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故事的地方(2/2)
半年前,奇奇跟队去了长沙参加比赛。“十二支队伍中拿了第八名。”但事实是全队一个球没进,担任替补的奇奇也根本没上过场,原因是年纪小。好在他对这些事实并不隐晦。
生活老师说奇奇去长沙以前忐忑不安,一再询问“表现不好能不能去成”。去了回来在同学面前说“坐火车太累,两天两夜,都不想去了”,但后来又私下问她“还有没有机会能去”。正像孟新苗的漂洋过海一样,去过长沙也成了到这里两年来奇奇最风光的一件事情。
由于每天违规,奇奇与各种荣誉和表扬基本没有份,但生活老师说他为人仗义,也想要表现,平时有什么事特别积极,抢着去做,“只是总做不好”。
在所有学校的孤儿中,奇奇是最主动接触我的一位。“看这儿,这是主角!”当我和其他几个孩子聊天的时候,他站在一边,指着自己的胸口说。
但在奇奇自己的故事里,他根本不是主角,我们终于在微机室里坐下,开始聊天的时候,他显得踌躇不决,随时把话题转移到战争和中超上去。那个吉林敦化郊外叫作雁鸣湖的小镇,还有那里的生身记忆,对奇奇来说,是比坐在办公室地上挨训更难面对的事。
在那个小镇上,奇奇曾经有三个亲人,父亲母亲和奶奶,但记忆中清晰的只有奶奶,父亲来去匆匆,母亲则在他出生不到三个月时离开了。母亲是朝鲜人。奶奶告诉奇奇,她“跑了”,经由北京去了韩国。但老师说,奇奇的母亲其实是遣返回了朝鲜,人可能已经不在了,“孩子大约接受不了事实”。
奇奇只见过妈妈的照片,“长得挺好看的,长头发”,只是人很瘦,个子又矮,说明了国境线那边的生活状况和妈妈当初跑过来的原因。奶奶藏起了这张照片。
和妈妈的结合,是爸爸的第二次婚姻。离婚的大妈带走了奇奇的哥哥,现在已经读大学,兄弟二人见过面,但没说过话。两次婚姻失败之后,爸爸在家的时间更少,喝酒的时候更多了。
爸爸去了北京当保安。奇奇的记忆中,他没钱了才回家来,有钱就走了,“去玩儿”。只有一次,爸爸带奇奇去敦化,给他买了东西吃。
在家时候,爸爸总是在喝酒,白酒、啤酒,混着喝。“一个人喝,喝醉了就去睡觉,睡着睡着就吐了。”看见奇奇淘,爸爸的办法是拿大棒子打。
奇奇没有去过北京。两年前一天他听奶奶说,爸爸在北京死了,是喝酒喝死的。“奶奶不伤心,因为家里的钱被爸爸花光了。”爸爸的骨灰奶奶没去要,家里也没有保留爸爸的照片。奇奇没有梦见过爸爸,但“挺想他”。
爸爸去世前后,家乡已经没有学校愿意要奇奇了。“我太淘。”直到被学校开除,经过一段时间,转到另一所学校,过一段又被开除。奶奶束手无策,终于将他送到了孤儿学校。在这里,“我比从前守规矩了一点儿”。
“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守规矩。”奇奇又说。
在课堂上,奇奇只有一次是表现得认真的。音乐老师教了一首新歌《爱》,“爱是看不到的语言,爱是摸不到的感觉”,结尾是“那前方漫漫人生路,有你的祝福,没有过不去的苦”,奇奇和同学们一起安静地抄写歌词,跟着屏幕上的童声轻轻哼唱。下课铃响了,奇奇在座位上站起来,带头请老师再放一遍。
离开孤儿学校的时候,奇奇并没有来送我,起因或许是我看到了他坐在办公室地上的窘境。或许是他在和“猴哥”互打耳光逗乐的时候出手过重,又不让猴哥打回来,受到了我的批评。
但头一天晚上,奇奇来到我住的宿舍,跟我聊天的间隙,轻轻帮我拉上了被风吹开一角的窗帘。
爱唱《成都》的女孩
