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皮记(1/2)
雪山
爬上坡路顶端,钻过黏满了羊毛的铁丝网破口,草场就在眼前了。刚才疲惫的脚步变得轻飘,孩子们都有点奔跑起来。
第一刻有些不真实感。脚下是平坦如砥的草场,游动一两处羊群,似乎延展无际,却忽然止住,迎面壁立峭拔的雪山,似乎到达舞台边际,垂下幕布。张浩回忆,有次远处大山上在下雪,这边在下雨,站在雨中看飘雪,身骨单薄的他似乎要漂浮起来,到达不曾亲身去过的彼岸。
要前行一截,到了草场边沿,才看出脚下与雪山之间隔着广阔的峡谷,谷底流淌孩子们口中的大河,一条银亮的带子闪烁,另一条因石灰石底较为浑浊,却分岔出万千头绪,迂回无尽。张浩夏天和叔叔放羊的圈屋,就在草场边沿下,挖掘机顺坡坎开出两孔窑洞,一孔圈羊,一孔住人。一待两三天,趴在草地上做作业,过会儿看看羊走远没,等吃饱了赶下大河饮水。吃馍馍白水,从大河提水上来,他也不觉辛苦。
圈羊的窑顶已经有处塌陷,像是草地陷下去一个窟窿。住人的窑也杳无人迹,张浩走到窑口,沉默了一会儿。里面有一张牧羊人过夜的铺,以前挤过他和叔叔、爷爷的身子,剩着破烂被褥。烟熏火燎的热水瓶内胆破裂,已经没有嗡嗡回声,一个锈蚀的煤炉失去了任何暖气。几只散落的啤酒瓶,说明着今年夏天这里的最后一场热闹。
当时羊价下跌亏钱,叔叔决定卖掉羊群,卖羊前要剪毛,杀了一只羊吃,大家都上来了。过后张浩跟奶奶回县城上学,叔叔随爸爸妈妈去新疆打工,家里只剩下了爷爷和妹妹。许多个绵延无尽的草场夏天,这样戛然而止,像张浩常常担心的自己的身体,从四岁患白血病开始,一直靠吃药维持,他害怕或许哪天这一切会猝然断裂,失去所有血液。
曲折下了陡崖,到清亮的一条大河边,同行者有妹妹张璐和其他两三个孩子。河水的冰层带着裂纹,现出冰花凝结的絮纹,张浩踩起来特别小心。有年夏天他在河里捉一条透明的白色的鱼,被激流冲倒,裤子都湿透了,这对于怕感冒的张浩是大忌,不敢跟大人说,悄悄焐干了。
张浩说,大河里有玉,家里神龛供奉的佛像下面有块玉石,是爷爷从远处大河发源处捡的,上游每年要掘走一卡车玉石。
爷爷却说,这一带不产玉,那只是比较好看的石头。上游拉走一卡车玉石的说法,也近似张浩的幻想。
爷爷常年留守家中。家在大泉沟前半段,平房看起来式样不错,却已经显旧,不像一些邻家翻盖了彩钢瓦。阳光敞亮地照在正屋里,沙发上都蒙着带花纹的座套,火屋也整洁,只是有些空落,除了一口储存药物必需的冰箱,看不到新的电器和家具,也没有别家联上的网络。
甘肃肃南县,患白血病的少年张浩站在山顶草场上。
驴皮
空落的过程,与张浩的病情同步。从第一次去兰州看病吃药起,家里的上百只羊、马和牛、猪都渐次卖掉,换成一叠叠的血液检查记录,和中药方里的犀角、阿胶和各味药草,化作张浩的气血,仍旧难以抹去“增生性贫血骨髓象”这一行冷冰冰的字。
张浩得病之初,爷爷奶奶在家里流泪,民政局让两人去照相,争取点救济,照出来的两人眼眶脸面是黑的,没有一丝颜色。
用于凉血的犀角一克360元,价格高过黄金,一张驴皮两千多元,每年花费五六万元,从四岁到十五岁,全村出挑的家底一年年填了进去,加上父母双双在新疆的打工收入,仍旧累积了六七万的债务。
父亲本来在村里当支书,但一年万把块钱工资,补不了张浩气血的亏空。从发病之初的淌鼻血、易感冒、嗜睡,到血液报告单上的血小板下跌到个位数,每一毫米指标的回升都靠钱买回来。
爷爷在家中留守,除了照顾在沟口上学的妹妹张璐,和饲养剩下的家畜,更重要的任务是定期用驴皮熬制阿胶。
这是一项复杂的活计。到民乐县买来黑驴皮,清洗后用一口大锅煮,灶膛添柴和牛粪,下面用文火,上面过两小时加水和搅拌,七天七夜,只有厚实的大锅底熬得住,人也熬枯了。一直到驴皮熬化毛皮脱离,打掉了毛和连皮的骨头,用漏斗过滤,掺水后再用小漏斗过滤,最后用纱布滤,过滤后再回锅把水气熬掉,掺加枸杞红糖,就成了自制的阿胶了,虽然辛苦,比买东阿厂家的便宜又可靠。前后熬了五张驴皮,张浩吃了三年。即使中间停药,熬胶也没有断过。
熬驴皮时气味大,奶奶不让张浩兄妹去灶屋,怕孩子闻了反胃,不肯吃阿胶。
黄鼠狼是另一种土法补血之物,草场上就近出产。张浩刚刚得病的时候,奶奶到处去求牧羊人给孙子捉黄鼠狼,不料补得太猛让张浩流鼻血发高烧。以后才知道焙干磨成粉入药。黄鼠狼的价格近年也上升到一百块一条,不容易捉到。家里养过半大的小鸡,肚里塞了枸杞蒸熟,让张浩撕着吃补身子;后院来了一群野鸽子,爷爷搭了窝收留它们,也常抓来给张浩烧着吃。后来一群乌鸦赶走了鸽子,爷爷又轰走了乌鸦。
