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边沿的阿比达(2/2)
长大了,可以越过沙梁的边界,去更远的地方,像父辈一样,在遥远的戈壁滩上捡宝石回家。
阿比达家里储存着爷爷在世时捡回来的蓝宝石。爷爷当年在美国人开的矿山干活,就是运石料卡车来自的地方,捡了这些石头回来,储存在放钱的皮夹里,却被父亲弄出了裂痕。爸爸也去戈壁捡过白色透明的石头回来,曾经有人以一千块的价格收走了一坨,剩下的放在柜子里。
说起宝石,父亲和闻讯而来的几个男人们一样感到兴奋,他决定带我们去捡宝石的戈壁看看。他的三轮车不足以支持长途跋涉,不过正好阿比达的表哥带着母亲来走亲戚,可以就便用车。堂哥在吐鲁番郊区一个镇政府工作。表哥的汉语很好,是复旦大学双语班毕业生,此前在西南民族学院上过一年大学预科。维族学生找工作不容易,毕业那年他主动报名到喀什做了两年志愿者,以后考上本地的公务员,能够就近照顾双亲。镇里的维稳工作辛苦,国庆也没有放假,直到今天才能带母亲来走亲戚。
走出村庄,很快见不到人活动的痕迹,只有一条简单的公路,两旁也没有成形的沙丘,只是平坦单调的戈壁。到了宝石山,景色改变了,铺满一片远望近于黑色的砾石,走近是暗红,间杂着无数小石子,令人想到远古火山的喷涌和其后流水的冲刷,流水又变为沙丘。每颗石子都质地光滑,纹理幽微,对外界像是稀世罕有,在此地却又遍地皆是,每一颗都似值得捡起来,却又不可能捡过来。一行人低头走上山坡,寻找透明的白玉石和蓝宝石,后者可遇不可求。
戈壁上很炎热,石头都晒烫了,地平线泛着幽幽的蓝光,一种可望不可即的期待在吸引着人。最后没有谁找到传说中的蓝宝石,这片靠近公路的石滩已被寻觅千遍,虽然它看上去仍然取之不竭,蕴藏无尽的神秘。我们对父亲充满期待,但他只是捡到两个大石头,纹理特别一些,看来他比较注重外表,质地和光泽没有什么出众处,倒是阿比达手里的两颗透明石子,和父亲拿回家的一样,只是太小被大人忽略了。她把其中一颗给了我,像微小的珍珠。
回家的路上,遇到一拨在路边川道里捡石头的人,拿出各自的所得来比,这帮人看来是从外地来,比父亲更为注重个头的出众和花纹的特别,类似“奇石”。他们毫不留情地否定了父亲手上的“宝石”,双方话不投机,父亲上车后不快地说,那些人不懂石头。
舞会
傍晚柔和的风吹来,村庄里传递着一种微妙的悸动。
阿比达在客房大炕上费心地翻找衣服,穿上了白袜、带绉的粉色短裙和缀有蝴蝶结的上装,整个人渐渐显得像一只蝴蝶。这是她在成人礼上穿的礼服,也是节日和舞会上的服装。
母亲开三轮车,载着一家人在村里前行,路上遇到不少往同一方向去的人,女人都披上绣花的头巾,胸前垂着金饰。在阿比达的堂兄门外,三轮车停了下来,捎上他们。三轮车挤得满堂堂的,在被云矿石大卡车碾出坑洼的公路上颠簸。携带的礼物不重,除了一二十块钱的礼金,另外加上一块做衣服的布料。
白天的婚宴结束,在房子后身的场坝,舞会开场了。沙地上立着几个大音箱,动感的音乐响起,两个嗓音不错的歌手在献唱维族歌曲,起初只有寥寥几个人在下场,身姿格外出众,大约和歌手一样,是婚家请来领舞的人。男人们三三两两地站立,身着盛装的妇女们安心地坐在沙地长凳上,似乎满足于此。阿比达和对舞的小伙伴成了暖场的主角。她们毫不厌倦地在沙地上旋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下场的人渐渐增多,她们在成人的腿脚间没有了位置,只能在空隙里穿插,最后终于出局靠墙,这时似乎才明白,她们为何如此投入地抓住暖场的时间。
