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热古丽的声音(2/2)
米热古丽领我们到邻居家里。这家的男人也出门了,只有一个女人在家,带着两个小孩,但显然,这个院子的情形要比一墙之隔的米热古丽家好很多。房子有很多间,正房搭有凉篷,柱廊上有装饰。厅堂里堆着很多西瓜。当然,最重要的是里屋的情形。
走进垂着门帘的里屋,迎面是一张和正墙一样宽大的炕,炕上没有堆着被褥,是一整炕大西瓜,每一只都比外间的西瓜大出很多,即便像外屋堆着的西瓜,米热古丽家也一只都没有。表皮碧绿的纹路,像一只只宽大的镰刀,显示着某种威严与神秘。女主人说,这些西瓜是用来卖的,外面的小瓜是自己吃的。
米热古丽抱着女婴随后进来,见状低呼了一声。这些炕上的西瓜像一个个巨婴,每一个她都不可能抱起。我想起她叠被褥时翻出我同伴带的一只红苹果时发出的惊呼。似乎面对一桩奇迹,油然地惊叹,并不需要自己有份。
后来米热古丽说,她去苏尔克外婆家玩时,吃了这么大的西瓜。她不羡慕邻居家的西瓜,但自己也想吃。
女主人请我们吃了瓜,米热古丽得了一块,擎着吃完了,就像她不是咬下来,那种甜是沾着牙齿融化的。这是沙漠腹地的甜。回到院子里,米热古丽将女婴放在悬挂的摇篮里,温柔地摇晃。摇篮里女婴的小手也在摇。女主人在张罗切瓜,另一个一岁多的小孩推着自制的小车学步,推到了坎沿,眼看要翻车了,米热古丽连忙过去扶住,帮他推下院坝。
回到家里,米热古丽拿起院里的小壶,洗早上的碗。又爬上炕把被褥重新叠过一遍,累得微微喘气。
驴车回来了,拉着垒得高成山的玉米袋子,难以想象这是一只小驴拉拽的重量,加上坐在车帮上两腿悬吊的哥哥。正在卸袋子,两个同学叫哥哥去学校补课了,因为是五年级。米热古丽也在炕沿上摊开课本做作业。她会比较流利地背诵“床前明月光”,“白日依山尽”一首则有些卡壳。这已经比高一年级的哥哥好。
早晨还很长,接下来是洗衣服。每件衣服都有洞,但在这座小院里,它们还值得洗上很多次。没有小板凳,米热古丽蹲在院地上搓洗,脖子上挂的钥匙掉到了起泡的水里,撩到脑后。洗衣粉只是一小袋,用得不多,因此要费劲搓,变红的手指和黢黑的手背对比明显。红领巾留到最后洗。
中午在邻居家吃饭。米热古丽不吃菜,只吃饭和肉。显然她平时的生活里没有肉,也没有米饭。喝茶的时候,她偷偷喝热水,看来早上爷爷带过来的热水,也是特例,平时只是凑着水龙头喝凉水。看着我打开热水瓶倒水喝,米热古丽不由睁大眼睛问:“明天吃(喝)什么?”声音里本能的不安,似乎转为天真的惊奇,将答案托付给我。
饭后米热古丽洗完了衣服,晾衣服是哥哥的责任,因为米热古丽身量不够。哥哥拖了很久才从学校回来,晾晒时粗心将红领巾落在地上,沾上很多灰,米热古丽拿到水龙头下再洗了一道。她拿着洗净的袜子,一只只晾在较矮的水泥柱上。这些袜子的色彩比衣服要鲜明,但同样每一只都有破洞,有些补过的又破了,看上去要补很多次。
爷爷从地里带回来一只哈密瓜,切开了尝,竟然是苦的,哥哥呸呸地吐在地上。米热古丽却拿起瓜来尝,头一口也吐掉了,却仍旧皱着眉小口小口地尝,再吐掉,直到快尝完了,才终究丢掉了这只瓜,自己也像舒了一口气。米热古丽家里只有一亩地,除了玉米和麦子,没有空隙种瓜果,这大约是夏天里吃到的第一只瓜。
我们跟着爷爷下地,驴车在乡村小路上颠簸,穿过青黄的杨树荫影,两旁沙地里是砍倒的玉米秆,和一堆堆撕下来的玉米,显出晒干的金黄色。车轮进入地垄,一群啄食的鸟受惊飞起。任务是把玉米穗子装袋,码上驴车。