相比之下,犀角仍是最难得之物。现有的是找动物贩子买来的存货,说新的已经没有了。这个方子来自向其他患儿家长的打听,因为用药特殊,抓药时常常遭到质疑,爷爷却对此深信不疑,说那个患儿吃了一年就治好了,“血小板升到了一百”,眼下张浩吃了一个月,从二十多升到了四十八。
吃中药之前,家里也有过化疗换骨髓的考虑,为此还特意生下了妹妹。生性腼腆懂事的妹妹张璐,说到现在自己想到这件事,“还是有些想不通”。但手术后来并未进行,吃中药成了一场漫长的马拉松,似乎能够维持,却看不到终点。前两年病情稳定,张浩不想吃药了,家里人也以为治愈了,停了两年,不料在学校上晚自习鼻血流得止不住,到医院一查,血小板已经快到个位了。
张浩自己的信心没有那么强烈。反反复复的流鼻血和止血,头晕和乏力,让他感到这个病“治不好,一直治不好”。有时拿拳头捶桌子,“心想怎么摊到我头上”。
止鼻血最困难。停药那两年,起初鼻血流一会儿自己能止住,到后来棉纱塞鼻孔也没用,一抽血又出来,一整卷纱布看着大夫塞进去,自己意识恍惚,感觉耳孔也来血了。有时一边鼻孔流血,鼻塞用的时间长,抽出后鼻孔一边大一边小。逢流鼻血止不住,从村里包车去张掖市抢救,熟人价最低也要一百多元。
五岁那年夏天,一次爷爷去草场上放羊,父母出外打工,家里大人只剩了奶奶,天下着瓢泼大雨,张浩鼻血流得厉害,卫生纸擦了整整一箱。那时交通不便,奶奶托亲戚去乡医院找人,自己看着躺在席子上的孙儿手足无措,心想“我快死,死了让娃娃好上,就好了”。电话里还不敢跟儿子儿媳说,被村里人责怪“你个爷爷奶奶胆子恁大,娃娃这么大毛病还不告诉他爹妈”,奶奶说到这里带了哭腔。
晚上奶奶泡了一大盆孩子穿的衣服,这是她每两周从县城回来的任务。水龙头就在炕屋里,带着一个小洗脸池,显出先前的经心,洗脸用的却是洗衣粉。
小凳子换上了新的坐垫,带花纹的袱布和沙发座套都是奶奶亲手缝的。被罩上的花是妈妈绣的。沙发、凳子和吃饭的木桌是爷爷做的,张浩还玩过爷爷做的木头小车。
爷爷二十五岁那年,曾经被抽调到肃南林场木材加工厂,做木匠活时被电锯切断了右手掌,三根手指连同半个手掌是接上去的,眼下留着一道清晰的分界线,不能做重活。张浩在家中看书的时候,会腾出一只手揉捏爷爷的手掌,减缓陈年隐痛。
爷爷和奶奶手腕上搭着面条,一起在炉子上下揪面片,奶奶说爷爷以前不会做饭,是逼出来的。一家人围坐到桌前,张浩感慨:“跟过年一样,饭吃上,电视看上。”
遗憾的是爸爸妈妈不在,张浩给他们打电话,问啥时回来,“他们总是含含糊糊,说回来没钱用”。奶奶手机里有张浩爸爸妈妈发的照片,两人站在工地上,头上箍着安全帽,妈妈的帽檐下露出鸭舌帽和奶奶织的围巾,大热天包得严严实实,像是两个宇航员,身后是一地的钢筋笼子,奶奶看到照片就哭了。张浩说他们以前敲大石头,现在绑钢筋,都拣下力的重活。
兄妹跟父母见面太少,小时候生分了,爸妈回来张浩会觉得害羞。晚上睡觉也是爸妈在西屋一炕,爷爷奶奶带两兄妹一炕。好在张浩长大了,觉得自己和爸爸性格特别合契,“像兄弟伙一样,搂肩搭胳膊看电影”。
妹妹张璐到现在仍旧害羞,不好意思跟父母亲近。家里有外人在时,她讲话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会凑在奶奶耳边,悄声问一件极平常的事,譬如“我的羽绒服在哪里”。尽管学习优秀的奖状和哥哥的一溜张贴在墙上,她似乎习惯了在家中处于次要位置。
只有到了山顶的草原上,她的天性似乎才舒展开来,虽然没有勇气在生火烧土豆时吃得满脸乌黑,像同伴那样捡来满满一兜牛粪,但在奔向远方的烽火台时,她终于和伙伴并驾齐驱,奔跑过茫茫草场,攀爬到陡峭风化的千年烽火台上,眺望河西走廊的川道,背后是莽莽雪山。这一刻她的脸上,终于和伙伴们一样露出了无所顾忌的笑容。
家里的电灯天黑定才拉亮,现在到了拉灭的时间。村里悄无声息,一家人整整齐齐躺在大炕上,张璐挨着奶奶,张浩挨着爷爷,爷孙手挽着手,鼻孔对着鼻孔,一起沉入睡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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