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蛛网(1/2)
2018年春节之后不久,北京残冬的雾霾天气里,东北五环外的京旺家园,我再次见到了陈阳和辛琴母女,还有陈阳同母异父的小弟弟糖果。
比起半年前在河南西部一个小城里的见面,这次的情形显得平淡,屋子里的人少了很多。担任父亲角色的人也始终没有出现。好在糖果和陈阳都长大了一点,对襁褓中的糖果来说,看上去是很多,对将要迈过十四岁门槛的陈阳则是不小的变化:她不上学了。
“学不好了。不想上。”她摇摇头说。
辛琴在考虑让她干点什么,挣点钱开花店,陈阳没兴趣。她更喜欢跟着妈妈学做菜,“油盐比我拿得准”。前两天她终于学会了擀面包饺子。抱弟弟是她的另一项爱好,尽管她曾接到生父的指令:趁妈妈不注意,打他。“(生父的指令)坏的”。
陈阳不把生父叫爸爸,而叫“小月他爸”。小月是三姐妹中最小的一个,父母离婚之后判给父亲“老陈”。陈阳和二妹陈明跟了母亲,母亲以后又认识了现在糖果的父亲。陈阳和陈明把糖果的父亲叫“爸爸”,但这个爸爸并没有陪伴母女俩过年,他回了安徽一座县城自己的家里,在那里他除了父母,还有妻子和另外两个儿子。糖果上的是单亲户口。
因为寒假时间短,陈明没有跟着母亲和姐姐到北京来玩,她在老家跟外公外婆一起住,过年期间走亲戚拜年,“收点压岁钱开学了用”。她一共收到了一千多块压岁钱,这对于眼下的母女们来说,其实是个大数目。
糖果的父亲过年没有给辛琴寄钱。他是个建筑工程承包商,但去年一年没有赚到钱。在北京的ktv包厢里认识时,他出手阔绰,担任陪酒女领班的辛琴觉得他很有钱,但过后发现“只是一层皮”。除了租屋里两台报废的复印机,他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当,反倒要刷辛琴的信用卡和花呗账户。陈阳搭手抱小弟弟的空当,辛琴忙于在淘宝上替商户刷单,赚取零用。
陈阳接到了三妹陈明的信息,要陈阳去奶奶家看她。姐妹已经半年多没见面了。
以前,三姐妹跟着爸爸栖身在县城车站附近的小餐馆阁楼里时,妈妈在外飘荡。这个家始终没有完整的时候,像一块破碎无根的蛛网,随便粘连在什么境遇上面,就在那里生长,呼吸。
父母与姐妹
去年国庆假期里,小城一幢居民楼底层,我见到了辛琴和四个孩子。此前我通过班主任木槿,听到了陈明的名字。木槿注意到陈明的原因是,她永远是班上最后一个缴纳费用的孩子,也不交家庭作业。回报老师的询问,只有无穷的眼泪。
眼下的陈明已经好了很多,在三姐妹中,她显得是最开朗的那个。变化始于母亲辛琴回来,从小餐馆阁楼里带走了她和姐姐。被留给父亲的陈月,以前是最活泼爱笑的开心果,眼下则成了最沉默的那个。
母亲也只能带给两姐妹这间暂时栖身的租屋,和一个从前在北京ktv里一同坐台的姐妹合住,两家的婴儿共同躺卧在客厅水泥地上铺的爬行垫上。相形于垫子的鲜明颜色,陈年墙壁显出暗淡,卫生间马桶的冲水口堵着塑料布,只能用盆子接水冲,门外刷着“严格落实防尘污染防治措施”的标语,一个月七百块的房租,不知道能支持多久。但对于两姐妹来说,这似乎已经足够。
妹妹陈月是客人,过来一趟很不容易,需要经过父母之间的反复交涉。辛琴的手机上保留着很多前夫发过来的辱骂信息,其中密集夹杂了不堪入目的脏话,使人头皮发麻。无尽的争吵似乎从婚姻第一天就开头了。
现年三十四岁的辛琴,上学只到初一,2003年在市里一家餐厅做服务员,和后厨炒菜的前夫认识,次年就生了老大陈阳。陈阳一岁多的时候,辛琴肚子里怀着老二陈明,和前夫补办了婚礼,以后三年又生了陈月,“二十五岁以前生了三个小孩”。
“怀上老大我就后悔了。”辛琴说,感觉自己和前夫还是没啥感情。此前她在罗山打工时有一段初恋,因为母亲嫌男方家里穷,年纪也大八岁,阻止了这场恋爱。认识前夫后,有些想报复母亲,就草率地同居了。怀上陈阳后她想药流,又怕疼,前夫又说打胎比生孩子还疼,就这样生下来。因为头两个都是女孩,就没有办准生证,想留给以后的男孩,不想始终没有生男孩,“这也是婚姻破裂的一个原因”。