这似乎是白天在沙梁上舞蹈的继续。走上沙梁,阿比达和一个小伙伴停在后面,小伙伴拿出了大人的手机,音乐伴奏响起,两人跳起一曲维族舞蹈,灵活地扭动脖子,伸展手臂旋转,像是庄重地相互邀请,正是我们在电视里看到的格式,这一刻,她们有点像舞会上的大人。
沙梁比夜晚的舞场空旷得多,可以让阿比达尽兴。音乐再次响起,伙伴跳了一会儿跑开了,阿比达仍在独舞,这次是《小苹果》,她按照手机里的视频学会的。
妈妈始终没有下场。外公前年去世,她有孝在身。父亲也只是和别的男人聊了一会儿。
回家的三轮车上,由于过于疲倦,阿比达和妹妹都睡着了,道路都颠簸不足以弄醒她们。阿比达的额头上,汗珠仍未凝结,新衣服上添了一层沙粒。
学校
小学在村子靠里边,一半似乎还是沙地,被矮矮一道围墙隔断,墙上用墨汁画着音符和跳舞的人,还有“跑,停”和“run,s”的中英文单词对照。校门口的桌子上,放着两顶保安的防暴头盔,大门上方悬着“新疆的稳定靠教育,稳定安全工作压倒一切”的横幅。
运动场是沙地蔓延到围墙内的部分,秋千高得吓人,孩子们把伙伴推到半天中去,自己从下面跑过去,一点不担心会出意外。
学校的109个学生全部是维族,有的孩子有外国血统。很多孩子会说不错的英语,对于他们来说,同样是表音系统的英语离母语更近,而汉语“是世上最难的语言”。连游戏也是如此:孩子们在棋盘上对弈的不是车马炮的中国象棋,是国王与王后的国际象棋。教室墙上的汉字练习图,黑板上方的国旗,和学校上空飘扬的一排小红旗,宣示着这里是中国版图的一部分,六年级教室的墙上挂着毛泽东像。
五年级的语文教学课上,老师用汉语问谁家有网络、电脑,全班只有一个孩子举手。问怎么用电脑?回答是玩游戏。中年教师的汉语中夹杂着大量的维吾尔语,听起来学生的发音其实比老师更准确一些,大约得益于电视和手机的作用。但在文字上,要让学生弄懂表意汉语的同音字很难。老师提问关于太平洋,被学生说是喜羊羊。说到大洲,又有人说是兰州、广州。孩子们也很难领会汉语近义词之间的微妙差别,比如用“爽快”造句时,阿比达的同桌说:“今天我们很爽快,因为中午在食堂吃抓饭。”老师也并不认为造句有瑕疵。
学校连校长总共七个老师,汉语教师年近五十,教了二十六年书,老婆是农民,名下有六亩地种葡萄,今年卖了六万块的葡萄干。他从新疆电视大学毕业,还教过数学和几何。这样全科教学的情形,几乎存在于每一个教师身上。教数学的女老师芒萨古丽需要上一年语文课,一年数学课,一年科学课,自己常常苦恼不能专心教一门课提高业务,因为学校普及了从一年级开始的汉语和维语双语课程,却缺少会用双语教学的老师。这显然落在了教室电化教学硬件的后面。
阿比达的学习在班上是靠前的,她家的境况虽然落后,教育却走在全村前面,姐姐在昌吉职业技术学院上学,阿比达的人生理想是长大了当语文教师,“我喜欢汉语”。由于教育上的扶持政策,维族学生受教育率并不低,考上大学相对容易,但毕业分配却是问题。阿比达距离自己的理想,还隔着很长的路。
结婚
中午,家里一片寂静,奶奶和妈妈在凉棚下铺上一块毯子,摊开了棉絮,做枕头。
毯子上是大堆蓬松的棉花,今年从自家地里收获的,虽然在棚顶下,依旧带着强烈的阳光和风霜漂过的洁白。奶奶蜷曲着一条不好使的腿,和妈妈一起把棉花平铺在一个展开的布套子上,翻卷布套,细软到极致的棉花自然地被卷进去,最后再絮一点零散的棉花进去,拿针线缝上口。一个枕头就出来了,显得比平时用的个头大一些,饱满很多,有一种仪式的意味。
