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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文明的缝隙,除不尽的余数,抽象的美学——关于《匿名》的对谈(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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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颖:我读这个小说还有一点很惊异,就是原来我们讲这个世界的变化,我们讲沧海桑田这样的变化,总是会假设如果发生这样一个比较大的变化,那个时间是很漫长的,但是你在这里面写的比较大的变化,其实发生的时间很短。林窟变没了,也就从七十年代末到现在;还有那个烧窑的地方,一下子就变成了水库底下的地方。想想是这么短的时间,要把一个文明毁掉,根本不需要太长的时间,这有点惊心动魄了。

王安忆:对,因为人太强大了嘛。人到二十世纪末,建设和毁坏的速度是极快的,周期越来越短,非常之短。

张新颖:我们原来想象沧海桑田,是要过几千年几万年的。但是在这个里面却很快,不但快,而且看不出来,如果不是这么一个人到那里去发现的话,简单地看看,就会以为完全是一个荒蛮的世界,之前的痕迹完全被抹去了。

王安忆:对啊。我这里面还特别提到盘山公路,我觉得公路吧,就像把一个瓜剖开来了,然后在这些横切面里面,生活就暴露出来了。这些人,我相信他们一直都存在着,在生活着,拥有一个完整的小世界,但是就一下子被公路破开来了。所以我在那儿,特别疑惑的是,我和陪我去的程绍国讨论,当年我妈妈他们是怎么到那里去的。因为我们走公路的话,是觉得又危险又漫长,他们当时是靠爬山还是怎样,反正就是取直,否则不可能那么快去那么多地方。

张新颖:我也想象,你妈妈他们当年去,他们对这样的人的生活的惊讶感,没有你大。

王安忆:没有。因为我觉得他们是自然进入的,他们不是走公路。他们肯定是吉普车停在哪个地方,这个地方可能有些山道,然后慢慢走,一步一步进入。我后来还找到我妈在那个时候的照片,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概念化的山村,电影里面经常看到的。

张新颖:实际上我是觉得他们那一代人的那个惊讶感,不会有你这么强。或者说,不要说你妈妈,就说比如我去那个山村,我不会有你这么深的感触。

王安忆:我在想,让我感到蛮荒的理由有很多。一个是现在山村萎缩得很厉害,村庄里面没有壮年,都是老少,感到非常凋敝,没有生机,真的是没有生机。还有一个可能是跟我的生活经验有关系,就是说我太孤陋寡闻了,我没想过山里的村庄是这样子的。没有寸土是平地,房子都是靠着山壁的,感觉就像是在台阶上面的一个村庄,我没想到那么逼仄。生活的空间非常局限,很压抑的,你看不到地平线。现在有了盘山公路,在公路旁可以看到山谷,山谷确实很壮观,可以看远,但还是山啊,对面的山,环绕的山,有时候雾一下子散开,你看到谷的山壁上还有一户户人家在生活,真的很神奇。可能我去的地方不多,我一般是在城市里面,插队落户的地方是在平原。

张新颖:比如说,我刚刚去三峡走了一趟,当然现在这个三峡不是过去的三峡,那边的山也是莽莽苍苍的。

王安忆:我也去过三峡的,并且我当时去三峡,也不知是否命定的,我发着高烧。你知道发高烧的人看出去的东西都是变形的。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们的船开过的时候,山上有个老人拼命向我们招手。我想他们很难看得到人吧。