生孩子之后,辛琴不再打工,前夫也常常下岗,怀陈月五个月的时候,两人在火车站附近开了家快餐店。小店生意很忙碌,直到生孩子那天辛琴还在干活,生产之后第二天,“老陈催,还躺着干啥,我就捂着肚子,从楼上下来蒸大锅米饭”。月子里辛琴需要每天切两大盆辣椒,收饭钱,还要出去送快餐。
小店的生意不错,却因此引发了两人的矛盾。辛琴身材颀长丰润,皮肤白皙,容颜秀丽,在小地方显得很出挑。小店前边有个工地,辛琴收钱的时候,民工喜欢结伙来吃,不在的时候,工人都不来了,丈夫一方面希望她招徕生意,同时又难免嫉妒,为此摔盆子砸碗。
辛琴觉得,丈夫是独生子,从小娇养,特别喜欢吵架骂人,一开口让人头皮发麻。家境又穷,很在乎钱,这是后来两人婚姻出状况的原因。小饭馆也给附近夜总会里的“公主”之类送餐,据辛琴说,丈夫觉得ktv赚钱多,让辛琴出去做。断断续续吵架两年多,到了2013年,一个辛琴的同学在当二奶,来找辛琴出去玩,见老板吃饭,“老陈鼓励我去,还让我弄好头发。我就失望赌气”。
同学把辛琴带到饭局,因为迟到辛琴被罚一口气喝两瓶啤酒,喝了一半发现就剩自己和老板在那儿,老板比辛琴爸爸只小两岁。后来就啥也不知道了,被老板带去宾馆开房,事后给了一万五。“我把钱给了孩子他爸,他爸很高兴,说钱来得真容易。”
辛琴开始跟着老板,一起玩,住宾馆,见朋友。老板还想辛琴给他生个儿子,“我想就这样过也行,他每月给我钱,有固定收入,我交给老陈,他不用吵架打小孩”。丈夫要求辛琴每月给家里三千,老板给了两个月,“后来我又想要五千”,老板没给,老陈又要辛琴敲诈老板,威胁告诉他的家室,辛琴吓住了,就不再联系老板,和丈夫的关系也完全破裂,在外飘来飘去打散工,做零件,住在母亲那里,有四个月没见到小孩。有次去小月幼儿园接她过生日,老师告诉了丈夫,丈夫截住辛琴辱骂,过生日的计划泡汤。另有一次,孩子舅母带着陈明偷偷去见妈妈。
后来,辛琴一位表姐在北京ktv里当经理,让辛琴去帮忙做服务员领班,一月五六千块收入,陪客人喝酒另有小费。在北京干了大半年,直到2015年3月回来,找律师办理离婚,中间有两年在外,三个女孩跟父亲住在小餐馆里。
三个女孩的归属,成为离婚中最大的矛盾。法庭起初调解男方要两个,男方说他没本事养不起,需要女方一次性付20万抚养费。三姐妹的奶奶想要老大陈阳,小时候奶奶带她到一岁多,但父亲不想要。陈明心思细敏,晚上躺在阁楼里睡不着,觉得父母“离不离都不行”。后来听见爸爸打电话找妈妈的律师交涉,妈妈说要姐姐和自己,“心情就很好”。
经过律师调解,丈夫要了最小的陈月,说小月最聪明,“以后全指望她了”。事后辛琴却后悔了。
陈月是三个女孩中最伶俐活泼的,长得乖巧可爱,辛琴说是个“小精灵”,小时候父亲也最心疼她。让辛琴担心的是,父母离婚后一年多,小月的性格变化很大,和陈明似乎倒了个儿:爱笑爱说的她变得沉默。人也晒得很黑,个头似乎停在了原来的位置,学习也退步了。
问起在爸爸那边的生活,小月说“过得还行”,但不喜欢在外打工的爸爸回来,回来“看我学习不好”就要打。小月的作文是全班写得最好的,语文也能考九十多分,数学七十多,但这并不能满足父亲的要求。作业没写好要打,字写大了要打,有时作业完成得齐整,爸爸以为抄的,还是要打,用手指节敲头。奶奶想劝止,爸爸说你管不着。提起爸爸,小月记忆中“没有对我好的时候”。
奶奶本来心疼的是陈阳,陈月喜欢吃豆腐,但奶奶一次也没做过,平时早晚饭奶奶做的是稀饭就泡椒,小月只好吃方便面,只有中午一顿干的。
到妈妈家里,陈月几乎不怎么说话。辛琴一再追问,说是爸爸交代了,不能跟小弟弟玩。来了不敢跟妈妈睡,不敢和妈妈亲近,“怕回去被爸爸骂”。辛琴问小月是否喜欢小弟弟,小月不敢回答,说喜欢怕爸爸不高兴,说不喜欢怕妈妈不高兴,只能说“不知道”。有次小月还曾经问辛琴:“爸爸总叫你老母狗,你真是老母狗吗?”
