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踝上的重量(2/2)
夜里爷爷奶奶住东头,静悦一个人睡在大炕上,就近照顾爸爸。爸爸睡觉前要吸氧,床头的绿色指示灯闪烁,吸氧机重复着“呼哧——噗”的节奏,像人睡梦中拉长了的呼吸,带着某种叹息。静悦在这样的伴奏中入睡,爸爸到了半夜才能睡着,如果有什么不舒服,会喊醒她冲点药,躺不下去的时候,要闺女给捶一会儿背。
早晨五点十分,远处的小山在地平线上显出最初的轮廓,静悦悄声地起炕,没有开灯,这会儿正是爸爸难得的入睡时间。去外屋轻声洗脸,又去厨房弄了一点饭给自己吃,完全没有发出声音,因为这天饭没有炒,只用开水泡了一下,很快地吃了,就出门等校车。
天光更亮一层,奶奶起来了,在外间擗开玉米壳叶生火,烧热了锅焖上豆包。爷爷在拾掇院子,捡起夜风刮来的草根。爷爷耳朵背,但肯干活,自己洗衣服缝衣服,在家里闲不住,过年玩几天就浑身疼。拾掇了院子,提个桶,扛个锄头下田去了。锄头打碎土坷垃,桶用来装塑料袋和石子,爷爷把地收拾得光堂,跟人的脸一样。
爷爷转过了村道,走进地里,田间塑料袋和着尘土微微晃动。风渐渐大起来,爷爷用锄把扛着桶,渐渐消失在田垄中。
田土看上去很旱,这里靠天吃饭,家里正常年景产苞米五六千斤,年成一坏只有一两千斤,还得配上五百斤化肥。年前一滴雨水没下,好在年后还下了两场雪,现在是阴历二月份的天气,再等十天八天,下场雨,地就得种了。有一年五月才种地,因为没雨,苞米后来没熟。
种地靠爷爷奶奶,假期的日子里,还有静悦。别家耕地都用上了机械,因为爸爸生病,爷爷不会操作,姜家还在使犁。家里也没养牲口,前三年借用亲戚家的大驴种平地,山地靠小犁。后来亲戚家买机器处理了驴,自家只好靠人力,奶奶扶犁,爷爷在前面拽。
周末静悦下地,轮替爷爷拽犁。小时候特别肯拽,这两年人大了,到了有人的地方,知道不好意思,让先等等,人过了再拽。奶奶已经七十六岁了,今年腿不好,可能种不动地了。
除了爸爸的病痛,一家人的窘境,是少了个踏实的哥哥。
姜树武早逝的前妻给静悦留下了一个哥哥,但常年很少在家。上学到小学五年级,就不肯念了,更要紧的是染上偷摸习气,成了村里的一害。
起初是偷家里和亲戚的,后来结交了团伙,整体在缸窑岭镇上混。十五六岁那年,有几个孩子到家里来,说他欠了五十块钱,不给就要“弄死他”,他跑掉了,姜树武卧病在床,眼看着一个孩子拿刀把家里的窗纱划坏了。后来托关系送他去当兵,希望他能改好,谁知也没能别过来。部队知道他家里困难,还组织过一万多块钱的捐款。他有校正枪械准星的技术,本来可以当志愿兵,但不愿受约束退伍了,退伍金家里没见过一分。退伍之后不久,他带一个同伙深夜回来,翻窗进了西屋,屋里只有两个钢镚,也被他偷走了。
姜树武说,这是奶奶小时候宠的结果。奶奶也叹息看他从小没了妈,他要两毛就给,惯坏了。刚退伍那阵,孙子也曾说过:“奶奶,你老了,少干点,我养你。”奶奶心里很舒服,后来证明是空话。儿子还曾带回一个在葫芦岛歌厅干的姑娘,是同居女友,姜树武欢喜得不行,结果没多久他就坐牢了。
静悦和这个哥哥没有过节,但自己知道“可不能像他,什么玩意儿啊”。哥哥退伍后不落家,静悦曾经给哥哥在qq上留言,责备他“太让人失望了,能不能改”,没有得到回音,其实那时哥哥已经入狱了,判刑三年。
刑满出狱后,静悦给哥哥打电话,让他回家来玩。哥哥答应回来,却又总说葫芦岛的伙计好,一块坐牢的狱友好,跟他们混在一块。没过几天,他跟另外两人合伙偷了一块金表,又抓进去判三年,法院开庭都没通知家里。同案的人都出来了,家里也没钱去托人。姜树武叹息说“他改不好了”。
陈年橱柜顶上蒙尘的相册里,有张哥哥在兰州当兵时的照片,他和一群战友簇拥在坦克车周围。一群标准装束的军人里,奶奶认不出来哪个是哥哥,静悦为她指点是前排左起第二个。哥哥显得清瘦,眉眼看上去有些压抑。
静悦取出有哥哥的相片,拿在手里久久凝视。
大型游戏
跑步归来,奶奶在做晚饭。静悦解下了沙袋,在窗台上压腿恢复。脚踝被沙袋磨破了,静悦拿酒来擦,爸爸说不必。窗台上是白天放出来的花儿,浇了水享受阳光,静悦把它们挨个抱进去,放回炕上的位置,又去帮厨。
静悦跟奶奶学大葱炒鸡蛋,切大葱先纵向划拉两道再横切,鸡蛋翻炒得匀净,不时把炒锅擎起避一下火头,摊开了鸡蛋加葱,又按奶奶的示意适量放油盐。然后是涮锅下挂面,煮好了面用冷水过一下上桌。早上买的豆腐脑还有剩余,算是丰盛的一顿晚餐了。平时没有客人的农闲时节,吃饭往往没菜,就是豆腐脑加点调料。
