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孝(1/1)
说起来,我一点儿都没料到,再过一年半载,到下一个新的农历十一月十三日,我的父亲就已别离开这个活生生的人世二十五周年了。说实话,二十五年来,我没有一次清晰地记起过哪一天是父亲的忌日;而二十五年前,我也没有记起过一次哪天是父亲的生日。当今天坐下写这篇老旧的记忆时,我把“农历十一月十三日”中的两个时数空在纸页上,寄望等以后问清填写时,盯着那两个空格,我才悔悟到对于父亲,我有多么的不孝,才知道我欠下了父亲多少情债。
二十五年前,父亲死后躺在我家老宅上房用门板架起的草铺上,我和哥哥、姐姐们在一旁守灵,静静地望着不愿解脱这一切人生苦难的父亲,我决计等把父亲安葬之后,就为父亲写点儿什么,记叙一些父亲的人生和父亲对人生的热爱,浅表一点儿做儿子的孝心——哪怕只有百字。然果真到了父亲入土为安之后,我携着妻子,从豫西嵩县那个偏穷的田湖小镇回到豫东古都的一座军营后,随着工作,随着我新婚的一些喜悦和我对文学的痴醉热爱,在父亲灵前跪着的浓重许诺,都慢慢地散淡远离。偶尔地记起,我对失诺后良心上淡淡的不安也有自慰的解释:到三周年写吧,三周年是乡俗中一个大的祭日。可过了三年,忽然接到了哥哥的一封来信,说父亲的三周年已经过了,他和姐姐及叔伯弟兄们都去父亲的坟上添了新土,这时我才有些慌手乱心,有些措手不及的疚愧。那一天在下班之后,在同事们都离开办公室之后,我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把哥哥的来信放在办公桌上,望着冬日窗外的杨树和流荡在杨树枝条间叮咚的鸟鸣,听着偶留的枯叶在飘落时如擦肩而过的月光的声响,我的泪把哥哥的来信滴湿了好大一片。时间因泪水和不安在我的愧悔中缓缓过去,我就那么静静呆呆地坐着,悔思省过,愧疚不安,直到午饭之后,到了办公楼里又响起上班的脚步声,到了我年满两岁的孩子到办公室来唤我吃饭,我才从静静呆呆中醒明过来。在从办公室回家的路上,望着鲜活的世界,望着走在路上充满生气的人们,我思念着父亲,不停地把头扭到一边擦着眼泪,不停地拿手在我孩子的头上莫名地抚来摸去,不停地对自己说:待父亲十周年时,我若再不为父亲的一生写点儿什么,为父亲的死做点儿什么,我就不是他的儿子,我就不得好死!然而,又有许多年头越过之后,我依旧没有想起父亲是哪一天生日、哪一天忌日,也没有记起要为父亲写点儿什么、做点儿什么的心跪泪诺,和走在一条干涸的河旁,想不起那河道当年也有水流一样。很有可能,我把父亲的生命忘了,或者说,更多、更多的时候,我把父亲和他的人生从我的记忆中挤出去了许多许多,把父亲的生命、人生看得淡薄而又荒疏,甚至,忘了我身上流的是父亲的血脉,是父亲给了我生命,并把我养大成人,养育着我成家立业的。我想,人世倘若果真有报应和应验存在,那么,我对父亲的一再许诺和一再失信,我应该得到什么报应呢?父亲会如何看待我这个儿子呢?会如我发誓的那样,让我得不到好的人生终结吗?会让我有朝一日也离开这个世界后,去面见他时永跪不起吗?
我想会的,因为我对他有太多、太深的不孝。
我想不会,因为我是他亲生、亲育的儿子。再说,今天——我已经坐下写了。坐下写了,我就可以通过父亲的生死,回来省悟这个人世,以直面我的善、我的恶和这个人世上所有生灵的生与死,所有物质的衰与荣;直面河水的干涸,直面树叶的枯落,直面所有的生命从我的生命中消失和再生,再生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