离开孤儿学校,行驶在黑暗的高速路上,出租车窗外静下来,只有呼呼的寒风声,刚才孩子们送行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夹杂着一段宿舍里录下的手机音频。
一个女孩在唱《成都》。声音有些单薄发颤,但很用心,婉转地整首唱了下来。这得益于她手中的那张歌词,趁寒假被接去亲戚家过年的机会,用红笔在方格练习纸上工整地抄下来,在两处“了”字上还特意标着“liǎo”的发音。
这是芸芸的声音和笔迹。十一岁的她来到吉林孤儿学校已经一年多,读五年级。她的身形像声音一样有些单薄,缘自在老家通化时营养的缺乏。但是像来到这里的每个孩子一样,她缺少的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先是母亲,后来,又是父亲。
故事在孤儿学校里并不出众。母亲离开了,父亲生了病。生病的原因是,父亲是货车司机,拉的是石材,经常需要在采石场排队过夜等候,就垫一床被褥睡在石材上。通化的冬天,被褥隔不住石材的凉意,爸爸落下了病根,这或许是妈妈离开的原因。
妈妈离开后又找了不少人,都没持续多长时间。爸爸没有再找人,他不能再开车,待在家里养病。芸芸早上上学之前,会做好小米粥,傍晚放学回家,再买上煎饼面条,代替了从前妈妈的角色。爸爸住院时,芸芸带上功课,去病房陪床。平时爸爸在家就看个电视,住在附近的姑姑有时来探望。晚上芸芸做完了作业,会陪爸爸看一会儿。
有天晚上芸芸陪爸爸看电视,通化卫视播出了一桩社会新闻,一个男人再婚后嫌老婆不能生育,竟然在一场争吵中杀死了她。爸爸看到死者照片的时候张大了眼睛,再一听名字,当时晕了过去。芸芸也听到了这个名字,正是离家五年的妈妈。
“拿刀割了。”芸芸在宿舍里拿手比划,神情平静,这似乎是她略显单薄的面庞上一贯的表情。柔长的眼眉,似乎被时光抚慰过了,消除了往事的痕迹。
爸爸晕倒后,芸芸赶忙出门叫来了姑姑,好容易弄醒了,问爸爸怎么了,爸爸说,心里有点难过。
芸芸知道,爸爸心里一直记挂着妈妈,不像她自己,决定把心上原来属于妈妈的位置打扫干净了,换上了爸爸。只是眼下意外发现,爸爸心上留给妈妈的位置这么大。
那天之后,爸爸变得有些不寻常。他人在家里,神情却像是有一部分跟着妈妈,从家中走了的样子。芸芸觉得他是吓到了,但爸爸毕竟是个成年人,以往开夜车也从不害怕。每天上学离家的时候,心开始有些悬起来,到了放学快到了嗓子眼,回家打开门,看到爸爸好好地在屋里,才又落回原地。这就像是芸芸在心里做的一种往复运动。
过了两个月的一个周末,是姑姑家大表姐的婚礼,在一个比较远的酒店举行。芸芸当天莫名有些心神不宁,想留在家里陪爸爸。但是大表姐和芸芸从小感情好,芸芸很想去参加她的婚礼,爸爸又一再催她去,芸芸就去了。婚礼刚进行完,有人来报信,说爸爸在家出事了。
平时出门要拄拐的爸爸,那天不知怎么从三楼爬上了楼顶,扔掉了拐杖,向前一步跨了下去。
芸芸再次看见爸爸是在医院太平间。爸爸已经有点肿了,脸上没有什么血迹,可能是被擦去了,但是只有一只眼睛闭上了,另一只眼睛睁着。
芸芸觉得,爸爸睁着的这只眼睛,是为了看一看自己。他闭上的那只,是去黑暗的地方找妈妈了。相比起芸芸,爸爸更舍不下的,还是走进了黑暗里的妈妈。
姑姑觉得,爸爸迈出楼顶的那一步,是不想拖累芸芸。她想起爸爸去世前半个月,曾经特意提起,以后有机会请她带话给芸芸,“你很孝顺”。姑姑后悔没听出爸爸话里的意思。
芸芸觉得自己不孝顺,因为那天心里觉得不安,却还是去参加了婚礼。不去的话,爸爸就不会跨出那步。“相比起来,爸爸爱我更多。”芸芸说,她记得最深的,是那次买牛奶的事。
