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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房少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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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坡一里多路,越冬的地里生长星星点点蓝花,留着去年的苞谷茬,周围多数土地已经翻耕。赵江一手扶犁,一手牵牛绳,不用鞭子,牛绳甩动一下算是责罚。过一会驯熟了,用不着的牛绳也拴到了犁上,只需轻叱和口哨,引导牛匀速地前行,和在低头慢慢转身,野花和杂草埋在翻起的泥土里,储存一冬的气味散发出来,但仍旧稍显单薄,透露这带土地的瘠薄,用赵江的话来说,贵州是中国很差的地方,毕节这一带是贵州最差的地方,他也知道流浪儿童在垃圾箱里被烧死的旧闻。

土地周围是被割过的漆树,带着满身刀口,有的已经干枯,倾斜的树干覆着陈年的苔藓,不再刺激人的皮肤。赵云和一个男孩爬上其中一棵,用苗语聊天。这个男孩一头黄乎乎的乱发,看上去要小几岁,开年刚刚辍学,是逛花房的老手。昨天晚上他去了三个花房,其中两个有人,一个空着。

半个小时之后,哥哥弟弟换班,赵江坐到了漆树上。赵云扶犁的把式明显逊色,垄沟松松垮垮,开掘得不深,哥哥并不责备指点,手心的老茧说明着他的经验。

换过一班之后,弟弟和伙伴离开了,赵江仍旧耕地。干活的间歇他仍旧不吃不喝,说是习惯了。一只小牛犊卧在待翻耕的地面上,由于过于靠近犁沟,赵江不得不扔石头把它赶开。小牛犊额头上有一个星白的三角形,个头还没有一只羊羔大,石头显然也不能真的碰着。

地里有沁水,犁铧带上了泥巴,不时要停下来擦一擦。到了中午,太阳的热度升起来,耕牛变得越来越迟钝,每到低头转身下犁时特别磨蹭,但赵江并不呵责。到一个有沁水的地方,牛不愿下脚,僵持再三,主人终究妥协,另起一行,牛又时时伸头去够田埂上新冒的嫩草。

相比起提前退场的弟弟,或者是懈怠的耕牛,赵江看起来有无限的耐心。但是他说,如果一个姑娘让小伙等上四五年,又跟别人好了,小伙子就会拿刀去捅了女孩和新的男人,自己去坐牢。“我如果是这样,也一定会这样做。”

花房

傍晚,弟弟和小伙伴不见了,骑走了家里的摩托。我们想要去找他们,只能另借一辆。这是个麻烦事,费尽周折借来了表哥的,但没有前闸,车灯是坏的,断了几根线。如果我们不能在天黑前从马场返回,就必须在那边找地方修好。

赵江带着我们,一骑三人翻越寨后大山,弟弟就是在这条路上出的事。

到了马场,我们穿过市镇,走上街后的土坡,沿着田间小路横着走,到了竹林附近的一座窝棚。窝棚顶的苞谷杆上苫盖塑料布,四壁用竹枝扎成,往年的底子上添了一些干枯的青树枝,看来是过年期间修葺过,还搭着两条床单。屋里有一张大通铺,垫着破烂脏污的褥子。

这就是传说中的花房了,并不是真正的房子,显得空荡又破败,没有意想中的花房姑娘。不知为何,地上有一坨牛粪,赵江一看到这坨牛粪,就说肯定没人在这睡了,有人睡肯定不是这样子,他前几天来还是干干净净的,外面空地还生着篝火,现在只有一点柴灰。

我们有些失望地往回走,在小路上遇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子,在家门附近用黄泥调和煤灰,大约是用于生火。她看见赵江走来,停下来望他,两人看来认识,说了两句苗话。女孩子脸上现出红晕,不知是否衣裳映衬,赵江告诉我们,女孩子前两天和伙伴在花房睡,手机被不知哪里来的男孩子偷了,所以这两天她们没去。她听到我们交谈,又回头用汉语说,这里以前有十五个女孩子睡。

赵江说女孩子在马场上初一,两人是在花房认识的,有点交情,但没有到恋爱的地步。

回到街上,天色已经偏暗,必须找地方修好车灯。虽然才过春节不久,街道显得破败荒凉,两家铺子都没有零件,到了最偏远的第三家,说是可以修,但以前的蓄电池已经老化,需要换一个新的,亮度高的要一百多块钱。对于赵江来说,这是一辆别人的摩托车,车灯估计已经坏了很久,我掏钱换了一个,继续今天的寻觅之旅。在乡街上没有找到弟弟和伙伴,花房女孩也没说见过他们,我们随便吃过了晚饭,只好离开这里。

回去路上,赵江说镇子旁边还有一个花房,比较小,就在路外边。停下车,看下去是间比较小的茅屋,没有像先前的花房那样苫盖塑料布,以及用青叶装饰,看来过年期间也没有整修过。赵江让我们别下去看了,他问了路旁两位饭后歇息聊天的村民,村民说这房早没人用了,村里没什么姑娘了。他们的脸上现出柔和沧桑的微笑,似乎有点意外于我们的好奇。