这是婚礼预备的尾声。昨晚大宗的筹备已经完成,来了八个人帮忙,一半人炸点心,一半人跪在这块地毯上,缝制陪嫁的被子,同样用的是自家出产的棉花。被子是最重要的陪嫁,十来床被子,得配相应的枕头。直到这天下午,奶奶和邻居的一位大娘仍在缝制棉絮,用金线描出褥子的经纬,惹得棚顶下筑巢的鸟不时叫上两声,或许是被闪亮了眼。
婚礼的主角是阿比达的姑姑,她去县城采购出嫁的衣服了。早晨阿比达出门上学的时候,她坐在炕沿,专心擦自己的长筒靴,脸上的神情有点被靴筒的反光照亮了。之后她换上了靴子,开着三轮车出去,把阿比达捎到学校,再载上自己两个朋友去县城。
姑姑已经三十五岁了。先天残疾的腿拖延了她的婚姻。这次找的未婚夫,也是一条腿有点瘸,比她大五岁,父母双亡,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虽然如此,结婚的前景仍像一层清晨的微光,浸染在开三轮车的姑姑脸上,她看起来完全摆脱了先天的残疾。
晚上阿比达洗袜子的时候,母亲开始烤制婚礼用的馕。和了两大盆面,掺上油和水,使劲糅进去,加上小苏打和盐、糖,添上柴火给屋子升温,催生发酵。半夜时分,端上发好的面来到室外,烤馕的炉子埋在废弃的老房子旁边,中心烧着柴火,和内地的贴饼子一样,手在大盆里拍出饼子,随手贴在炉子内壁上,封上炉子。荒凉的沙地内部,隐藏着微红的火苗,带来婚礼必需的热量。
睡觉之前,金黄的馕饼取了出来,整齐地堆叠在大炕上,像是一锭锭黄金,映亮了阿比达和妹妹的脸,一种香味在土屋里弥漫。
第二天下午,姐姐回家了,一条胳臂上搭着银灰色的外套,从鄯善来的表妹帮她拎着一口箱子。银灰色的外套价格250元,是她最贵的衣服,结婚后穿。帮着拎箱子的表妹,将要在婚礼上当伴娘。婚礼上穿的红裙子绿盖头,加上红色的长筒靴,是未婚夫买的,总价千把元。另外,未婚夫还出了一万块彩礼。
两姐妹坐在炕沿上整理采购回来的衣物,姐姐的脸上依旧蒙着一层光泽,还不由自主地显出几乎看不出的笑意,动作轻柔麻利。表妹的举动却下意识地慢一拍,眼神现出下意识的悲戚,似乎随时会湿润。
几个月前,她刚刚经历了一次闪婚闪离。
表妹是个大学生,从新疆师范大学毕业后,没有考上公务员,以后考上了教师,分配到喀什阿克陶县。因为家中爸爸生病,她去了一个月就回来了,以后到乌鲁木齐一家公司做推销员。1982年出生的她,直到今年五月才谈对象,两人5月2号经人介绍认识,17号就结婚了。男方在秦皇岛公安局工作,婚后表妹辞了职,在秦皇岛住了一段,以后男方申请调回吐鲁番市公安局,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不料调回来后却出了问题。
公婆发现表妹的身份证上写的是1980年,大概考虑到生育问题,说表妹瞒了两岁年龄,要儿子离婚。“其实是1982年的,身份证上写错了。当然也不光是这个原因。”表妹说,丈夫人很好,就是听他妈的话。闪婚之后,表妹恢复了单身,“现在又要找工作了”。
表妹的声音低沉下去,阿比达却不失时机地拿出数学作业,请她帮忙指导。成人的心事,她还来不及领会,未来的人生对她来说,像是沙梁那边的无人区,含有未知的风险,却也有布满矿藏宝石的地界,等待她去探寻。
至少,她不缺乏勇气。