三姐妹中,小月的普通话口音最标准,吐字脆生生的像播音,唱歌最动听。但这次过来,怎么叫她唱,她也没有开口。妈妈的手机里保存着去年陈阳给小月录的歌:
我有一个家,幸福的家。爸爸妈妈还有我,从来不吵架。爸爸本领大,让妈妈管着家。我们三口一家人,我最会听话。
我有一个家,快乐的家。爸爸妈妈还有我,在一起玩耍。爸爸去挣钱,让妈妈管着家。我们三个在一起,什么都不怕。
当时小月还很活泼开朗,满脸笑容。辛琴总是怀疑,半年里发生了什么事,又问不出来。
离婚后那年的暑假,陈阳到北京玩了一趟,回老家后去看望小月,和小月比手:“你看我的多白,你的晒得多黑。”过后陈月问奶奶:为什么妈妈带两个姐姐走了,不带上我?奶奶只有哭泣。
眼下辛琴想把小月也要过来,生父不答应。辛琴感到后悔,“当时他说我能找大款,养得活三个,我就赌气,不要都不要”。
在租屋里,小月最后轻声说:“以后想跟妈妈生活。”
蟑螂与盒饭
辛琴离家期间,三姐妹一直跟着父亲和奶奶住在小餐馆。
“记忆里就是炒菜,卖饭。”爸爸没有帮手,从上学前班起,陈明就需要和姐姐一起给店里送外卖,给路边执勤的交警,汽车站司机,阳光娱乐会所的“公主”,还有电脑城里的员工。有时电脑城的电梯停运,需要爬三四层。不论冬夏,学校十一点半放学,十二点二十回家开始送餐,一直到一点半自己吃饭,学校两点一刻下午上课,一点四十五就得从家走。
冬天送外卖两个女孩不觉得冷,因为要来回送上好几趟,赶得浑身发热,讨厌的是总要过马路,手上拎着东西两边看车流,另外是下雨,害怕脚下打滑,手上掂着的汤洒了。每次是几份外卖一块送,有时在路上停一下,揉一揉酸痛的手腕。小月长到三岁多,也跟着两个姐姐送餐,拎一盒米饭走在后面。
送餐路上除了辛苦,更怕出岔子被父亲责罚。譬如同时两个地方要盒饭,送错了地方,回去父亲拿饭盒砸陈月,店里用餐的客人都看着,陈月就会不由地哭起来。平时出去玩,回来晚点也要挨打,“说不上来有对我们好的时候”。父亲的脾气特别呛,张口就骂,陈明胆子小,挨了骂要哭,哭了就要挨打。
妈妈以往在家的时候,父母也经常吵架,吵得太凶,会动手,妈妈打不过爸爸。妈妈出门后,爸爸的脾气更大了。
饭店从前是两层,加了一个隔层,姐妹三人住在隔层的阁楼里,特别黑暗闷热。没有书桌,写作业是在店里餐桌上。
我和三姐妹一起去小餐馆。餐馆在汽车站旁边一条小巷子里,附近的商户都还认识三姐妹,说她们当时送饭辛苦,懂事。店铺屋顶低矮,不易想象怎样容纳下三层。底楼的水泥地面铺上了瓷砖,新的食店老板说来时里面很脏,打扫了两天。二楼的夹层光线阴暗,屋顶很矮,只有一扇小窗,现在是店主的母亲住,店主说到了夏天要把母亲送走,阁楼上太闷热,不能住人。
当初三姐妹住着的时候,有时半夜热醒了,开壁扇开不动,浑身是汗。爸爸不让去三楼睡,不舍得开空调。三楼是妈妈在时装修的包间,太热时带着孩子上去铺席子睡,为装修花费父母也吵了架。没有地方洗热水澡,妈妈在时为夏天冲凉也和爸爸吵架,爸爸嫌浪费水。
在店里长到五岁的小月,最大的记忆是脏。晚上放学回去,店里桌上地下都是稀脏的,蟑螂来回爬行。打开空调,会喷出很多蟑螂。晚上出来上厕所,灯一开遍地蟑螂。有一次电视坏了请人维修,师傅站在凳子上抱电视,差点把电视扔了,电视一移动出来太多蟑螂。这些蟑螂在今天的梦境里仍旧跟随着小月,让她觉得一直还在小店里。
虽然不会因为送餐出错挨打,小月在小店里也有一次难堪的回忆。爸爸让小月去洗头,小月不肯去,拽着桌子不走,爸爸使劲拽她的腿,把客人在吃饭的桌子拽歪了。
父女之间的温馨记忆,只有单单一次。一个周日,父亲骑着电动车,把三个女孩前后带上,和邻居家小孩一起去郊外水库玩,在草地上采了很多大蘑菇,晚上回到市内,又到百花园去看花,那天父亲没有骂女孩们,有时高兴了,也会露出些许笑容。平时,女孩们始终怕父亲。陈明说,以后生父过世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哭”。
母亲出走后的棚屋时光,正是木槿看到陈明经常哭泣的时段。学校要缴费不敢跟父亲说,一说就要被“吵”。提起这些事,陈明又失声哽咽起来。在学校里,陈明没有朋友,“自己不想找别人玩,也没人跟我玩”,近乎患上了自闭症,也没有心情做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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