张新颖:很难看到人。但就是那种山里,竟然有三户两户这样的人家,他们要出来一趟很困难。

王安忆:那时我听我妈讲,那时有人出来,还穿清朝的衣服嘞,拖着辫子。我们看到的生活都是一块块很整的嘛,其实有很多缝隙的,这些缝隙是我们难以想象的。

张新颖:文明突然坍塌了一块,就可以看到平时隐藏着的一些缝隙。

王安忆:对,文明的进程是很不均匀的,它不是匀速前进的。我总会有一种发问,就是我们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我们?其实是很有意思的,为什么我们的口音会那么不同?最奇怪的是他们的温州话,完全听不懂,而且一个地方一个音。有人跟我说,他们那个是真正的中国古音,确实是很有古意的。但我觉得当他发音的时候,某一块肌肉确实是倚着他的音来变形的。我们那次去,我的散文里不是写到有个陪我们去的男孩子叫高远吗?这个男孩子,你不知道他走山路多快,像个动物一样,非常非常灵敏,而且文章写得很漂亮。我觉得他们的思维也跟我们不一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三抽象的美学

张新颖:整个的作品,你想写的是什么东西,什么意思呢?

王安忆:整个的作品——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整个作品我想写的和我以前写的作品都不一样。以前我很想写的就是生活,生活里隐藏着自身的美学,人际关系,人性里面潜藏的那些美学;这个东西吧,我就觉得它不是具象的,它是写一个在我们表象底下,抽象的存在,抽象的美学。所以我说很困难的地方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表象来对应它。

张新颖:以前的作品写的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

王安忆:对,是人世间。

张新颖:那么这个作品其实主要不是人和人的关系。

王安忆:对啊,这里的人都是孤立的。人好像都承担着我要给与他们的任务似的,所以这里所有的人都是无中生有。当我写上半部,写到寻找的时候,就写到人世上那些人的时候吧,我觉得,我一个人就像是处在一个被拉扯的,被互相争取的状态。我要写它的合理性,但是又想写它的那种抽象的定律,它不如表面的合理性,在人们的常识之中。所以,上部写的时候,就不能像下部,总算能找到一些合适的配套的人与事。

张新颖:下部人物多了。

王安忆:下部终于把常识的束缚都甩掉了,就觉得很自由。写上部的时候,我总在想,你总归要让一个人合理地消失吧。合理性始终是我碰到的一个问题,我好像永远不能够做一个不合理的举动。所以我很佩服莫言的,莫言他就有这样的自信,他认为合理就是合理,但这是需要很大的能量的。

张新颖:这个小说是不是可以设想,把你的上部简化一下,一开始就写这个人被绑架到林窟这个地方?

王安忆:那么你说他们不找他是不是可能,怎么向家里人交代呢?

张新颖:你后来就不写他家里人了。

王安忆:后来他的家人找到他了,应该说他找到家里人了。

张新颖:找到了也没关系,家里人也没去,最终也没有见面。

王安忆:但是我觉得找到还是很重要的,因为找到对方,对方不认识他,需要他提供dna嘛。

张新颖:这个反应合理不合理啊?家里人在拼命地找他,当然过了点时间,可能也冷下来了,后来忽然有了这么一个消息……

王安忆:这还是比较合理的,因为这样的人家一定会碰到很多骗子的。比如说丢了一个孩子,要去找,很多骗子都说在我这儿。

张新颖:对对对,这个世界变了。

王安忆:所以他看着不像,一定要认那个dna,尤其是有了dna的手段嘛。找不找也许都可以,但我好像说服不了自己。一个人怎么能没人惦记呀?

张新颖:还是要找,还是要按照你的那个方式。

王安忆:对,还是要找。当然我这么说是非常唯心主义的,我觉得他们其实还在一起,但是是以另外一种形式出现了,就是说他以前生活的痕迹还是会出现,在一个大的时空范围内,都还在,都还在一起,没有失踪,只是人和人不一样了,就是轮盘赌的那个轮盘,每一次转动都不会在上一次的位置上停下。

张新颖:就是能量转换和守恒的那个意思,我发现这个贯穿了你的整部作品,写到很多东西的时候,你都会这样解释。

王安忆:比如说萤火虫,《红楼梦》里,有一个谜是一个“萤”字,打一个字。林黛玉猜到了,是花草的“花”,萤就是草化的呀!还有蚕也很有意思,你想你看到的是虫,它怎么会跟丝绸联系在一起。能量转换很奇怪的。