我们翻过了大山回来。换过的车灯仍旧不够亮,黄黄的在一条带子似的路面上摇曳,窄窄的两边是山岩和陡坡,似乎他像这里的青年,天然不习惯骑慢车,我的心飕飕地提起来,没有着落。我又想到了弟弟出的车祸,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哪里,是否和小伙伴另有有趣的去处,经历着怎样有趣的场景,看起来他们门路更熟。

回到乐园街上,我们并不想就此作罢,和赵江商量,又向另一方向出发,去一个十几公里以外的村子,听赵江的意思,那里的花房也是比较大的一个。

这条道路更加曲折漫长,天已经黑定。越过了另一条分水岭,看到星星点点的房屋,我们把摩托停在村口,走上一条很长的慢下坡,一路听到很多狗叫,有的就在头顶。一直走到村子下边的田野,岔路坎下一间黑暗的土屋,覆盖着玉米秆子,门锁着,像是一个破败的牛圈,难以想象有人在这里居住,怀着希望的心才彻底落下来。这里看起来废弃太久了,尽管附近有这么大个村子,那些少男少女去了哪里?或者说一旦被人废弃,立刻会恢复到眼下这种样子,比起“花房”的名字,眼下的才是真相?我们这晚的奔波,注定毫无成果。

回到寨子,弟弟和伙伴仍旧没有回来,他们这个夜晚的乐趣,我们注定难以分享,似乎是外人不与之秘。

第二天见到赵云,他说昨晚自己也在马场,不过没去花房,和伙伴一起在溜冰场飙摩托。

赵云带我们去看了寨子的花房,在泥石流山坡一侧的竹林里,和我们昨晚见到的两座相比,收拾还算精心,和马场的类似,屋顶苫盖塑料布,旧的柴笆上插有一些新的松枝,赵云说是过年姑娘们回来修的,只是竹笆门被拆下来了。赵云说过年时有四五个姑娘睡这里,他带住在别的寨子的表哥来过。

眼下她们都出门打工了,连同那些少年们,花房即刻归于破敝,像是成年人生的真相。窝棚四脚扔着一圈酒瓶、卫生纸和饮料瓶子,是曾有过的欢乐遗迹。

异乡

离开苗寨半年后,我拨打赵江的电话,一个陌生的女孩接了电话,说她完全不认识赵江。我加了赵江留下的qq号,和我聊天的是另一个人。这人又给了我一个昵称叫“不想留伤疤了”的账号,我加上以后,发现空间里是赵江失恋后写下的一些话,还有几个焗着杀马特发型的少年合影,其中一个是赵江。最近的却是深圳工厂里的事,结尾一段视频是一群苗族少年在工厂门口打砸,留言说自己可能要去自首。我担心起赵江来。

最后终于联系上赵江时,他正在一辆行驶的大巴上,说自己前一段在杭州修地铁,刚刚包工头带领工人转场去南通,手机里传来呼呼风声,就像当初骑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上。一月之后,我正打算启程去南通找他,却看到了他发来的qq留言,说自己已经在北京了。

排队买票的人群移动得很慢。我问了他分别之后一年半的事情,知道妈妈拿到了一些补偿,但从此再不能出门打工了,爸爸也在家里种田,卖掉了那头牛,又买了一头大的两头小的。

意外的是,弟弟赵云已经结婚了,他重复了大哥的经历,回家过年逛花房时认识了一位姑娘,当天晚上就领回了家,不过一直拖到这两天才摆酒,妈妈打电话给他,要他和大哥一起赶回去。

那座花房不在马场,在那夜我们后来翻越山岭下坡的村庄再往前十来公里,女孩在上五年级,过门后就不再去学校了,准备和弟弟一起出门打工。

赵江过年也去了花房,但没有遇到合适的。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并没有上高中,倒是遇到了另一个男孩,已经结婚了,结婚前打电话告诉了赵江。“她让我出门打工挣钱(娶她),我出了门她却结婚了。”赵江并没有像在犁地时说的,带上一把刀去找她,只是留下了qq空间里那些痕迹。

“那个马场花房遇到的女孩也结婚了。”赵江提起来说,我们遇见她后不久,她就辍学出嫁了,夫妻一起出门打工,似乎也在这次他要去的义乌。

赵江说他心里不着急,苗寨的人结婚早,但他觉得没必要。我忽然想起来,他不过才满了二十岁。

四十分钟之后,赵江终究排到了窗口,买到了票。距开车还有三个多小时的时间,我陪他坐地铁去了趟天安门。路上我问他在杭州修地铁的情形,是在一个坑里搭架子,和现在往高处搭架子实际是一样的,站在脚手架上拧螺丝。他从来没有坐过地铁,还有飞机。工地生活似乎不如工厂丰富,地方偏僻,没有活干的日子只是睡懒觉,喝啤酒。

到了天安门,我给他在城楼前拍了两张照片,他不愿意取下帽子,那么歪着帽舌在伟人的大幅画像前留影。我终于忍不住问他裤子上怎么溅了那么多石灰斑点?

赵江看了看我,回答说,那是裤子上自己带的,不是石灰斑点。

我“哦哦”了两声,心里想到,他终究还是那个盘山公路上追风的花房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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