虽然这并非米热古丽平时的任务,她却乐此不疲,随着拾掇的不变频率,几只蛇皮袋在她手下鼓囊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手划出了一道血痕,还有一道旧的,却没有停手。似乎是自然地,兄妹哼起了一首维吾尔小调,悠长咿呀的调子,忽远忽近,似乎拂过田垄的微风,含有一丝忧郁。
忧郁的情调,被一件意外的发现打断,玉米堆里溜出一只小动物,像是小老鼠,颜色泛黄,和玉米难以分辨,哥哥没有逮住。米亚说这不是老鼠,是阿姆汗(音)。一旁的姑姑却说,阿姆汗就是野鼠。姑姑是个偏瘦的少女,刚从县城回来,就下地了。
爷爷带来了馕和哈密瓜,歇晌打尖,还不忘提上一壶水,用于洗手。斜阳铺在田地,爷爷脸上现出千条皱纹,须发和小帽一样纯白。这次的哈密瓜终于不再苦涩,米亚捧着一片瓜从头到尾一点点吃完,有点像用牙齿在触琴键试音,不错过任何一个音阶。
人多干活快,爷爷地里的玉米,比预计快得多地装上了驴车,我们跟着驴车走回家,杨树影长长地拖在身后。古老的村子升起炊烟,四处有人和驴车在归家。
嘹亮与寂静
晚饭是姑姑、爷爷和米热古丽合作的。姑姑炒菜,爷爷擀面拉面,米热古丽蹲在灶口攒火。哥哥则在玩姑姑的手机。米热古丽凑过去看了一会儿,仍旧回到灶口的岗位上。手指扎了一根木刺,自己小心拔出。
爷爷在炕上摊开一张白布,作为擀面的案板。屋里很久没有这样热闹的火光和人影。爷爷和奶奶性格不合,很早就离婚,奶奶带走了一个叔叔。爷爷续娶了一次,生下这个姑姑,但继妻多年前去世了。
擀面的间隙,我们去到后院,院坝有一棵梨树。枝叶覆满尘土,梨子却香甜,似乎含有南疆的热力,有些落在了沙土里。米热古丽推托了我摘下的梨,说后院有棵更小的树结的梨更香,都被她们吃完了。但后来却趁去后院倒垃圾时,捡了一只落在沙地上的梨,塞进嘴里,又去洗了一会儿,开开心心吃掉了。
吃完了爷爷做的拉面,依旧回到自家的小屋。小屋的电灯是坏的,我去村里买了一只换上,一拉灯绳就亮了。父母出门之后,米热古丽和弟弟住在自家小屋,一周以前,小屋电灯坏了,没有人修。米热古丽和哥哥害怕,只好分别住到爷爷家和奶奶家,哥哥在爷爷家住了一天也跑到奶奶家去。眼下小屋终于有了亮光,告别了昨夜的黑暗。
做完作业睡觉前,米热古丽没忘了去收白天晾的衣服。有了屋里的灯光,高大的杨树的身影不再那么令人畏惧,有什么小动物很快地遁走,践起落叶轻微的沙沙,或许是白天的阿姆汗,不知是被灯光吸引,还是逃避。
早晨起来,村里停水了,水龙头是干的。米热古丽到土坯灶屋里,打开一只塑料桶盖,有妈妈存的半桶水,用来洗脸。早饭是昨天暖壶里剩的开水泡馕,洗过碗上学的时间快到了。
去学校的路不远,但要经过一片坟地,外表看去像砖窑厂,两个工人在里面忙碌。孩子们走到这里,就显出畏忌的情态,躲到马路另一边,匆匆而过。到了学校,是周一的升旗仪式,学生们排成队列,个子瘦小的米热古丽并未在队中,站在一旁手执麦克风。她是仪式的主持人。
随着米热古丽报出的普通话,学生们带着浓重的口音唱国歌。相比之下,米热古丽的口音确实是最清楚明白的,尽管家中没有电视机和说普通话的成人。也许她另外有个声源,来自寂静。接下来的广播体操,米热古丽依旧是主持,喊着“一二三四”的口令,像小小的铃子落地。她显得有点儿不自在,自己没有做操,后来她说,不习惯一个人站在同学们前边做。
校园里回荡着退场的音乐,有点跟不上学生散开的步履,米热古丽放下了麦克风。她小小的身量,在人前承担了不相称的职责,就像她生来是为了清脆嘹亮的声音,补偿小院里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