张新颖:所以最后写这个人在江里,就慢慢消失了,或者说转化成另一种存在形态了。

王安忆:对啊,最后的结尾我动了很多脑筋,让他到哪里去。那一次我们去温州旅行,最后一站是苍南,到了海边,看见很多惠安女,从福建那边已经过来了。我们所有的人,都是这个大时空里边的小东西啦。这些想法太多之后,你就找不到一个大家共识的外形的东西。我还是一个很重视常识的人。

张新颖:这个作品难说的地方在哪里呢,就是这里面要表达的东西太多了。你没办法用一句话或者三句话来概括。

王安忆:对啊,人家问你写什么,然后你一说开头,人家以为你在写一个类型小说。

张新颖:就是你很难把它说清楚,很简单地说清楚你到底写了一个什么。

王安忆:所以这本小说阅读上是有障碍的。

张新颖:但是很过瘾,我读的时候觉得过瘾。

王安忆:因为你是一个口味很另类的人。

张新颖:我口味不另类,我口味很正常。

王安忆:你其实从本质上来说是不喜欢读小说的。这个不大像小说,所以就对你的胃口。

张新颖:不是啊,我是很喜欢读小说的。你前面说你是喜欢表面的,我是喜欢表面下的。我觉得不是,我觉得正好相反。你老是要在那个表面下面找东西,而我就是停留在那个表面上的。

王安忆:因为我们的眼光不同。你是一眼就可以追踪到表面底下的含义,而我是尊重现实的连贯性的。这就是小说和诗的不同,诗是可以剪碎的,小说就要承认它的连贯性。

张新颖:嗯。

王安忆:可能是年龄的关系,还是写得太多的关系,我现在写小说的话,就会变得很挑剔,变得特别的挑。挑的时候就会需要抉择,比较困难,就不会像以前写得那么舒服,那么顺利了。

张新颖:我觉得如果你回到以前那么顺利,对你个人来说,也没什么意思,何必呢?

王安忆:对,很不满足,自己非常不能够满足。其实写作是个自我满足,如果那种方式不能满足你的话,那就不那样写了。这个写完,满足还是满足的,但是呢,不像以前那么自信,自信很圆满。这个我觉得毛病是很多的,写得不圆。

张新颖:这个不圆才好。

王安忆:而且我甚至是在事后才发现玄机。那个西西弗斯神话,有个数学黑洞就叫西西弗斯串,似乎无意间试图接近,我不是让那个男孩打算盘吗?一列数字重复相加,又回到同一个数字序列。我们在珠算上特别能看到这个形式。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然后在珠算上正好是两个梯形,然后加加加,其实是很简单,加到十,不是进一位了吗?就又是两个梯形。

张新颖:它对你的启发是什么呢?

王安忆:我就想到那个推石头的西西弗斯,推上去又滚下来,推上去又滚下来。我还没说完,我就觉得这里面好像有点意思,但我写的时候没想这么多。就是说这个孩子在数学里找命名。他学字,学数学,我不是写这个小男孩最最难的地方就是进位吗?他有他自己的进位法。当他看好病后,进入正规小学以后,老师让他接受我们现在的进位法。我的意思是说,数字是很有意思的,它也是一种文字,它也是一个名。我们现在的人给东西命名,一个是文字,一个就是数字。当然还有很多化学物理类的,就是更进一步的命名了。

张新颖:主要是,我们处在一个已经命名好了的世界里。你现在把那个人推到那个最初,其实人回不到那个最初,但是你把他推到那个最初,然后让他重新来起,这样一个人,好像初次面对世界的那样的关系,这样能写出惊讶来,写出感受来。

王安忆:对。他要重新建立关系。但是我还是用旧材料,文明废墟上的砖瓦,反复使用,总还是会有新东西产生吧。这个故事很容易让人以为我要对现代文明进行什么批判,其实我没有能力去批判它。我还是服从循环,一个圈,永远走不出来。

