不敢浪费时间。

张新颖:那我觉得,不敢浪费时间这个感觉,就是比较典型的中年心态了。就像你们啊,你们这一代人,其中有几个已经写了这么多年了,但还一直一直这样写,让你写下去的动力到底是什么呢?

王安忆:这肯定不是思想觉悟的问题了,就是一种需要,我真的是把写作这个东西看得很重要。

张新颖:在你就是一种需要,那就肯定不是一个外来的推动力,现在像你们这一代作家,从外在的方面来说都很成功,世俗的东西差不多都满足了,那你还这样写下去,肯定不是为世俗的需要。

王安忆:有也是有一点,因为人总是俗人,有的时候会有,很少,有一点,就是要证明自己蛮优秀。当我做上海作家协会主席的时候,我自己其实心里面在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有一种命运感,是不是我从此就不能写了,因为很多人当了官都不能写,我虽然其实也不算什么官,但是我有一种命运的暗示一样的,挺恐慌的,怕自己写不出来了,结果那一年我写得特别特别多,写得很多,但后来发现我更加怀疑自己。我忽然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这样穷写,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张新颖:到你们这个年龄,还需要不断证明自己啊。不过有的时候也很奇怪,像沈从文他四十几岁的时候,大概一九四八年左右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要证明自己,他跟他的儿子有一段谈话,他跟他儿子说我已经写了很多书,但是我还要写很多书,他儿子说我看有一个叫安徒生的人,写得蛮好的,你写得不太好;他儿子说还有一个叫托尔斯泰的人,写得也蛮好的,好像你写得没有他们好。他这个时候就跟他儿子说,其实我要写的,我是写得没他们好,但是我要写得像他们一样好。其实那个时候早已经是功成名就,以后就不能写作了,他可能还预料不到自己的命运,但是他那个时候其实还是想证明自己的。

王安忆:有这种心情,真的有这种心情。这种想证明自己的心情是有,但是好像具体情况不是完全同样的。从大的方面来讲,其实还是写作有乐趣,你没乐趣那你就不会写,你一天天这么写,你没有乐趣写什么,肯定是有一个极大的乐趣在里面,我想这个是最重要的;但在小的环节上,在写作过程某些具体的情绪中,想证明自己亦是个事实,比如说我现在刚写了部长篇,已经在抄写的长篇,这部长篇我就有点想证明自己,因为我里边全部都是男的,没有女的,因为我知道我写男的写得不好。我就想证明自己还是有能耐的,可以突破局限,写得比以前好。我好像没有特别大的要求证明的事情,没有。都是具体的,阶段性的,比如说前一段时间我就想向自己证明我还能写。其实我最怕就是自己不能写,很奇怪,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我要这么拼命写。

张新颖:没有人会觉得你不能写,这个完全是你自己的问题。

王安忆:像是觉得有一种命运感,因为很多人都是做了官以后就不能写了,别人也会说你做了作家协会主席——所以我当时特别恼火他们叫我作家协会主席。那一年我写得特别积极,穷写。有的时候吧就是怕自己才能丢失,有这种恐惧的心情。这两年平静下来了,又开始变得比较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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