那时候爸爸还在开车,有次抽空带芸芸去超市,给她买在学校喝的牛奶。买了一箱奶回来,走在路上一看,离保质期只有十天了。芸芸觉得不要紧,十天也差不多可以喝完,爸爸却说不行,一定要折回去,换成一箱保质期长的。爸爸抱着箱子折回去,换了牛奶又抱回来,一路走了很远,芸芸过意不去,心里却热乎乎的,以后在学校就算是常温喝的,也觉得像喝到了热牛奶一样暖和。爸爸疼爱芸芸的事自然不止这一样,有的看起来比这个重要得多,芸芸却对这件事记忆最深。爸爸去世之后,因为听到了爸爸生前说自己孝顺,芸芸就更难过了。
“我不为妈妈难过,只为爸爸难过。”
失去了爸爸,芸芸在姑姑家待了一年,终究来到了孤儿学校。
孤儿学校的日子和家中很不一样,芸芸和三个女孩住一个宿舍,每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像早上叠得方方的被子,各有各的棱角,彼此尽量不去提,却自然地亲近起来。
早上去食堂吃饭,每人可以领到一个剥了皮的鸡蛋,规定要当时吃掉。女孩们有时会把鸡蛋藏起来。这天芸芸的舍友小溪吃不完,却又被老师叫去问事情,芸芸就替她藏了鸡蛋,掖在羽绒服一处开了口的线缝里。回宿舍拿出来,鸡蛋还是温热的,沾了些线头,小心地摘掉,等小溪回来吃。
每周五学校举行宿舍卫生评比,打分的项目众多,没有扣分的评上文明宿舍,周六可以去机房上网。准备工作从周四晚开始,芸芸和舍友们合作,从被褥到门窗地面,窗台上落实到人的盆栽,清洁得一丝不苟。窗玻璃上的水渍,抹布擦拭过后,最终是用卷筒纸过一道。周五起床叠好被子,虽然没有男生的气力,也尽量学习军营,将粉色的被子叠出棱角。
每人有属于自己的娃娃,也整整齐齐地搁在床上。芸芸有一个白色大熊,带着粉色的耳朵和尾巴,搂在怀里几乎有些容不下,像是一个营养良好身个成长太快的妹妹。衣柜顶格里还藏着几个气球,是学校过节时装点会场,女孩们事后留下来的,一直也没有漏气。
在机房,芸芸上网搜的是男星,最近主演了《忠义杨家将》的付辛博,又搜他的女朋友。过后打开一个网页游戏,给古代的美女梳妆。为了便于洗理,芸芸和伙伴们都是短发,屏幕上的美女却是长发高髻,或许是心目中将来的自己。梳妆告成,还要给美女配上一个帅哥,像是刚才搜过的影星的模样。遗憾的是没有耳机,不能在这里听歌。
《成都》之外,芸芸会唱很多歌,譬如和伙伴们一排坐在床上,双腿荡着唱《外婆的澎湖湾》,声音的魔力,会把远方的“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捎过来,纵然无一人见过。除非亲属节假日来接,孩子们一般不会走出孤儿校园。芸芸尽力多吃饭,“想长胖”,姑姑说过等芸芸长胖一些,就接她去家里玩,这是少数有亲属孩子的福利。一些来自福利院无人探视的孩子,只能长年待在校园。
在学校和公益组织合作的梦想课程中,“去远方”受到最多的欢迎,表现优秀的学生小组真的去了漠河的“北极村”。相比之下,芸芸喜欢的是“声音”——大家坐在围成一圈的课凳上听各种声音飘过来,或是市集,“卖鱼了,卖鱼了”,或是山中,“妈妈叫你,快回家吃饭”,或是车站,有时是自己在呼喊,有时应答,身心有点飘出了课堂,亲临了那些地方,比现实中的旅行走得更远。
像是几年前爸爸许诺的,等到病好了,带芸芸坐上他的卡车,做一趟长长的旅行,一点也不害怕,“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
吉林省孤儿学校,上梦想课的孤儿们。
吉林省孤儿学校,孤儿们自己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