张新颖:对。就是没法概括,如果能够概括出对现代文明批判啊,或者什么的,就简单了。但也不是。

王安忆:不是,我这里没有批判的意思。这里确实有很多陷阱,它很可能让人家以为我要批判。

张新颖:他其实是历史。我觉得写的是历史,人的历史。

王安忆:但我又不敢这么说,这么说话说得太大发了。

张新颖:其实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包含着人类的全部历史。

王安忆:对,其实是这个意思。一个生命从他出生到最后,到死亡,这个过程都得走一遍。慢慢识字,慢慢思想,都得走一遍。

张新颖:你就是让这么一个人意识到,一个人身上可以包含人类的全部历史。

王安忆:他自己是意识不到的,其实是个无意识的人。

张新颖:但是你把他写出来了。

王安忆:对,我把它写出来了,呈现出来了。

张新颖:你这个思路,以前也有这样的思路……

王安忆:我这个人对发生学是有兴趣的,我是很喜欢问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比如我们吃的食物,我们今天吃的这个稻子、麦子什么的,它一定是人类尝遍百草,终于找到一种可以果腹的,然后慢慢培养它。

张新颖:慢慢驯化。

王安忆:慢慢驯化它。你想水稻多复杂啊,种水稻非常非常复杂的。所以人类选择生活的地方总是在河流的领域里面,因为跟采用食物有关系。

张新颖:我是个不会问的人。有没有我没有想到,但是你特别想表达的意思,比如读者完全没有意识到,但作者写的时候特别想表达的?

王安忆:当我进入到他们每个人的历史里面,我为他们设计历史嘛,也有一些表象是吸引我的。我让他们承担内容思想的任务,事实上,他们的表象还吸引我。这也是我写到下部稍微安心一点的缘故,我刚刚还说,我要找到一个好的表象。他们的表象,不管底下是什么,至少有一个常识性的,就是乡愁,都是离乡的人,他们都不喜欢自己的家乡。

张新颖:反乡愁的乡愁?

王安忆:比如说敦睦,在监狱里碰到那个人,那个人和他彻夜长谈,也是临终遗言,中心意思就是说,出门靠朋友,听起来很江湖。我写到他后来按照那人给的地址去寻找,我就让他去了一次平原。我这里面有两次让人去平原。因为我自己觉得特别郁闷,这个地方太逼仄,我得让他到平原上去一下。然后他从平原上带回来罂粟的籽。我们在那个山里面,就感觉到眼睛看不远,视线老是遮挡的,走不通的那种感觉。所以当我每次写他们离乡,还蛮感到哀戚的,好像就是一个小虫从窟窿里爬出来了。

张新颖:你这个感觉会不会不好啊?你站到一个高处,看他们就像小虫子一样。你会不会怜悯他们啊?

王安忆:也不是怜悯。因为我觉得我自己就是小虫子,我们都是小虫子,窟窿大小不一样。我就觉得文明可能就是按照自然的形式来模拟的。比如说,我不是写鹏飞,后来带着孩子去上海看病么,他乘那个地铁,然后站在高处看高架,其实也很像蜂窝蚁穴,山的褶皱。其实文明的建设,也是模拟的自然的状态。

张新颖:还有我发现这个小说里用的地名,我对照了一下,都是实有的名字。林窟啊,九丈啊……

王安忆:你看他们那边的地名很奇怪,都是和度量衡有关系的,还有和生计的易难有关系。那个名字也很可恶,叫柴皮,去到那个地方,山壁已经走到没有路了,但是写着前面还有七里半,然后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转过去,前面果然还有七里半。

张新颖:我觉得这些名字特别好,名和实有密切的对应关系,和他们经验里的认知、感受联在一起,而且都很形象。

王安忆:一定是和地貌有关系的,是最初生活在那里的人,给出的命名。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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