炊烟在各家屋顶飘散,风吹壳叶飘动,由于房屋低矮,各条巷道里的情形并不隐蔽,吃过饭的孩子们纷纷从家中出来。明天是周六,可以好好玩会儿。静悦和文慧来到几条巷口汇聚的空地,二十多个孩子会集在这里,玩一种“传电”游戏。
先是在犹余清冷的气息里分食了几根雪糕,再四只手掌相对划拳喊口诀,输的一方留下来,担当抓人者,赢家四处走避,一定时间过后,抓人者开始出动,此时他们是“带电”的,追逐躲避者,伸手一触对方即“触电”,只能昏迷原地不动,等待尚存活的队友伸手施救,又可活过来,直到躲避者全都“触电”为止。
游戏的区域很广,院落、道路、苞谷壳堆、废弃的碾盘,都是追逐和藏身的场所,这样的大型游戏,似乎是上代人童年记忆的遗存,却在这有几分破敝的北方村落里上演了。
追逐途中静悦遇见了住本村的班主任骑摩托车经过,打了个招呼,又提醒一起跑步的文慧没打招呼。
静悦的学习中等,自己说过跟不上趟不想上了的话,家里又没钱。爸爸觉得她年纪还小,不想让她出去打工,还是希望她好好上个高中,以后考技校。静悦的体育好,铅球、跳远,每次都拿冠军。以前有体育特长生,现在又取消了,不过还剩下中考加分项,所以还要训练。
姜树武姐姐有一个女儿,学习也一般,后来报考了高职财会专业,毕业后在葫芦岛一家公司工作,拿两千多块薪水,姜树武希望女儿将来也能这样。
静悦只去过一次葫芦岛。当初爸爸发现得矽肺,抱不动钻机了,自己觉得还不能歇着,到葫芦岛渔船上帮人捞螃蟹,每次出海十来里,干了两个多月下网起缆的杂活。刚要开始钓海蜇,爸爸身体撑不住了,两眼发黑,吐血,只好下船。“要不得病,感觉还没干够。”爸爸带静悦去海边看过,没让她上船。这是静悦到过最远的地方了。
村口孩子们的游戏在继续,形式换成“画地为牢”,划石头剪子布输的孩子站在圈内,圈外的孩子拿脚去点圈沿,不让圈内的孩子抓住,口中计数,累计到五十算赢。圈内的孩子也能出来逮人,但只能一只脚跳跃。第一把静悦和另两个孩子落到了圈里,好容易揪住了一个,揪住的是个胖乎乎的小男孩,他平时鬼精灵,学习能考九十来分,眼下却似乎有点分神,在游戏里显得慢吞吞的。
胖小子的爸爸也是矽肺,爷爷去世,奶奶很早就出走了,平时家里靠妈妈给村里当会计,此外自家卖馒头支撑。有一个大哥在四川打零工,也不给家里放钱。就在前几天,男孩的妈妈骑电动车摔伤,大脑出血,瘫在床上不能动了。
我跟着胖小子去到家里,院落凌乱破败,几张席子上晾着一堆玉米,一只大老鼠呼哧蹿过去。房屋破敝昏暗,妈妈躺在炕上动弹不得,说话只能哇哇叫,一旁衰弱的爸爸束手无策,说住不起院,院落里没卖掉那堆苞米是唯有的财产。胖小子坐到妈妈身边,为她揉手臂。他自己常常鼻出血,也没去医院看过。低矮屋顶下的时间似乎凝固了,僵在了妈妈倒地受伤的时候。
游戏的孩子中,有四个的父亲有矽肺。静悦班上有个关系很好的女同学,爸爸也是今年刚过完春节就没了。多数的孩子爸爸得了矽肺后,母亲都已离开。文慧的父亲当初也在钼矿上干过几天,母亲觉得那里粉尘大,不让父亲干了,眼下两人都在北京打工,和留守的文慧每天视频。这样的情形,在村里就算“幸运儿”了。
姜树武担心,村里的孩子会越来越少。现在姑娘都出去了,村里三十来岁的光棍很多,“没人保媒”。娶亲需要在葫芦岛买房子,还要十万彩礼。钼矿倒闭之后,村里人没技术,又大面积患上矽肺,只能靠着低保维持。这些年村里没人起新房子,和倒闭的矿务局家属院一样,越来越破敝了。
辽宁葫芦岛市矽肺病区,孩子们在傍晚的村落里游戏。
辽宁葫芦岛市矽肺病区,游戏的孩子当中,胖小子的爸爸是矽肺,妈妈大脑摔坏躺在床上。
村头张贴着养殖合作社分红的广告,是国家扶贫的项目,说是一人分一万块,实际上计划规模养殖的一千头猪只剩了两百头,买的驴也死掉不少,广告上的钱一直没有分下来。
天色近乎黑定,风也变硬起来,游戏结束之后,静悦和文慧去到了村里的小广场,这里摆了音响,灯光闪烁几下后亮了起来,两个女人伴着《最炫民族风》的旋律跳起了舞蹈,舞姿介于广场舞和街舞之间,周围一群小孩踩着轮子闪光的滑板。静悦和女伴看了好大一会儿,终究没好意思上场去跳,分头回到家中,父亲已经站到院门口来瞭望。
这是一个看起来安宁的夜晚,虽然北方的春天没有真的到来。云层变厚,或许会有一场倒春寒。孩子们游戏的情形,不知还会持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